“大人,西域盟长老来信。”
正是寅卯交替,晏意深这几日当值,到衙府的时辰都很早,“何时送来的?”一壁展开仕人递来的信,上面说三位西域盟长老不耐寒,已于昨日启程回西域,嘱咐晏意深尽快押送那批檀木去西域,并盖有西域盟的印章。
“回大人,下官来时,信就在您书案上,下官亦未见到送信的人。”
晏意深微蹙眉头。衙府里守卫重重,竟能让送信的人来无影去无踪?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派个人去官驿核实三位长老何时离开的官驿。”
“是。”
林应的命令是今日就送那批檀木去西域。
这两日晏意深手下的仕人都忙着准备装备和物资,押货的活儿他们本就不常干,结果偏偏还摊上最难押送的一百多车木头。
送过去无功,送不过去,就是杀头的罪。思及此,仕人们的心情都有些酸涩。
“丧气什么,打起精神来,随我去提货。”
一百零二车檀木,从清河木枋提出来以后就存进了地下仓库,那是衙府几十年前建来专门存储重要物资的地方,位置偏僻,重兵驻守。
入口在平溪山脚,离榆州城门比较近,穿越桑州后就进了西域,不出意外的话,后日就能到西域。
当然,前提是……不出意外的话。
“晏分堂主?您要提货?货不是昨日就提走了么?您亲自带人来提走的。”看守地下仓库的仕人见本该在路上的晏意深突然又出现在自己面前,不由得脱口而出。
晏意深闻言,一把推开守门的仕人,按动机关。
暗门打开,本该存在其中的檀木不翼而飞,空旷的石室心酸地回荡着晏意深的质问:“货呢?”
看守仓库的仕人就算再傻也该反应过来了,昨日来的“晏分堂主”有些奇怪,眼前的“晏分堂主”给人的压迫感才正常。
“分堂主饶命,那人有您的令牌,长得和您一模一样,下官眼拙……犯了大错。”
晏意深压制着怒气,沉声道:“我存货的时候是不是说过,今日来取?”
跪地的仕人万般委屈,昨日他们几个也觉得奇怪,但是沈修明扯什么“天寒地冻的,西域的几个老头儿想早点走”。
令牌是晏意深的令牌,脸是晏意深的脸,训练有素的仕人跟着沈修明,令节和文书沈修明都有……他说白了就是个看门的,就是再有顾虑也不敢耽误身为分堂主的“晏意深”运货啊。
“令节和文书?取货何须用到这些,你就看不出他是心虚才都拿出来让你看的?”
这话像是壮了跪地仕人的胆子,他缓缓抬起头,斗胆道:“虽是如此,大人可否亮出您的出关令节和运货文书?”
“大胆。”松南提刀,“该聪明时你的脑袋被狗吃了?”
晏意深眼神示意松南放下刀,沉吟良久,“松南,把金匣子拿来。”
金匣子是衙府仕人专门存放重要文书的匣子,若是有人暴力拆箱,里面的精巧机关就会泄露酸水毁了文书。
这批檀木能否运往西域交到西域盟手里,展示的是盛雍与西域结盟的诚意。
应该来说,双方都清楚这批木头是披了“檀木皮”的神机木。
金匣子一直存放在衙府正厅,那里十二个时辰都有仕人值守,最重要的是,能打开这金匣子的钥匙独一无二,只在晏意深手里。
然而,晏意深却没能打开匣子。
“大人?钥匙被人掉包了?”松南不可置信。
晏意深攥紧手中被掉包的钥匙,“是他。”
-
榆州人习惯在每年初雪后的某日举办一场祭祀活动,对着那两棵神树,设坛烧香,唱祈福的歌,跳祈福的舞。
这传统延续了百余年,从未有过差错,今日却有了。
准确来说,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差错,好像是,神仙显灵了。
就在所有人都虔诚地朝拜神树祈愿明年大丰收财源滚滚时,神树的根部缓缓沁出血水,越淌越多,直到把周围的雪都染成鲜红的血色。
人们吓得瑟缩在一起,七嘴八舌地猜到底是何缘故。
有人说其中有死人,有人说这是神树对他们祈愿的不满,明年榆州该遭殃了。
当然也有人反驳说自从霍昀来了榆州以后,他们就没少遭殃。的确,褚财茂因为邪木而死,同时不少木枋跟着被查封,木枋里的伙计跟着失去养家糊口的银两——当然了,这些都是题外话。
现在主要是要探究神树为何会流血。
有人提议干脆把神树挖个窟窿,看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
提议的这个人挨了年长者一记恶狠狠的暴栗。要知道就算是神树上的一片叶子,都会有人专门供起来。敢对神树不敬的人,是会遭报应的。
“可霍大人都把神树连根拔起了,也没见他遭报应。”挨暴栗的小伙子嘀咕。
“他的报应在后头呢。”年长者气呼呼。
要不是榆州有名的风水大师说神树在平溪山口挡了榆州的气运,谁会允许霍昀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挪走两棵神树?
现在想想,或许挖起神树后的大雨就已经是神树的惩戒。
“谁在哭?谁带小孩儿来了,管管,正商讨正事,烦不烦?”
“对啊,谁的小孩,哭得这么惨?”
“没有,不是我,谁会祭祀的时候带女人和小孩子来,胡说什么?”
“……好像,好像是从神树里头传出来的!”
闻言,所有人屏息凝神,聚精会神地去分辨那一声声凄厉悠远的哭声到底是不是来自神树。
“是左边的。”
“里面有人。”
那毕竟是神树,是他们信仰的载体,就算里面藏了人,他们也不敢剥开树皮一探究竟。
所有人愣怔了许久,直到,一只血手蓦然穿透树皮,探向树外,然后,顿在那里。
胆小鼠辈于是疯狂地逃窜,只剩下几个初生牛犊,啥也不害怕,杵在那里想看个究竟。
先是一只血手,然后是另一只,接着是一颗堪称绝美的头颅,有一张恍若精灵的面庞,一丝不挂,一点点从树里钻出来。
她比这雪地还要白。
对一切都很好奇,就像刚落地的婴儿。
吓跑的男人纷纷挪回法坛里,出神地望着这位初生的仙子用雪一点点洗掉身上的血。
“你是谁?”有人问。
她懒洋洋地回眸笑笑,指向她爬出来的那棵神树,“你们拜了我一百二十七年,却要问我是谁?现在,我命令你们为我起一个雅称,否则,我就亲眼看着你们死于即将到来的山火,绝不出手相救。”
“山火?!”
百年前大火屠山,连烧三个月,榆州经此一劫见火如见鬼魅,听闻这女的这么说,人都吓矮了半截。
“树灵?你是不是我奶奶说的树灵,你是山神的子女?”有人惊喜地大喝。
“树灵?这个名字我喜欢。”自称与神树一体的女子眉眼弯弯,一颦一笑足以让人痴迷。
“看在你们拜了我一百多年的份儿上,”树灵从雪地里站起来,手指轻挥,一块云纱不知从何处飘来,落入她手中,被她唯美地围在身上,“这次,我提点你们一回。”
“请树灵指点。”
树灵轻笑,眼眸很美丽,却没有神仙该有的慈悲,“桑榆大街,外来人欲毁神机木,此举将惹怒山神,去吧,从外来人手中救下神机木,那是庇佑你们万世千秋的神木,而不是外来人口中的邪木,去吧,去救神木。”
桑榆大街,众人面面相觑。虽有树灵这么说,可神机木毕竟是中都皇帝斥为邪木的,别说种养,就连提都不准提。
而且所谓神机木也随着开国神教万骨窟的遁世销声匿迹,什么是神机木,大家根本认不出来。
“也罢,我带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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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沈修明把本该运往西域的那批檀木拉到了桑榆大街,并且敲锣打鼓引榆州城里的人去欣赏传说中的神机木的时候,沁玉还在埋头整理账簿。
一壶酒一张嘴,坐在神机木上和脚底众生讲神机木是如何被昏庸的皇帝斥为邪木的,讲盛雍开国的盛世,讲万骨窟和机关兽的赫赫功勋,甚至讲这次赤沙与盛雍一战,赤沙用本该属于盛雍的神机木残杀了多少盛雍子民。
动静这么大,不可能不惊动沈修文和衙府。奈何榆州城民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仕人和沈修文都没法近沈修明的身,稍有动作都怕伤了看热闹的平民百姓。
沁玉因为晏姿的缘故,多少有些讨厌这位沈二爷,但是听到容府的下人描述的那副画面,忽然觉得能像沈修明那样,鲜衣怒马不惧世俗,敢凭一腔孤勇妄图干翻帝权的性格,是那么的让人羡慕,让人神往。
多少人敢啊。
最终都是妥协二字。
沁玉忽然很想一睹沈修明看不惯这浊世愚民的样子,甚至想看到他凭一己之力改变这让人无可奈何的局面。
她走的是屋顶,但是屋顶也很拥挤,不少人爬梯子也要听沈修明坐在那里大逆不道。
以前没有人敢提神机木,对神机木讳莫如深,现在终于知道,百年前的大火烧绝了平溪山的木头,唯独不怕火的神机木存活了下来,这点秘辛被北苑知道以后,就让细作潜伏在榆州,做大榆州的木枋生意,通过西域中转,让神机木流入北苑。
没有神机木,何来今日的榆州啊。
更重要的是,神机木制成的机关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已经成为北三国侵吞盛雍的不二利器,如果众人还是不能认识到神机木流入西域的严重性,盛雍消亡不过早晚问题。
但是沈修明也不敢留这些神机木。平溪山上神机木的砍伐已经达到饱和,这是最后一批神机木,下一批至少要等二十年,沈修明何尝不知毁了它们,盛雍也将失去底牌。
然而现实是,盛雍根本没有制造机关兽的条件,万骨窟流传下来的建造图并不完整,并且就算真的让他们造出机关兽,最大的问题依然是不会被中都接受,那些世家大族怕万骨窟卷土重来,甚至会借此攻击万骨窟,再次将万骨窟打入无底深渊。
是以,这批神机木存在一日,就有一日被中都拱手送人的危险。
不如毁了清静。
说着,沈修明扔了手中酒壶,颤巍巍地站起身。
酒壶落在脚下城民的肩上、手上,缓缓落地,竟都没摔碎。
“沈修明!”沈修文孤身飞跃至沈修明身边,威压的压迫感足以让众人都跟着屏息凝神。
沈修明望向大哥,只是两日没见,怎么感觉大哥沧桑了许多,“大哥。”
“我不是你大哥。”沈修文咬牙切齿,什么时候了,还敢在他面前嬉皮笑脸。
沈修明笑笑,“正好,我有件事通知你,从此以后,我和沈家,”他拿出腰间的匕首,转了个漂亮的花刀,眸子里闪烁着清亮的光,“再无瓜葛。”说着,手中匕首像风一样卷过他的头,卷落一地长发。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除非遁入空门,否则……
沈修文傻在当场,心痛得要滴出血来。
谁说他不懂事的,他知道这么做会连累大哥,干脆和大哥断绝关系,甚至再也不做沈家的子孙。
“你这是何苦……”沈修文惭愧地垂下头。
“所有人,不想死就退下。”沈修明眸子死死盯着沈修文,极尽全力的吼道。
围在神机木周围的榆州城民都识相地退开了半丈远。
“再退!”
又是半丈。
“大哥。”很轻的一声。
“这辈子我走得比你早,下辈子,我要当你爹。”
沈修文嗔怒地盯了沈修明一眼,这说的是人话吗?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护着你,就像这辈子,你护着我一样。”
“修明,别胡闹。”沈修文话音未落,胸口紧挨了沈修明一掌,飞出一来丈,倒在人堆里。
下一息,隐藏在屋顶各处的骨徒扔出手中的石子打碎绑在神机木上的瓷坛,绿矾油接触神机木的那一刻,宛如滚油遇水,冒出巨大的水泡,发出巨大的呲呲的声响。
几息过后,一百零二车神机木就被腐蚀得不堪入目。
看着神机木被毁,沁玉心中不无心疼,但是一想到会如沈修明所说,也便释怀了。
林应匆匆赶来,妄图拯救一下被绿矾油腐蚀的神机木,然而从他屎臭一般的表情来看,想必是无力回天的。
还未来得及疏散民众,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隆冬天气,积雪未化,却见平溪山上冒起浓浓的黑烟,山火跳跃在银白之间,那样的不真切。
“山火!山火来了!”
“树灵大人说得没错,神机木一毁,山神动怒,平溪山又将会陷入一片火海!”
人群的躁动随着平溪山上翻滚的黑烟愈演愈烈,呼喊怒骂与尖锐凄厉的哭叫混杂一片,沁玉感到自己的耳朵都快要聋了。
山火定是人为,且故意选在沈修明腐毁神机木之后,其歹心可谓昭然若揭。沁玉欲去探个究竟,却被贺温词拉住了胳膊。
“没有山火,是有人故意的。”沁玉迫切地解释。
贺温词平静道:“我知道。”他平静得就像已预知所有结局,是那种悲痛过后,黯然接受命运的平静。
脚下人群的躁动渐渐被林应带人平息,可是那种诡异的宁静却掩盖不了一群人跪拜那个神秘女子的荒唐。
“他们在干什么?这种时候不是救火,却在这里拜什么树灵?!”沁玉觉得可笑,所有人都很可笑,包括她自己。
笑那使尽阴谋诡计的人,疯狂到不惜拿所有人的性命去赌,要知道山火起势很快,不是人想控制就控制的。
更笑这群愚民,这种关头居然奢望没有来路的破精灵救自己。
可是她自己又何尝不可笑呢,无能为力,却大言不惭。
树灵不知说了什么,愚民们跪拜得更加卖力,有人连头都磕破了。
而平溪山上,也渐渐传来异动。一群黑压压的,不知何物的东西整齐划一地掠过山火源头,那浓烟渐小,逐渐为无。
可那群黑压压的东西并没有随着山火的消灭而消失,反而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朝平溪山脚而来。
快如大军压境。
“那是什么?”沁玉有些迷茫,这半个时辰经历的一切,荒唐程度甚至超过她在千机楼的经历。
“是神兵!”相信这一切神迹都是由所谓树灵代表山神旨意来拯救众生而施展的榆州百姓欢快而兴奋地大叫着。
他们信仰多年的神,终于显灵了。
那些从平溪山下来的“神兵”,手持利器,身披铠甲,脸僵得像块木头,很快就将整个榆州城包围了起来。
起初大家只是震惊,震惊于上万的神兵到底从何而来,只觉得一切都很神奇。
而当这些神兵开始将街上的百姓驱赶回他们的院子并把守时,他们开始有些莫名了。
最后发现这些神兵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不听从他们安排和命令的人时,叆叇浓云般的恐慌,终于笼罩起整个榆州城。
那些“神兵”非常警觉,有超乎常人的听力和体力,轻易就可以击落飞檐走壁的不安分子。
沁玉和贺温词是在屋顶被抓住的,“神兵”的速度快如鬼魅,转眼就在两人以为躲过去了的后方拿剑尖指着他们的脖颈。
不过“神兵”倒并未伤害他们,而是一路护送他们回了容府,早已被神兵包围得宛如铁桶的容府。
这是第一次,沁玉感到害怕。
就算知道世间没有所谓的神,可是能将这成千上万的“失智人”控制在自己掌心,和所谓的神又有什么区别?
一股浓浓的无力感霎时洞穿她的心脏,陷入绝望。
如果还有谁能打破现在的局面,或许只有那个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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