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州城内陷入可怕的死寂。
失智人包围榆州城后,迅速建立了一套规则,既可以保持城内的运作,又不让任何人有机会不听他们的指挥。
简单来说,无论是谁,无论做什么,都在这些失智人的监视之下。一旦有人企图逃过这些失智人的眼睛,就会受到镰刀的威胁。
“林堂主不必害怕,神兵只会维持榆州的秩序,绝不会干涉衙府办事。”
失智人控制榆州后,树灵第一件事就是让林应释放伏灵,威逼利诱得逞之后,便堂而皇之地坐在正厅中属于州君的位置,笑盈盈地说出了这句话。
她有她的理由,伏灵是另一棵神树,只不过化形时正好被挖了出来,神志迟缓,不会说话。
树灵叫伏灵姐姐,体格上却足以当伏灵的母亲,而从入狱开始就举止怪异的伏灵,见到树灵后就挂在她的背上,神采奕奕。
林应只当见怪不怪了。
“希望林堂主明白,有些事情我不便多插手,但是外来人的事情不解决,山火还会回来,神兵就不会撤离。”树灵玩弄着笔墨,像个孩童一样用手在宣纸上胡乱涂抹,抹的不高兴时就用重要的文书揩手。
林应当然明白,这些所谓的神兵,撤不撤退不过眼前这女子一念之间,“不知道树灵以为,该如何处置你口中的外来人。”刻意咬重了“外来人”这三个字。
树灵眉眼含笑,瞥一眼林应紧按腰间佩剑的手,起身凑近道:“林大人要试试吗?看我死了以后,榆州城会不会被神兵屠杀殆尽。”这几句话说得很小声,正厅里除了林应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听清。
林应仿佛应激一般胸腔中鼓起一口难咽的恶气,但纵使再难咽,林应还是有办法消化掉,“树灵请放心,惹怒山神的人,一个都逃不了。”
树灵满意地笑了笑。
林应不经意地瞥向树灵身后探出一颗小脑袋的伏灵,被她宛如鬼魅的眼神刺到浑身发寒。
这些奇形怪状的恶鬼,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一失智人不急不慢地走进正厅,像丢失魂魄的尸人,僵硬地走到树灵身边,低语了几句。
闻言,树灵笑得很开心,“林堂主,去都护府看看吧,有惊喜呢。”
林应一头雾水,但就是用屁想都知道,能让树灵笑出来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林应赶到都护府时,被里头的阵仗吓了一跳。
别处的失智人,哪怕是衙府的,都不像此处,神经紧张到时刻用剑指着府上的精军。
能走动的人只有早已赶到的左承志和本就在府中的沈修文,后者刚被亲弟弟一掌打得吐了血,脸色尚有些苍白。
林应本来被失智人拦在门外,左承志杀来一个眼神,林应就被放行了。
等他走近,才看清地上躺着的三具尸体正是前几日在容老太爷寿宴上见过的西域盟三长老。
那一刻,他的心脏有些不受控地萎缩。怎么说呢,货虽然是沈修明毁的,也是沈修明从不争气的晏意深那里偷走的,但他林应身为晏意深的上司,有无法推卸的责任。
本来这件事就已够让林应头疼的了,现在倒好,三长老也在榆州嗝屁了。
就这种情况,要是西域还不跟西越翻脸,说他们能笑着吃屎林应都信。
“林应失职,请西越王和都护大人责罚。”
“你的确失职,”左承志语气幽冷,“不过现在不是你领罚的时候,三长老之死系沈修明所为,眼下你的任务,是哪怕将整个榆州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本王找出来。”
啊这,当着都护大人的面,林应要接这种命令吗?
“是。”
沈修文猛地拦住左承志,质问道:“人证物证皆无,仅凭几道伤口,就将此事盖棺定论,西越王此举是否太过草率了?”
场面一时肃冷至极,连失智人都好似屏住了呼吸。
“尸体在你都护府发现,致命伤口系你沈家传家宝七齿,现在七齿和沈修明你都交不出来,别说沈修明,就连你,本王都照样拿。”
“左承志!”沈修文这声用了力,扯动胸口的伤,深深蹙起眉头。
“当然了,”左承志换上笑脸,适才那副阴狠的样子,着实快将林应吓破胆了,“本王怎敢拿都护大人,毕竟这西越,日后都要听都护大人的。还有哇,”左承志轻拍沈修文的肩膀,“如果我是你,就立刻和沈修明撇清关系,不要辜负了,他的好意。”
左承志用着一股暗暗的力道重重拍在沈修文的伤口处。
见状,沈修文手下精军都忍不住拔剑列阵,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住手!”沈修文低喝一声,“那就看西越王能不能在我抓到凶手之前,拿下我。”
两人互瞪了一眼,都清楚明白对方的潜台词是什么。
左承志临走前蹬了林应一脚,“杵着干什么,去拿人!”
林应见装死失败,以最快地速度恭敬地朝沈修文行了个礼,随即屁颠屁颠追上左承志。不由得感慨一句夹在中间难做人呐。
于是林应这一身委屈,都差不多倾泻在晏意深身上。
等该数落的都数落得差不多了,林应不由得长叹:“我说你小子是不是和那姓沈的小子串通好的?还记得你们年少那点情分?”
在林应眼里,晏意深是既能干又从不抱怨,就算偶尔搞砸了事情,挨林应几句训斥,他也都受着。哪怕林应有时候骂的话再难听,晏意深也不还嘴。
可这次,晏意深闷闷地嘀咕了一声,“我和他没情分。”
林应还在气头上,晏意深又是第一次顶嘴,见此,林应操起手边的砚砖砸了过去,“翅膀硬了,敢还嘴了!”
那砚砖不偏不倚砸在晏意深额角,顿时砸出了血。
平日里跟在晏意深手下办事的仕人见此都涌到林应和晏意深中间去,一边“师父师父你原谅师兄”,一边“师兄师兄你和师父顶什么嘴啊”。
这些个娃娃兵都是林应手把手教大的,平时严令他们在衙府里叫“师父”“师兄”,除了这种要打感情牌的时候。
林应被娃娃们捋顺了气,瞄一眼晏意深出血的额角,立刻又火冒三丈,“老子说你们愣着干什么,拿东西给他包上,老子晕血!”
众人忍住偷笑,七手八脚地把晏意深包成了个蘑菇头,不知道肯定以为他的脑袋被削掉了半截。
“还疼不疼?”林应拿着剥了一半的煮鸡蛋到晏意深眼前。
晏意深接过,摇摇头,“师父,货是我弄丢的,人就让我带回来吧?”
林应笑了笑,“这活儿本就是你的,你想推都推不掉。”说完,却陷入了沉思。
左承志的话,的确撬动了林应心底里本来坚不可摧的角落。难道那钥匙,就不可能是晏意深故意送给沈修明的吗?毕竟在林应这个师父之前,晏意深早已拜过一个更为大名鼎鼎的师父。晏意深和沈修明年少相识,难保他只是说一句让晏意深帮忙,晏意深就答应了呢?
于是,林应拍了拍晏意深的肩膀,沉声道:“抓到以后,就地正法,那小子闹腾,别带到师父面前来糟我的心。”
“……是。”
神兵入城后,容老太太受到惊吓,整日卧病在床,容卓见此,在衙府告假,专门回来照看老娘。
不过他发现老娘并不怎么稀罕他回来,反而整日攥着领回来没几日的表姐的手,嘴里叽里呱啦地碎碎念着,没人听得清她在念叨什么。
“大哥。”容卓正发愁,老太太烧糊涂了,除了沁玉谁也不让碰,偏到了要吃药的时辰,沁玉一个人实在分身乏术。
“我来吧。”贺温词走过去,扶起老夫人,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由沁玉一勺一勺地喂药。
见老夫人尝了一口,眉都不自觉地拧到了一处,沁玉关切道:“很苦吗?”
老夫人缓缓地摇头,嘴角挂着一抹浅浅的笑,“不苦,这里甜丝丝的,”老夫人捂着心口,不无满足地说着,可是笑着笑着,却蓦然垮下脸来,带着哭腔咕哝道:“子女在膝下承欢,若是娘娘还活着,定然很高兴。”
沁玉听不真切,向贺温词探过去一个求助的眼神,贺温词温柔地摇摇头,“烧糊涂了,随她说什么。”
那怎么行!万一老太太是说身体哪里不舒服呢?
沁玉贴近去听,老太太却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像是睡着了。
“舅母,喝完再睡,装睡是没用的。”沁玉不由得拿出点架子来,否则这小老太太像顽童一样搞怪,这碗药拖到明日她也不会喝的。
“好一副纵享天伦之乐的画面。”
闻声,众人望过去,见是西越王,纷纷行礼。
老太太连个余光都不想匀出来见左承志,贺温词更是置若罔闻,见此,沁玉还是自顾自地喂老太太喝药,也不去理会。
“大家好像不太欢迎本王。”左承志沉下脸来,全然不似在寿宴上那般,好脾气好相与。
对沁玉来说,左承志就像一个行动的“忍”字,让人不敢深交。
“不敢不敢,老婆子一把骨头都快散架了,实在行不动礼啦。”容老太太哼哼道。
“无妨,事到如今,老太太与大公子都不想再和本王虚与委蛇,本王应当高兴。”
沁玉好像懂一点,因为很久之前,从狄夫人出现在容府开始,沁玉就开始怀疑容府了,但是又不完全听得懂,毕竟左承志和容府的交易具体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
“既然如此,那就请表小姐随本王走一趟。”左承志一把夺过沁玉手中的汤药碗,非常粗暴地堵在容老太太嘴边,逼着她喝下去。
“左承志!”贺温词一把握住左承志的手腕,逼停他粗鲁的动作。
“西越王怎么对我容家,老婆子我没有半句怨言,但臻明什么都不知道,西越王从她嘴里什么都得不到,又何必白费心思。”容老太太强撑着身子,一字一句掰清这其中利害给左承志听,一边握住沁玉的手,往怀里揽着。
“老太太觉得,本王想做的事情,凭你三言两语就想阻止,可能吗?”左承志挥了挥手,本来守在屋里的失智人便一人一剑控制了所有人。
“表小姐,走吧。”左承志轻挑眉毛,不无威胁地道:“你也不希望这一大家子都为你下九泉吧?”
谁能明白沁玉心中的委屈,她本就是个假货,容府的荣华富贵与天伦之乐还没享受几天,就要为这个身份付出这般惨痛的代价。
左承志这种人,只怕会折磨死她吧。
这容家到底和左承志有什么仇怨啊。
“我跟你走。”她有的选吗?
“等一下,”容老太爷杵着拐棍颤巍巍地走进来,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你要带走她,把我也一起带走。”
左承志气笑了,“老太爷,您别为难本王啊,您的命,可经不起折腾。”
沁玉深以为此。指不定到时候还需要沁玉扛着您跑,老太爷,别糊涂啊。
“老朽以为,这条命足以让世人警醒,西越王觉得呢?”
左承志的笑容僵住,这老头子是要和他玩命。倒不是他吹大,这整个榆州,谁人不曾受过他容老太爷的恩惠,若真让他在这个关头一命呜呼,局面可能真的不好控制了,“都带走。”
上了马车以后,沁玉的意识渐渐模糊,等清醒过来,嘴里塞了东西,眼睛被黑布蒙着,唯独听得见周围的动静。
“你喜欢她吗?”
“喜欢。”
“如果本王让你杀了她呢?”
“遵命。”
……
沁玉头痛欲裂,脑海里回荡着意识很模糊的时候听到的一些杂音。那个声音,是霍昀啊。
眼罩被人没轻没重地扯掉,屋内很暗,沁玉险些以为自己失明了。
房子很小,像是在某个柴房里添了一张木床。霍昀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漠,双眼无神,和角落里站岗的那两个失智人看上去竟毫无分别。
沁玉听到了自己心死的声音。榆州城被失智人占领的时候,沁玉无能为力,唯一的幻想就是霍昀能打开这让人绝望的局面,可是没想到,在那些人的计划里,霍昀早已是失智人的一员。
“你是我的。”
沁玉古怪地盯了霍昀一眼,下一息,他整个人已俯身压在沁玉身上。
“霍昀!”意识到霍昀要干什么,沁玉慌张不已。
角落里还有两个人呢!
“你是我的……”霍昀只是念叨着这句话,不含一丝情感,很难不让沁玉怀疑这不过是左承志给他的“任务”!
身子偏软塌塌的,那迷香的副作用还没散,“霍昀……”沁玉被吻得气喘吁吁,本想义正言辞地喝他一句,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混账事情,可是喊出嗓子,却是软绵绵的娇喘。
霍昀一壁解开她手上的绳索,一壁狠狠咬了她左肩一口。
沁玉用力推他,疼死了,霍昀不厌其烦地咬她,疼得沁玉想骂娘。沁玉偏忍着痛回拧他。
越是如此,霍昀偏咬得越敏感也越重,沁玉逐渐意识到不对劲,表情古怪地叫了一声。
杀千刀的霍昀居然憋着笑望着她。
要死,沁玉掐住霍昀的脖子,干脆都别活了。
霍昀钳住她的手,俯身咬她的肩,沁玉敷衍地应了两声,霍昀不满,就会吻得沁玉天昏地暗的,再咬她肩膀。
沁玉忍住要杀人的冲动,迎合地应了两声。
霍昀觉得满意,就会吻她的耳垂……
……其实沁玉并不想懂霍昀在表达什么,可她偏偏懂了。
就这么进行了两个时辰。小破房间里黑得脸贴脸都看不清对方鼻子眼。
屋子破,自然没有地龙,睡熟后冷得发抖的沁玉迷迷糊糊好像看到一个大火球,就追着他蹭过去,结果火球还掉下悬崖了,虽然后来还是升起来,还是让她如愿以偿地抱住了。
翌日她醒得很晚,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太费心力的缘故。
霍昀和那两个失智人已经不在房间里,沁玉完全没知觉,而她是被一阵骂骂咧咧的声音吵醒的,骂她的丫鬟有一张熟悉的面孔,沁玉在容老太爷的寿宴上见过她,荀湘云的贴身大丫鬟。
沁玉记得她叫尚奴。
“不要脸的贱婢,西越王也是你能染指的?”说着,一桶冷水将沁玉淋了个彻底清醒。
似乎还是觉得不解气,尚奴的“九阴白骨爪”直接朝沁玉的脸上招呼过来。
沁玉轻松就躲了过去,而且对于送上门的命门,沁玉直接毫不留情地扇了对面两个耳光。
尚奴被打蒙了,下一息就被沁玉捆进湿棉被里避开要害乱踩了几脚,疼得尚奴在地上打滚,哎呦直叫。
做完这些,沁玉不打算继续待在这间晦气的屋子里,拉开门走出去,满地白雪泛的强烈白光让沁玉有些睁不开眼。
等她适应过来,就发现面前堵着两个人。
满脸怨气的荀湘云,一脸诡异微笑的左承志。
“左承志,我最后问你一句,你一定要领她进门?”荀湘云说这话时,险些把牙都咬碎了。
“是。”
荀湘云扬手要打左承志,却被他一手钳住,用力朝雪地里扔过去。
沁玉记得荀湘云怀孕了,下意识接住了荀湘云,荀湘云错愕地一把推开沁玉。
“左承志,你大胆!”
左承志轻蔑地笑了笑,“时至今日,你还觉得你在本王面前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还想对本王颐指气使?你大可去找你的好舅舅为你撑腰,看他能不能完好无损地走到本王面前来!”
语气阴狠极了,荀湘云听了流泪,沁玉也忍不住为荀湘云感到心碎。
现在整个榆州城被包围得宛如铁桶,里面的出不去,外面的进不来,别说军队,就是只飞禽过境也要挨打。
“左承志,你白眼狼!傅家提拔你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发誓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荀湘云气得浑身都在发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流。
左承志恶狠狠地捏住荀湘云的下巴,难掩悲戚地沉声道:“二十年前,威远侯府有个爱上北苑人的厨娘,那一年,所有人北苑人被驱逐出境,她怀着孩子四处躲藏,最后眼睁睁看着自己出生三天的儿子被榆州人私以酷刑处死,傅家人,难道不知情吗?”
像是某个尘封的记忆突然被打开,荀湘云不可置信地望着左承志,“那个厨娘……你是?所以,你是她……”
“我是和她那个无能的丈夫一起被驱逐的小孩。”
“很可惜呢,小孩的母亲死了,弟弟也死了,而且死得很惨很惨,现在这个小孩想报仇,难道,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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