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元街的迷窟阵覆盖了整个穷人窟,骨徒都在其中接头。
失智人会在其中巡逻,但都是一头雾水,只能凭误打误撞走出去。
霍昀漫无目的地走在街道中间,待到周围无可见失智人时,他才悄然推门进了一间破柴房,如鱼得水般前往他的目的地。
最后进了一间只能透一点微光进来的破败土房,“孩子无事,他在等今晚的星象……”
等那个人转过身来揭下斗篷的帽子,霍昀才恍然站在他面前的是沁玉。
“你不是走了吗?”霍昀语气里有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责怪。
“我等你一起走。”沁玉鼻子一酸,带上斗篷帽,“今晚戌时,他们会去救人。”然后便转身准备离开。
这种时间和场合不适合矫情来去,但是能这般见一眼霍昀,沁玉就已经很知足了。
“沁玉……”霍昀急忙过去握住她的手。
两人都默然。
仿佛就这样接触一会儿就足够了。
沁玉缓缓往回抽自己的手,“万事小心,我等你。”
霍昀攥得更紧,嗓音沙哑而低沉,“想我了吗。”
废话。沁玉回过身来拥进霍昀硬朗的怀抱里,踮着脚用力地吻他。
你来我往,你来我往,刚好两次,都公平。
“你答应带我回桑州的,不能骗我,否则把你的心挖出来。”
霍昀的眼神有些迷乱,手臂横在沁玉腰间将人揽进怀里,紧得想要把她揉碎。低语道:“你也说过永远不离开我,可你已经骗过我了……”
沁玉气急败坏,“怎样?”
霍昀咬她,“任我欺负。”
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霍昀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巡逻,却在走出迷窟阵后,迎面遇见左承志。
看架势,是来捉拿霍昀的,无疑。
霍昀几乎是立刻回身往迷窟阵里走,可他身后已堵了不下十个失智人。
“游戏结束了,把她带过来。”左承志已不剩多少耐心了。
霍昀突然被一阵尖锐的痛击中,顿时有种天昏地暗的感觉。他还是没法完全驾驭体内的作茧。
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下坠,又似乎在飞升。仅存的一点理智告诉他,如果这点理智都被吞噬,他会亲自把沁玉带到左承志面前。
这一点可怕的念头支撑着他颤颤巍巍地拔出剑来,掉转剑尖指向自己。
可是太慢了,动作太慢了,不等他握紧剑,左承志已抢过去打掉了他手中的剑。
霍昀倒在地上一点点抽搐,因为不想失去理智,正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殊不知,这样一幕对左承志来说,却是异常的享受和愉悦。
他很期待看到霍昀再次清醒过来时,悔恨万分羞愤欲死的样子。
就在这时,渐行渐近的笛声传来,地上抽搐的霍昀也随着慢慢冷静下来,怒红的脸色变回冷白,呼吸也均匀了许多。
左承志很不高兴,沉了眸子,抬眸睨向檐上的吹笛女子。
女子一身黑衣,利落干练,头戴斗笠,脸遮面纱,唯露的杏眸似曾相识。
“这是何意?”
女子音色清冷,宛如泠泠冷泉,“榆州城内,有两个人你不能碰,碰则死。”
左承志也不想被女子的眼神吓到,只是,从小到大,被她吓过太多回,害怕似乎已变成了自然而然的生理反应。一边恼自己没出息,一边踢了霍昀一脚,“那个人就算了,他算什么东西?”
女子走到左承志身边,快到肉眼根本反应不过来,下一息,女子已抓着霍昀的腰带将人从地上抓到了屋顶。
等女子离开,树灵和伏灵才慢悠悠地走过来。
伏灵冷哼一声,“坏人不好当啊,又要干尽坏事,又要配合所谓的好人拿捏可恨的分寸。”
树灵心疼地望着她的星郎,“小丫头找不着,诱饵又不许抓,好不容易等来的异星象,难道,就用来照那几个娃娃?”
左承志这会儿已经没有怒气了,有一件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的事情以后,在其他事情上,他总是很容易原谅自己,“一块破石头,圣女读得懂,树灵读不懂,没道理啊。”
树灵倚过去,“你想让我代替她出现?可是,那块石头北苑研究了很多年都没有结果……”
“有没有结果不重要,得到我想要的才重要。”
“星郎就是聪明。”
满霓带着点情绪,直接将霍昀扔在一堆茅草上。
他很无能,又喜欢自作聪明,满霓不觉得他能在日后保护好沁玉。可是,他刚刚的所作所为,却让满霓觉得,他想保护沁玉的心,应该是这世界上任何人都匹敌不了的。
“用最快的速度带臻明出榆州城,再也别回来。”
躺在茅草堆上的霍昀一动不动,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别装死。”满霓用脚踢了些雪块下去。
霍昀坐起身来,慢条斯理地捋掉衣服上的草屑和雪粒,“先谢过阁下救命之恩。”
“霍昀,我没有功夫与你耗,若你心里真的有臻明,就立刻带她走,榆州的是非,不是没有你就平不了。”若不是沁玉不等到霍昀就不愿走,满霓才没心思在这里苦劝。
霍昀轻笑一声,“这话,只有中都的废物爱听。”
满霓沉了眸子,“说到底,在你心里,功名利禄比臻明重要得多。”
霍昀并不想和满霓去争什么。
手无寸铁的百姓中亦有慷慨激昂的主战者,为官者却畏畏缩缩只顾着逃,像话吗?
更何况,西越已是盛雍最后的净土,这里都得不到安宁,他还能逃到哪里去呢?
这辈子都在马背上吗?
“原来在阁下心里,至臻的情,竟能比过无上的权力和荣耀吗?”
满霓知道霍昀在揶揄自己,不想与之浪费唾沫,“今天不走,就永远别走了。霍昀,你配不上臻明。”路是自己选的,届时他再也没有后悔的余地,也别怪她没有好意提醒过。
“不知道神使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质疑霍某对贺臻明的感情。”
贺臻明……
满霓顿住脚步,警惕地盯着霍昀,“你知道?”一段根本不可能有人知道的秘辛,霍昀却好似了如指掌。
“霍某很想知道,为何同样姓贺,贺温词受容家庇佑,受你们庇佑,而沁玉,却活在千机楼。”
宛如撕掉满霓道德上的遮羞布,她心虚地不敢看霍昀,“你管得未免太宽了。”
霍昀将满霓的心虚尽收眼底,“回去转告贺温词和容家,十七年前他们抛下沁玉的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她今后有我,犯不着他们再多管闲事。”
满霓有些愠怒:“霍昀,你好大的口气,就凭你也敢说护她,除掉区区一个千机楼,还要借左承志的手,你不过是有点小聪明,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什么都不是!”
“原来你们早知她受制于千机楼,原来你们知道她这么多年活得有多苦。”
满霓愣住,彻底无言。
“她来榆州之前,你们或许不知道她还活着,那她来榆州之后呢?你们看到她身不由己,做了什么?说得轻巧,区区一个千机楼,如是而已,你们怎么不除?是怕和左承志闹掰了以后没有下家?还是说在贺温词霸业将成之前,一切其他都不值得大动干戈,哪怕是为了他的亲妹妹?”
满霓在一声声质问中红了眼眶,“你不是他,你没资格评判他。那场大火烧起来那年,他也是个孩子,你觉得他能做什么?你想苛责他做什么?”
不止有大火,还有奸臣的剿杀。
容庄冲进去时,大火已经将后宫烧得宛如火焰山,他先找到了贺温词。
而贵为皇后的容渺,已被宫人逼着悬梁自尽。
时三岁的沁玉被衷心于皇后的宫人护在怀里,跪在容渺的身侧。
断梁一根根砸下来,容庄拼命往里冲,却被一根断梁堪堪砸中脑袋。
他躺在那里,无限悲凉地看着已被这巨大变故吓到不会哭的沁玉,眼中是无尽的悲悯。
断梁还在下,终于彻底隔绝了容庄的视线。他站起来时,半张脸都烂了,再也看不到被火掩埋的沁玉和那个宫人的身影。
前路凶多吉少。
回过身,却是被他打晕的贺温词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容庄不得不承认,如果沁玉和贺温词互换境地,他还会毫不犹豫地冲进去,亦如刚刚。然而那一刻,他只想保住贺温词的性命。
贺温词只知道他的命是舅舅九死一生才救回来的,所以更应该好好活着。对于妹妹和母后,他发誓会为她们报仇。
他一直活在要为母后和妹妹报仇的阴影里,所以密谋策划,甚至不择手段:与北苑合作,与北荧合作。
可是某天,沁玉闯进了他的视野,那张和母后别无二致的脸就像一把刀,砍碎了他十七年来无比坚定的复仇心。
前路凶险,只要回头,就可以永远陪在妹妹身边,他缺失的那十七年,之后的岁月可以慢慢补回来。
报仇是虚无的,没有尽头,亲情却是手摸得着的,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可以填满人的空虚。
可是,他早已回不了头。舅舅逼他,北苑逼他,一切都推着他往前走。
无尽的折磨把他变成了怕光的胆小鬼,畏惧光,更畏惧尘埃落定的那日妹妹那不解、苛责和失望的眼神。
他的难处,没有任何人能真正做到设身处地。
但这些,在霍昀看来,不过都是贺温词野心勃勃的借口,“话已至此,霍某告辞。”
失智人进城后,全城的百姓都不敢随意在街上行走,除了必要的采用,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待着,祈愿这天杀的难熬日子快点过去。
白天尚且小心翼翼,到了阒寂漆黑的夜里,就更没有人愿意出来晃荡了。
但今日月圆,夜里亮得出奇,如水月华之光丝毫不逊色青日之辉。
百姓们也并非自愿走出家门,多是被失智人拿刀架在脖子上“请”过来的。
左承志坐在祭台台阶上,脸色是说不出的凄凉。
“这畜生要干什么?来个血祭圆月,把咱们都给抹了?”沈修明一壁试图推开脖子上的刀,一壁朝霍昀使眼色。
他们老早就发现,这些失智人似乎听不懂人话。
“先按兵不动。”霍昀说着,踢了沈修明小腿肚子一脚。
沈修明那个暴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正要撸袖子回击这家伙一拳,一回眸,却见一张粉若桃花的脸,心里那个不得劲儿,忙的别过眼来,嫌弃道:“兄弟,你这张脸真恶心。”
霍昀也不客气,“谢谢,你也一样。”
两人都冷哼一声,再也不理对方。
沁玉和沈静两人默默偷笑,谁说很恶心的,她们都觉得很好看啊。
毕竟,是她们亲手画的。
祭台下挤满了榆州城民,叽叽喳喳,窸窸窣窣,没个消停。直到左承志拔出剑来,走到祭台上“列阵”的一个小孩身边,一言不发地将剑尖指向他的咽喉。
然后,所有的嘈杂都被小孩母亲那一声尖锐的“不要”掩盖。
瞬息之间,万籁俱寂,唯有那位母亲一声声隐忍的抽泣。
一百多个小孩,最小的尚在襁褓,最大的不超过一岁,都被摆在祭台上,围绕着中间那块巨大的刻着怪字乱纹的石头。
“不用紧张,今晚让各位出来,不过是想听大家给本王讲故事。”左承志慢悠悠地拨弄着剑刃,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食指被利刃划破,一滴滴殷红的血滴落在祭台上,但他似不曾察觉,继续道:“据说百年前,西越横空出世一位圣女,观星象,测星辰,可未卜先知避免天灾,西越因她耕荣织盛,不知真假?”
众人缩作鹌鹑,无人接话。
左承志也不恼,自说自话:“那时的西越受西域频繁骚扰,盛雍遂派一位堪称战无不胜的将军来此助战,赶走西域人后,那位将军不但不急着回他的帝都,反而娶了这位圣女,潜移默化之下,将西越收入囊中。”
都是些深入骨髓,家喻户晓的故事,众人不知左承志提起此来寓意何为。
“十七年前,先帝不善治国理政,朝臣皆以妖后惑主导致朝政荒废为借口,左右丞相更是联合十二臣骗主离都,火烧皇宫后院,戕害皇后与太子小公主在内千余条性命。”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那你们可知,被害死的先皇后,实乃百年前圣女的外孙女?而先皇后之所以被斥为妖后,也正是因她骨子里流淌着圣女的血。”
此话一出,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左承志笑着火上浇油:“当年或是为安抚民心,或是那位将军鬼迷心窍,为娶圣女为妻不惜休掉本来的正妻。此事在盛雍不胫而走,圣女血脉狐媚妖魅的流言一传即是百年,直到先皇后死,才算……大快人心。”
这次台下不再是议论纷纷,而是义愤填膺。
是个人都知道,当年那位将军若不是娶了圣女,西越万民虽对他感激,却绝不会因感激而甘心归于盛雍。
更没想到那场盛大的婚娶只是盛雍派来的将军并非心甘情愿的交易,并且那诡计多端的男人竟让圣女的血脉为他的自私冷血从此背上莫大的罪名。
如今他们知道这些,无异于等同发现自己的信仰被那些傲慢的中都人不屑地踩在脚底,由此激发了他们骨子里的怒气。
“口说无凭,你们或许不信,但是苍天有眼,那位小公主在大火中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本王辗转多年终于将人寻到。”说着,示意挨在祭台下站着的女子上台,“圣女血脉为中都不容,今日她在此处抛头露面是本王的私心,因为只有她,可以在这个月满之夜读懂这怪石上的圣女遗迹。”
“誓死保护圣女血脉!”
“誓死保护圣女血脉!”
沁玉默默随着周围的人高举小拳头,慢慢贴近霍昀问道:“那个人真的是当年逃走的小公主么?”若是真的,她藏得也太好了。
霍昀则是含着深深的担忧凝望着沁玉,后者莫名其妙,“我就是好奇嘛……”干嘛这么盯着人家,“那么奇怪的文字符号,根本没有规律可言,再好的记性,十七年了,这小公主还能记得?”
霍昀摇摇头,“不重要,他挑起了民愤,已经达到他的目的。”左承志竟然没有继续追捕沁玉,而是随便找了个人来代替,就说明石头上文字的寓意只是个幌子,用来掩饰他试图让西越脱离盛雍的歹心罢了。
“这上面写着:拥王立。”所谓的“小公主”木讷地说出这句话,台下再次议论纷纷。
“原来就这些伎俩。”沁玉不禁翻了个白眼,“那破石头上那么多鬼画符,怎么可能就三个字。”
霍昀忧心忡忡:“你能看懂?”
沁玉呆呆地摇头。
台下万民犹豫半晌,终于如左承志所愿喊出一声声的“拥王立”。
左承志看着这盛景,却没有半点由衷的开心,甚至连他那点病态的愉悦感都没得到满足。
他再次走到台阶上坐下去,讥讽道:“你们可知,你们拥立本王,消息若传到中都,将是灭族的死罪。”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心道不都是附和你这龟孙子喊的吗?谁又不傻,你他妈疯啦!
左承志忽的用手指捻起祭台上他适才流的血,他反复揉搓着,像要把那点血揉进他指尖里,“据说二十年前,这祭台上死过一个女人?”
台下鸦雀无声。
祭台上死过太多人,一年前死了谁尚且要想好久,更别提二十年前死的一个女人,凭谁还能记得每天都死了谁?晦气不晦气?
“没人记得?”语气里有左承志也未曾察觉的凄凉。
众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突然红了眼眶的西越王,看着他提剑,挑起一婴孩的襁褓。
那孩子的母亲在人群中拼命挤到台阶底,哭得不能自已,“西越王,你杀了我吧,饶了我的孩子,他才两个月,还不到百天啊!”
左承志忽的笑了,笑得瘆人不已,“才两个月,好一句才两个月……本王再问一句,二十年前,这祭台死过一个因嫁给北苑人而被活活折磨死的女人,可有人还记得?”
那妇人倒想记得,可她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如何能记得二十年前的事情。
“我记得,”铿锵有力中气十足的声音,“那个女人不肯认罪,受刑而死。”
左承志剑尖一挑,孩童掉下祭台,孩子母亲扑过去稳稳地接住孩子,感恩戴德地退回丈夫身边。
“说得好啊,”左承志又随手抓起一个孩子的衣襟,将其伸到祭台之外,“有罪却不认之人,是有多该死啊,不知这女子犯了什么滔天的罪过。”
“我知道!”另有人回到:“她爱上北苑人,还偷着生下一个北苑的孽种试图偷偷扶养长大!北苑人阴险狡诈,那孩子长大以后若是背叛盛雍,我们防不胜防!”
左承志闻言,像是很满意,将孩子扔下祭台。孩子的母亲虽未来得及赶到祭台下,但孩子却被站在祭台下的陌生人稳稳接住了,随后交给心都要吓出来的孩子母亲。
左承志:“北苑人阴险狡诈……的确,他们还很恶毒。哪怕是尚在襁褓的孩子,他们也下得去手。”
底下人一片默然。
左承志笑道:“那个该死的孽种呢?死了?”
“死了!他亲舅舅一掌拍死的。”
霍昀敏锐地捕捉到在那一刹那之间,左承志险些颤抖着倒下祭台。
可也只有一瞬罢了。
“亲舅舅,一掌拍死的,”左承志大笑出声,仰天大笑,“好哇,大义灭亲,干得漂亮,”他高兴了,就会扔掉手中的婴孩,“即是北苑的孽种,就那么轻易地死了,如何能平世人心中怨气?”
“所以我们鞭了尸!”
“将他们母子二人的尸体扔下了断头崖!”
“卸了那小娃娃的胳膊!”
“在祭台上让那个女人吃大粪!”
……
底下人越说越离谱,只因他们觉得将那个女人和孩子折磨得越不堪,左承志就会越高兴,他们的孩子就有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整个榆州城似乎都响彻着左承志的笑声,很诡异。
“他不对劲。”霍昀皱着眉。左承志的笑绝不是因为高兴。
沁玉冷嗤一声,“何止他不对劲,你看看你身边的人,他们哪个现在神志正常。”虽然是为了救祭台上的小孩,但为此对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和孩子施以如此恶毒的诅咒,多少沾点失心疯。
“原来,当年你们就是这样死的。”左承志颓然坐下去,整个人宛如被抽走了魂魄,“母亲……”你当年,到底有多绝望啊?
会不会到死都在等那个不争气的男人回来。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为何刚刚还笑得很开心的西越王,忽然开始抱头痛哭。
“有人帮她吗?”左承志忽的抬头问。
没有回答。
“有人帮她吗?”
他一遍遍问,不厌其烦,却没有得到一句肯定的回答。
问到最后,他几乎哭得不能呼吸,整个人仰躺在台阶上,艰难地喘着气。
情绪的崩溃只有一瞬,他很快就起身,红着双眼,怀着宛如地狱而来的报复心,咬碎了牙齿,“给我杀,一个不留!”
下一息,所有失智人都高高地举起手中的剑。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快逃,所有人发疯一般逃离祭台。
骨徒趁乱去祭台上抢孩子,左承志已不在乎这几个小儿的命,他是要屠城。
霍昀立在原地,头痛得几乎要裂开了。
“霍昀。”沁玉踢开砍向霍昀的失智人,忙去抓他的手腕。
“等等,我能,我能……”他说着,手上不自觉地握紧了沁玉的手腕,血开始从他的鼻子里喷涌而出。
“霍昀!”沁玉稳稳地接住了倒地的倒霉蛋,“你怎么了……我都说了让你先吃药,你偏不听。”沁玉哇哇地哭,一抬头却发现所有兽性大发的失智人都僵住了,一动不动。
“是你干的?”沁玉不可思议。
霍昀虚弱地点点头。
沈修明冲过来,怒气冲冲,“老头儿说除非你体内的作茧比母蛊还大,霍昀,你不要命了?比母蛊大的作茧有多强的毒性你知道吗?你会死的!”
霍昀气不打一处来,“那还不快让段景山攻城!再慢我就拖不住了!”
段景山便是驻军西都的将领。
沈修明背起霍昀,委屈巴巴,“大哥已经去了!老子带你去找老头儿!”
一道箭矢破风而来,直指霍昀,被沁玉一脚踢开。
左承志现在被仇恨折磨得像个恶鬼,拼命也要弄死霍昀,好让榆州城里的人和他一样,陷入绝望。
“我拖住他,霍昀需要你。”晏意深默默走过来。他和左承志间,有比不小的账需要清算。
“你小心,打不过就跑。”沁玉脱口而出,一瞬间好像看到了司严回过头鄙视地瞪她一眼的样子,只是一瞬间,“晏姿还在等你。”
沁玉便和沈静一起护着霍昀和沈修明朝川河走。
树灵和伏灵二人立刻就带着日翼使徒追了上去。
衙府的仕人们自然要跟着晏意深站队,厉害的拖不住,小喽啰能抹一个是一个。
“姐姐,她好强。”
树灵和伏灵二人加起来也不是沁玉的对手,不由得有点恼羞成怒。
沁玉虽在千机楼内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喽啰,可一旦出了千机楼,绝不是一般的高手。毕竟在千机楼里,没本事的都活不过第二天。
不和她们废话,天蚕丝直接锁住二人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从天而降的容老太爷凭借内力震断了沁玉的天蚕丝。
沁玉重摔在地,吐出血来。
“跪见神君。”树灵和伏灵二人毕恭毕敬地跪在容老太爷脚边。
“没用的东西。”容老太爷怒斥一声。
沁玉被沈静扶起,无比震惊,但却又觉得没什么是不可能的,“失智大军是你建的。”
“否则就凭一个乳臭未干的娃娃?”
沁玉觉得用乳臭未干形容左承志有点不太合适。
“好侄女,别怪舅舅狠心。”
呸。沁玉不禁腹诽,还特么演上瘾了,比她这种职业的还能装。
容老太爷凝力于掌,沁玉也推开了沈静做好了殊死一搏的准备,却没想到他只是虚晃一枪,掌风拐着弯儿袭向霍昀。
霍昀生挨一掌,半条命直接没了。
“我跟你拼了!”恍如回到司严死的那天,沁玉不要命地冲上去,像个发疯的小耗子,乱拳出击。
速度算得上快,但是破绽太多。
容庄只守不攻,仿佛在等沁玉打累了的一刻,“为了个臭男人,没出息!”说着,不轻不重的一掌再次将沁玉震飞了出去。
强撑着爬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向霍昀,他已陷入昏迷,青丝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沁玉过去抱住霍昀,哭得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沈修明垂着头,“是作茧的毒。”
“段景山呢?他的军队呢?你们不是把兵符给他了吗?他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还没有攻进来?快啊!”
攻城需要时间,最少也是半个时辰。可沈修明张不开嘴。
容庄走近,打飞沈修明和沈静时则毫不留情面。
沁玉余光瞥见容庄走近,整个人死死抱住霍昀,“不要杀他,不要杀他,我让他醒,我让他再也不多管闲事了。”
容庄眼中闪过一瞬的悲悯,“臻臻啊,别怪舅舅。”
掌心聚力,打下去时,却被赶来的莺歌儿用身子接住了。
沁玉看见倒在她身边的莺歌儿,一愣。
“神君,少主已去,他愿您珍重。”莺歌儿含着凄美的微笑,语气中尽是释然。
“小姐。”
沁玉怔忡地伸出手,接过莺歌儿从怀里拿出的荷包。
“以后觉得苦的时候,就吃一颗。记得不要多吃,会牙疼。”
沁玉觉得这话刺耳地耳熟,却一点也想不起何时何地听谁人这么跟她说过。
“小哭包,这么爱吃糖。”
“吃多了会牙疼的。”
“哥哥坏。”
是了,梦魇里那个她臆想出来的兄长。
“神君这是,舍不得下手?”左承志赶来,将奄奄一息的晏意深像臭鱼一样扔出去。
“星郎……”千万不要这么对神君说话啊。
容庄:“你擅自下令屠城,可还将我放在眼里?”
左承志:“段景山领兵攻城,现在要紧的是先把他拿下。”
容庄:“你在命令我?”
趁两人内讧,安置好孩童的骨徒姗姗来迟,将万骨窟秘制湿土烟雾球洒豆似的扔在两人脚边。
“你们都走!老子断后。”烟雾中,解申拉开半截面具,续命般灌自己酒。像是这辈子都喝不到了似的。
“走不了。”容庄为贺温词谋划了一辈子,甚至不惜把自己卖给北苑,可临了,他竟以死相逼。罢了,这天下他不要,容庄替他要。他死了,所幸臻臻还活着。
解申在这群人中算是功夫最深不可测的前辈了,然而这样的人物,在容庄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仅仅三个回合,解申已败下阵来。
酒壶和面具都散落在地,“死老头子,居然有这样的本事。”
乌篷船上,晏姿忍泪为晏意深包扎伤口。晏意深头垫在晏姿腿上,虚弱地望着解申的方向,“老前辈……”
晏意深认得那个酒壶,小时候,无数个他与沈修明闹架的午后,他赌气不到沈将军那里学功夫的时候,总会来教他武功的怪大叔,用的就是那个酒壶。
几年岁月,他换过衣服,换过面具,换过嗓音,唯一舍不得换那个酒壶。
“愣着干什么,去追!”容庄冷冷下令。
树灵伏灵得令而动,船上人能打的基本都被容庄打成了重伤,其余皆是不起眼的喽啰。
左承志望着解申慌忙戴上面具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怎么?你也觉得你应该没脸见我?”
解申只是静静望着左承志成魔的模样,不言不语。
“死了!他亲舅舅一掌拍死的!”
左承志想起那句话便似有万丈怒火直冲天灵盖,暴怒着将堪堪站起来的解申又打倒在地。
解申舍不得还手,虽然面前这个人已然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恶魔。
“你去船上。”容庄冷冷道。那两个废物,连半死的沁玉都敌不过。
闻言,解申狼狈地抱住左承志的大腿,任左承志如何疯狂地踢打他的腹部都不松手。左承志蹲下身一把薅住解申的头发,打掉他的面具,“你这样心狠手辣的人,怎么有资格进万骨窟?看来那地方,不是满手鲜血的人进不了,而且最好是血亲的血!”
不知解申咕哝着血水的嘴嘀咕了什么,左承志几乎是跳起来将解申踢了出去。
“速战速决!”容庄看不下去了。
左承志血红的双目宛如淬了毒,“他给我下了毒。”
容庄不耐烦的眼神明晃晃在嫌弃左承志就是个废物,他沉下双目,掌心聚力,就要甩出一掌时,忽然感到身侧的杀气,迅速调转掌向对准朝他袭来的左承志。
那一掌的掌风,直击左承志的面心。
而左承志的两刀,一刀刺穿了容庄的掌心,一刀插在容庄的心口。
干脆利落,何等的狠毒。
容庄倒地,左承志吐血不止。忍了片刻的痛,左承志扑过去在容庄的心口又补了十几刀,直到他死透才泄了手中的力。
乌篷船停了下来,二灵被捆,一船的人都惊诧莫名地看着这一幕。
下一息,一身颓败的左承志缓缓走向解申,使了天大的力气才将人横着抱了起来。
“你他……”娘那个字,解申骂不出来。
但这么个姿势,抱他一个大老爷们,合适吗?
“酒壶!”你送我的。要是送我去死,带上它。
晏意深忍着痛迎过来,在快靠近二人时,左承志忽的泄了力,摔在解申身上。
晏意深一把推开左承志,急忙去扶解申,“前辈,你坚持住……”
“酒壶!”解申神志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那个酒壶。
左承志爬起来一把揪住晏意深的领子,死死地盯着他,盯着他。
晏姿跟着呼吸一窒,怕他像捅容庄一样捅她的晏意深。
两个人带着各自的怒气恶狠狠地盯着对方,半晌,左承志忽的笑了。
“你们什么关系?他拿命护你,你这么尊敬他?”
晏意深本不想理他,可嘴却比脑子快,“他是我师父。”
“师父……”左承志另一只手掏出身上的匕首,甩掉鞘,“难怪你根基不劳……下辈子选师父的时候,记得选个靠谱的。”
下一息,左承志已将手中的匕首调转了向,塞进晏意深手里刺进他的心窝。
一切太快,晏意深傻在当场。
左承志的嘴角慢慢扬起一点欣慰的微笑,欺负你太多,算是赔礼道歉了……却是说不出口了。
直到左承志倒在解申怀里,晏姿才缓过一口气来,扑进晏意深怀里号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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