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军控制了榆州城,拢共逮捕了近千名北苑细作,其中半数都出自神庙和容府。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最棘手的莫过于呆滞地遍布全城的失智人,就算将神庙和容府都征用,也安置不下那么多失智人。沈修文和段景山商议之下,决定在尊重榆州城民意愿的前提下,将剩下的失智人分别安置在他们家中。
接下来几日榆州城内处处充满药香,曾被这些失智人拿刀威胁的榆州城民大多都愿照顾他们到他们清醒过来。
攻破榆州后,沈修文便马不停蹄地带着西域盟长老的尸体和北苑细作赶往西域。
约好的檀木,沈修文保证一根都不会少,但若西域擦不亮眼,看不透北苑人的阴谋,沈修文和他们再没什么好说的。
许是被这位大将军的气势吓到了,西域盟表示愿意接受那些檀木,并坚决和盛雍建立友好关系。
榆州城经此一劫,提起山神树灵和神兵时,脸上多少带点嫌弃。
沈修文正式走马上任那日,全城百姓都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因为沈修明,让大家知道榆州的财富一大半都是用神机木的外流换来的,沈修文上任后虽然严令禁止神机木外流,却因建造机关兽要开设木枋给工人带来了无数养家糊口的机会。
他们已经决定不再以中都的态度决定自己的态度,而是用自己态度去扭转中都的态度。
机关兽,必须造。
这消息必会被有心之人传回中都,现下要紧的,是控制中都的局面。
巧的是,就在沈修文正式上任回书中都后的第三天,中都下来密令,请黄荣公外孙霍昀于半月内至中都任太子太傅。
西北之地如今天寒地冻,限霍昀半月内到达中都,明晃晃的刁难之意。
况且,因为控制全城的失智人,霍昀的身体被作茧的毒折磨得宛如劫后的废墟,尽管听北老神仙妙手回春,从鬼门关里将他的命抢回来了,可他的虚弱,不知要多少灵丹妙药供着,才能养回以前那股“活泼”劲儿。
“你说,咱俩不合真就这么明显,连中都的人都看出来了?所以才这么体谅小爷我,我才来这儿几天,就急不可耐地把你召过去。”
霍昀躺在都护府虚弱得睁不开眼这几日,沈修明掉的眼泪一点儿不比沁玉少。
霍昀幽幽道:“去糟取华,中都这次稳赚不亏。”
气得沈修明白眼直翻,权当这几天哭了一只死耗子。
“修筠,你在中都毫无根系可依,届时只怕他们随意生杀予夺。”沈修文暗暗道出自己的担心。
霍昀祖辈扎根西越,外祖父虽是战乱时逃至西越,可黄荣公在中都并没有什么靠得住的密友。况且中都现在的局势,根本不容人清者自清,必须淌一身浑水才可苟且偷生。
“无妨,修筠自有办法在局中保命。”这话换做别人说或许是大言不惭,但从霍昀嘴里说出来,沈修文便觉得无比可信。
这孩子从小沉稳的气质就超乎常人,许是沈将军在沈修文耳边絮叨过太多遍类似的话,才会导致沈修文到如今都有这个根深蒂固的概念吧,“那你切记万事小心。”
“修筠省得。大哥,你们珍重。”
傲雪寒梅,墙头怒放,沁骨生香。
沁玉扶着霍昀上了马车,她自己依依不舍地回望了都护府一眼,跟着钻进马车里。
“怎么了?”霍昀握着沁玉的手,往他的怀里里藏了藏,“一脸愁容。”
沁玉忧心忡忡:“你昏迷的时候,大哥和沈修明就已经猜出来中都的差事是你自己跟中都讨的……是真的吗?”
霍昀并不想隐瞒这件事,“是。”
两人默默望着对方,好像都明白了对方在想什么。
“沁玉……”
“你什么都别说,我愿意跟你去,多危险都不怕。”
霍昀勾唇笑笑,“我总是用你发过的誓强迫你,你会不会不高兴?”
沁玉被霍昀抱进怀里,很认真地想了想,道:“仔细一想,你自作聪明的时候,的确很讨厌。”
霍昀慵懒地把头埋在沁玉的颈窝,“你居然说我讨厌。”
沁玉玩着他的手,转移下注意力,不然脖子的痒她承受不住,“那你呢,我任性的时候,你觉得我讨厌吗?”
霍昀摇头,开始亲她的耳垂。
沁玉推开他,“你骗人,你在哄我。”
“我没有。”无比坚定。
“那你知道我在容府的时候,为什么不来找我,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离开?你的态度,就像你根本不在意我做的那些事。”沁玉越想越委屈,比起霍昀生气,更伤人的是他完完全全的冷漠。
霍昀百口莫辩,“因为你生气了,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哄你……就像现在。”
沁玉撇着嘴,霍昀的说辞俨然解不开小姑娘心里的心结。
霍昀捂着她的手,认真道:“我从桑州回来那日,先遇到徐廊,他告诉我你和皓初都在悠悠阜,我便没有多想。沁玉,是我的错,连你受伤都没有发现。”
越说沁玉便越委屈。那时沁玉还想着,如果霍昀发现她的伤,说不定会温柔地照顾她呢,“你不会觉得我无理取闹吗?去找狄川,本就是我自愿的,结果受了伤,反而怨你只顾着照顾别人。”
“你当然应该生气,不然我怎么知道我是有多混账。”霍昀轻轻擦掉沁玉眼角的泪珠,“后来在神庙,我又唐突了你,更觉得没脸见你。”
沁玉嘟着嘴:“的确唐突,你知道那日我身上多少处伤么,你却没轻没重的。”
霍昀窘迫不已,“我没控制住自己。”以前也没有亲过任何一个女孩,却不知为何,在那种情况下,只想把沁玉揉碎进怀里,用力去吻。
沁玉钻进霍昀怀里,默默啜泣,“我走那天,我唯一的朋友被汲春害死了,我又打不过汲春,只想忍着到日后报仇,绝望又压抑……没有勇气见你。”
“我们走之前,去他的坟前上柱香吧。”
沁玉默默点头。这辈子已经这么苦了,下辈子的司严一定会幸福的吧。
“这是什么?”沁玉摸索着,将霍昀悄悄别在她头上的簪子拿了下来,是玉昙。
“这次回去,会见到祖母和大伯一家,记得改口。”
什么改口,此前就从未见过,何来改口一说,“可我……我们没有拜堂。”这种时代,像她这种来路不明的姑娘,的确没法纳采问名。
霍昀捧着小丫头的脸,让她认认真真地看着自己,“这次回去,就算成过亲了,你的名字会写进霍家的族谱,从此以后,沁玉就是霍昀明媒正娶的妻。”
沁玉嘀咕:“敷衍……这簪,你从哪儿弄的?”沁玉记得那卖簪子的大娘说玉昙可罕见了呢。
“母亲留给我的,让我娶媳妇用。”
沁玉星星眼,“值多少钱?”
霍昀摇摇头:“不许卖,除非我养不起你了。”
沁玉嘟着嘴:“谁要你养,我自己谋生的法子多着呢,中都水深火热的,世家大族那些人的项上人头值不少钱吧。”
霍昀无奈地笑笑,“你可是一位太傅的夫人,舞刀弄枪的,合适吗?”
沁玉歪着头甜甜一笑,“没关系啊,白天是端庄的夫人,晚上提刀出去嘛,这个我熟。”
霍昀败下阵来。
霍府不如容府大,摆设也不似容府那般华丽,盖因老夫人信佛的缘故,府中上下弥漫着古朴安逸的氛围。
老夫人和霍光一家都已早早迎在门口。
“孙儿啊。”老太太见霍昀白了头发,不由得老泪纵横,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进去后,沁玉和霍昀渐渐被分开,不知霍昀被霍光拉去做什么了,沁玉被老太太和大夫人拉着进了祠堂。
她们不问沁玉的身世,一遍遍讲霍昀小时候的糗事,沁玉才知道原来七岁之前,霍昀也会因和爹爹打雪仗输了而满地打滚耍赖皮,也会因和正房的大哥为争祖母的宠而生闷气,也会因下人挑拨而时常郁闷感叹自己不是霍家人。
“他小时候,真的好可爱。”
霍府里有无数霍昀小时候的画像,均是出自霍昀母亲之手。十张中,偶尔会夹杂一张霍延的画像,父子俩读书论道下棋品茗的可爱画面,全都被黄氏一笔一墨地记录了下来。慈母痞父,怪道霍昀会笑得那般无忧无虑。
“他是有大志向的人,小玉啊,你跟着他,会吃很多苦的。”祖母拉着沁玉的手,语重心长地道。
沁玉摇摇头:“祖母,小玉不怕苦,能和他在一起,不管多苦都是甜的。”
大夫人忙的擦去一老一小的眼泪,笑道:“快该干正事了,霍家别的没有,金银珠宝最是不缺,小玉随修筠去了中都,免不了要和各种夫人打交道,有了珠宝,咱有底气!这是正事。”
老夫人一拍大腿,“对对对,昨儿个就准备好的,快去装车。”
盛情难却,沁玉无奈接受。可是当看着如水的宝箱搬进门外那十辆专门押货的马车里时,沁玉不由得抿起嘴,长辈沉甸甸的爱压得马儿寸步难行,这还怎么赶路啊。
霍昀终于抽出身来找沁玉的时候,屋外的马车又多了两辆,只因霍光从霍昀话里的蛛丝马迹中寻得他需要药养着,便给他的行李多加了两车的药材。
辞别老夫人和大夫人时,沁玉哭得就像刚离开父母即将远嫁的新妇。
霍昀手忙脚乱地帮沁玉擦眼泪,“怎么哭得这么委屈?”
沁玉撇着嘴,“霍昀,你怎么早不说你家里这么有钱?”
霍昀温柔地吻她,“该改口了。”
沁玉有些懵,“我改了啊,祖母、大伯、伯母……”
“是对我。”霍昀吻她的眼睛,“叫一声听听。”
沁玉诚恳道:“能不能晚上再说?我怕你控制不住。”
可是已经控制不住了。霍昀将人揽在怀里,吻得沁玉整个人都软绵绵的才停下来。
到榆州城门时,车夫忽然停了下来,说州君要彻查马车上装的是什么。
霍昀撩开帘栊,见谢杭带着熟悉的人堵在马车前,神气得不行,“修筠啊修筠,你还没踏出桑州城呢,我这就收到了沈都护的提拔,看来,我是要做点什么来拍拍我顶头上司的马屁了。”然后有模有样地命令皓初和戚柔,“你们两个,把他那几车东西给我扣了,”又对徐廊和梅娘子说:“你们两个,把剩下的都给我扣了。”
沁玉一头雾水,“这是干什么?”
“带着那些麻烦。”十日肯定赶不到中都去。
“那……不要了?”
“皓初他们负责把货运过去,会比我们慢几天到。”霍昀抬起沁玉的下巴,“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小财迷。”
“小财迷才不足以表达我对那些珠宝的热情……中都那么危险,戚柔也跟着去嘛?”
霍昀点点头:“听徐廊说,她已经加入万骨窟了。”
沁玉忧心忡忡,“可她根本不会武功。”
“武功可以学,但一颗试图平定乱世的心,不是谁都有的。”
沁玉撩开帘栊,回头看在风雪里眉眼异常坚定的戚柔,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太过小瞧了这个姑娘。
她才不只是矫情的大小姐。
霍昀和沁玉的马车渐渐和押货的他们拉开距离,先去了沁玉埋葬司严的那片古林,在碑前发现不知是谁时常来烧纸的痕迹。
默默站了一会儿,两人接着赶路。
出榆州城门时,晏姿拦住了沁玉的马车,送了两套上好的冬衣给沁玉,“臻明,听大哥说你们要走,时间仓促,我没来得及准备什么。”
“小姿,谢谢你……你们成亲的时候,记得写封信给我。”
“好。”晏姿脸上浮现绯红,她又看向霍昀,“修筠,好好照顾臻明啊。”
“嗯。”霍昀点点头,“风雪太大,你自己当心身子。”
晏姿默默退到一边,等马车走远,沁玉依依不舍地放下帘栊缩回马车里,晏姿才忍不住红了眼道:“千万要平安回来啊。”
如今这世道,长了心眼的,有点财力的,都拼命逃离中都,像他们这般,义无反顾地逆着风雪,要踏入那漩涡中的人,再也找不出第二波了。
出了榆州,已经擦黑,准备寻一处客栈休整一晚时,马车外突然传来车夫的怒喝:“哪来的醉鬼?喝酒喝到人家车辕上来了?”
霍昀撩开帘栊看了一眼,见是谢申,便道:“无妨,由他躺着。”
谢申脸上青肿还未消,而早已急不可耐地吃得醉醺醺的,是以没有郎中愿意治他。
他由着马车颠簸,却似平地一般,从车辕上走到车夫身边,一头靠在人家肩上。
车夫小衡脸上难掩嫌弃,这家伙浑身酒臭,也太味儿了。不过小衡没有推他下去,也没拿鞭子抽他,只是捏紧了自己的鼻子。
谢申像个野猴子似的,过了一会儿干脆钻进马车里,见沁玉躺在霍昀怀里睡着了,不由得比了个“嘘”的姿势。
“你小子,真是每一步都在老夫的意料之外。”谢申比划手语。
“不敢不敢。”霍昀简单比划道。
不敢?谢申从上到下扫了霍昀一眼,九死一生的人,还有什么不敢的。
“前辈呢?为何不留在榆州,留在……他身边?”
谢申发了会呆:“怕人起疑啊。我又何尝不想。”
“这算是前辈跟霍某去中都的理由吗?”
谢申无声笑笑,饮一口酒:“你说是便是吧……小子,前路凶险非常,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霍昀低头看了看怀中他所拥有的一切,抬起头,目光探及之处弥漫着硝烟战火,更充斥着豺狼虎豹,一想到便足以让人脊背生凉。
可单是怀中这一抹温暖就够了。
“无惧,亦无悔。”
他身后还有千千万万为了那单纯的信仰而无惧无悔的骨徒,他们或许看不到希望,但这股前仆后继的精神在,总会有人看见希望。
总会。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