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王府的大堂,深夜亦还灯火通明。

    “房季白,你可知罪?”

    辽东的地盘上,辽王府就是王法。

    凌晨时分,辽王妃坐堂亲自审判。

    臣寻虽然被押着推进大堂,脚下踉跄了一步,有些狼狈。可她站稳后便腰板挺得笔直,神色不卑不亢,见到上座的辽王妃,也并不下跪,目中一片漠然。

    她这模样,甚至是眼角眉梢的一举一动,都被躲在内间偷看的夏漪涟瞧在眼里,心情惴惴。

    堂中没有外人,没有朝廷的官兵,甚至是没有辽王府的侍卫,就几个丫头仆妇。

    先前的阵仗搞得这么大,此刻却好似纸老虎,臣寻将事情从头到尾再捋了一遍后,已然明白了自己被辽王妃母子摆了一道,而他们母子俩的目的——房家原来是辽王府的家奴,身份可谓低贱,并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所以他们不会为财为势。而辽王妃亲自出面了,以她这样的贵人都下了场,也就不可能是陪着儿子胡闹一番,所以他们的目的,臣寻心里隐约有个模糊的想法……

    如此一想,定下心来。

    上首辽王妃抓起惊堂木往桌上重重一墩,啪!

    “房季白,你毁了我女儿的清誉,是不是该给我一个交代?”

    臣寻心中气恨不已,因为已有所凭恃,她怡然不惧,反问道:“王妃想要什么样的交代?”

    “你明知故问?来人呐!”

    辽王妃是急性子,一句话不中听,就要发飙。

    躲在里间偷窥的夏漪涟以为他母亲要对臣寻动刑,连忙大声咳嗽。

    辽王妃听得儿子暗示,敛了敛怒气,挥退堂中其他人到外面伺候,只留了个红线在,方用着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嗓音诱导道:“房季白,你读了这么年的书,肯定聪明得很,还需要本宫提点你么?”

    臣寻幽幽的视线往夏漪涟藏身的屋子扫了眼,冷冷一哼,目光投向他处,不再理会上首惺惺作态的辽王妃。

    “你读过很多书,应该懂得清白和名声于一个女人而言,乃是重若性命的事情。”

    辽王妃再接再厉。

    “就算没读书,你也该知道男女授受不清这句话对不对?你把我女儿诱骗到你家里你床上,又被那么多人看见了,还捉包在床。倘若这个事情你不给个交代,你让她以后怎么活?又还怎么嫁得出去?”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如果不能勇敢地负起责任来,那算什么男人?”

    “你是才子,我儿……咳,我女儿是佳人儿,历来才子佳人都是绝配,你说是不是?你俩可谓郎才女貌,全辽东都找不出第二对这么般配的人了,你说又是不是?”

    听到辽王妃这一句露骨的话,臣寻终于拿正眼去看她。只是,她只把清凌凌一双眼定在辽王妃脸上,却一声不吭,根本不接腔。

    辽王妃做贼心虚,被臣寻盯得很不自在,脸颊烫得要生烟。

    毕竟这事儿,母子俩合伙把人家坑了,泥人儿还有三分血性呢,何况这房季白看着气性就大得很,只怕不能如儿子愿呐。

    没办法了,只好使出绝招。

    辽王妃暗暗一咬后槽牙,侧头吩咐红线道:“你去叫人把那人带上来!”

    臣寻和夏漪涟同时微微皱起眉头,不知道辽王妃是什么意思。

    盏茶功夫后,五花八绑的房德被两个侍卫押进大堂来。

    “孙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臣寻登时脸色发白,“爷爷!”看向辽王妃,目中愤怒的火焰似乎要腾地烧起来,“放开他,你们放开我爷爷!”

    臣寻红着眼眶将侍卫推开,又为爷爷松了绑。

    辽王妃冷眼看着,并不出声喝止。

    房德看看堂上的辽王妃,又看看臣寻,惶惑不安,“孙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正睡觉哩,突然从天而降两个大汉用黑口袋把我脑袋一蒙,我就人事不省了。等我再次醒来,就发现自己被绑到了辽王府。你说说,是不是你,你……”

    房德疑心自己孙子的女子身份东窗事发,辽王府这是要问罪了。双腿发抖,就要跪下去为孙子求得一命。

    臣寻扶着爷爷,眼中要喷出火来,怒目相向:“辽王妃,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我爷爷绑到这里是什么意思?”

    辽王妃很满意,“你早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啊。那么,房季白,你预备怎么个当法?”

    臣寻咬紧牙关,迟迟不愿开口回答。

    实在太憋屈了。

    一腔善良的热血,无情地被这母子俩践踏。犹如蝼蚁,人生也要被这对母子安排得明明白白,臣寻万分不甘心,不甘愿。

    房德看看辽王妃,看看孙女,似乎好像并不是女子身份被发现的事情,他抖着声音小声问:“孙儿,你做了什么事得罪了辽王府啊?”

    臣寻要紧了唇。

    见状,辽王妃冷笑道:“你的好孙子玷污了我爱女的身子,房德,你说他是不是该娶了我女儿才能周全她的名声?”

    “啊?”房德神情复杂地看向臣寻,要她一个确认的回答。

    但臣寻什么话也不说,场面胶着起来。

    辽王妃的耐心早就用尽了,拍桌怒道:“行啊,看来房大才子一心想攀朝廷的高枝儿,是看不上我们辽王府的。哼,你现在是大齐朝的举人了,在官府的举人名册上,我不敢动你,但是你爷爷嘛,却是我辽王府的家奴,本宫打杀一个家奴……”

    这意味明显的威胁的话,令臣寻垂着的手握成了拳头,倏然瞪视向辽王妃。

    在内间偷窥的夏漪涟看见了臣寻眼里沁凉入骨的痛恨,心头慌了。

    他慌忙拉开房门一股脑儿冲了出来,“娘,慢着!”

    夏漪涟嘴唇蠕动,缓缓走向臣寻,一步一顿。他紧张地搓着手,怯怯嗫嚅:“季白,我……”

    臣寻十分恼他,扭开脸,一眼都不想看到他。

    她表现出生气,反而叫夏漪涟有了勇气。

    他蹿到臣寻的正面,小小声地百般哀求:“季白,我有些话想要跟你私下说,你跟我到内间去,我们去那小屋里说话好不好?”

    臣寻背过身去。

    夏漪涟故技重施,再度跳到她正面,“我承认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真的有苦衷。我们去小屋子说话,你先听听我的解释再做打算好不好?”

    臣寻仍旧不理他。

    夏漪涟便伸手去拉她,被臣寻一把挥开。

    “季白……”

    他可怜又卑微的样子令上首的辽王妃看得血压飙升,“夏漪涟,你要是姓夏,你就有点出息好不好?!”

    “母妃,你别管我。”

    “你!”辽王妃气得拍桌子。

    夏漪涟却偷觑到就这么个插曲让臣寻冰冷的脸色和缓了些,他见机得快,又腆着脸去拉臣寻的手,手上暗暗用劲儿。

    旁边人都看着,臣寻甩了两下没甩脱他,只得被他拖着去了内间厢房。

    一入内,不用臣寻叫他放手,夏漪涟自己主动放开了她的手,并回身把房门关紧。

    转过身,夏漪涟就矮了半截身子,先扇了自己两耳光,用实际行动表示认错自罚。

    然后道:“季白,我不瞒你,那天我请你来府中赴宴,指使人把你灌醉,就是那晚你醉酒在我的床上我才知道了你是女人的事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女扮男装而且是这么多年,但我不用问也深深明白,你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我同你一样,男扮女装也是万不得已,所以我根本不用问你原因,因为咱俩是同病相怜!”

    臣寻气红了脸,“谁要跟你同病相怜?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为什么要坑我?!”

    夏漪涟厚脸皮道:“季白,我也是为了我俩的将来着想才出此下策的啊。你想想,你是女人,而我是男人,我俩结合不正可以解决两个人年纪越大、越无法隐瞒的身份事实?咱们假凤虚凰生活在一起,你可以继续扮男人,而我也可以继续扮女人,免得被外人催婚介绍对象,烦不胜烦,还能解决了各自的生理需求,岂非一举两得?”

    臣寻脸色爆红,一双秀眉蹙了又蹙,杏眼儿瞪着夏漪涟瞪得老圆,但什么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因她实在不好意思同夏漪涟争论这个羞于启齿地生理问题。

    不能反驳,她干脆背过身去,不看这二皮脸。

    夏漪涟知道她害臊,这回没再蹿到人家正面去,他给她时间消化他的话,并趁机会继续诱惑道:“你不要有任何顾虑,一切我都已经为我们的将来想好了。你如今已经是举人,半个官老爷,将来还会是大官老爷,我愿意为了你的面子不招你做上门女婿,我嫁进你房家。”

    “你看,你是官老爷,而我是辽东郡主,我们两个便门当户对了。我将来会继承父王的辽东封地,我手下有数万百姓和上万倾良田沃土,我的嫁妆十分优渥,足以配得上你。”

    “你寒窗苦读多年,定然想要读出个名堂,我绝对支持你,所以我不会在这个时候让你分心的。我们可以先定亲,等亲事定下来后,你该干嘛干嘛,我绝不阻挠你,你仍是自由的个体。等你参加完了会试、殿试,考中进士做了官,我们再完婚也不迟,我愿意等你。”

    臣寻:“……”

    有些心动了。

    这意味着除了身上加了一门亲事外,她仍然同从前一样,可以读书,可以考科举,可以在外抛头露面。

    一般女子的丈夫,哪里有他这么大度?

    “当然,我是不能跟着你进京去做官夫人的。一来我要守着我家的地盘儿和财富。我的就是你的,这也是你的家产。伴君如伴虎,万一你做官不会逢迎,皇帝一个不喜就把你贬官斥退。有了这些财富,你回到辽东来还能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呢。二来,朝廷有律,藩王一生都不能离开藩地。季白,我不能进京陪你,我也能忍受同你分开几个月,但是时间长了就不行,所以我希望你能离我近些。我希望你择机向朝廷报请回到辽东来当官,在临省做官也行,我可以时常偷摸去隔壁看你。不然你离我太远了,一年半载都见不到一面,我们夫妻两个长期两地分居不好,不利于培养夫妻感情和构建幸福美满的家庭。”

    “……”臣寻嘴角微微抽搐。

    “我已经研究过了,按照本朝惯例,头甲三名都会外放地方上的,不会进入朝中各司部就职。你本是辽东人,朝廷肯定会允你高官厚禄将你放到辽东来做个父母官之类的。他们最爱搞这一套离间计,想慢慢蚕食吞并辽东,完成和平演变。所以,你只要考中前三名就好了。然后说不定不用你自己主动开口,皇帝自会送你回到辽东,届时我俩就可以长相厮守了。”

    夏漪涟一番话入情入理,真的是将一切都考虑到了,还直叩她心扉,完美弥补了她内心深处原本以为这辈子永不能做个真正的女人,不能做个母亲的遗憾,让臣寻早已心动不已。

    后头夏漪涟还说了些替她照顾爷爷和族人,日后天天为她洗手作羹汤的话,臣寻都听不见了。

    她已然心动,却不好意思直接说答应,便道:“你明给我说就好了,我自会权衡利弊做出决定。可你们母子为何要把我爷爷卷进来,还拿他来威胁我?”

    夏漪涟一听有戏,欣喜若狂,立刻把母亲卖了,说:“这件事情我都不知道,你看我娘要以你爷爷的性命威胁你的时候,我不是赶紧跳了出来阻止她了吗?”

    又替母亲说话道:“她也是心急。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如果不能逼你赶紧答应了这门婚事,将你绑在一起,那我的性命和我辽王府几百口人的性命不都拿捏在你手里了么?季白,你也要理解理解我母妃身为辽王妃的处境和心境啊。”

    臣寻:“但是我实在气不过!我背水一战地救你,你知道么,万一你被通缉的事情是真的,我救了你,不但要牵连爷爷,还要把房氏全族人都牵连进来啊。你让我如何消得了这口气?”

    “是是是,我知道你生气。换做是我,我也很生气。”夏漪涟点头如捣蒜,内心狂喜。

    最后来点狠的,吓吓女人,要她一锤定音。

    “季白,你听我说,你如果不答应跟我的这门婚事,你也不可能不成亲啊。你想想,你如此出类拔萃,人品相貌皆是上乘,你到了京城,皇帝要给你指婚怎么办?那些权臣要招你做女婿怎么办?对方都不是你轻易能拒绝的人。也许你能婉拒一年半载,可你年纪大了后再拒不娶妻,就很让人怀疑了,你这欺君之罪也是要抄家灭族的啊。一旦有了我这个未婚妻的存在,便能帮你挡掉一切危险的姻缘了,这不是很好吗?”

    臣寻轻轻咬了咬唇,“那,我……好吧,我答应你。但你们必须立刻放了我爷爷,还要保证永远都不为难他。”

    夏漪涟激动地一把抱住她道:“这还用你说?他以后既是你的爷爷,也是我的爷爷了!”

    外间的辽王妃焦躁地在堂中走来走去,向里间第二十三回张望了眼,终于听见一道悦耳的吱嘎一声。

    “王妃,他们出来了!”同样等得心焦的红线立刻欢喜地叫道。

    夏漪涟仍是紧紧拖着臣寻的手,两人相携一前一后走出来。

    辽王妃见状,便知成了,心头大定。

    果见夏漪涟拉着臣寻走到辽王妃面前,他冲母亲眨眨眼,嘴角已要咧到耳根儿,脸上欢喜无限,道:“母妃,寻寻已经答应了同我先定亲。等到将来她高中状元,便八抬大轿来迎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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