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的名字并非出自“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她父母的感情并没有那么好,会取这个名字,仅仅是因为妈妈姓连,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做一个明事理的人。

    她的爸爸是个“倒插门”,也就是上门女婿,这个男人在连理的外公在世时还算忠厚老实,但在那个老人追随妻子而去后,就开始酗酒赌博,在一次赌输了钱喝闷酒回来后,他打了连理的妈妈。

    从那以后,连理的世界就颠倒了。

    曾经称得上是干练的妈妈抱着她缩在墙角,让她闭上眼,不要看,不要害怕。

    曾经笑着给她们母女准备三餐的爸爸拿着酒瓶,在她闭眼后一片黑暗的角落里对妈妈拳打脚踢。

    连理从“掌上明珠”变成了“小贱种”。

    她或许是难受过的,但妈妈一直在努力保护她,她就像是一只鸟巢塌毁了一半的雏鸟,被鸟妈妈用翅膀托回勉强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当她透过裂缝从支离破碎的鸟巢中看到外面的世界时,她的心中萌生了一个愿望。

    她要努力变得坚强,长大后筑一个新的巢,带着妈妈离开。

    学习是必要的,多亏了那个男人碍于面子还要给她付上学的钱,读书成了可以被她抓住机会走下去的出路。

    那几乎是她唯一的出路了,所以所有可能会干扰到她学习的存在她全都没有理会。

    男孩子的告白、班主任的阴阳怪气,以及一辆总是停靠在公交车站的红色摩托车——她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理所应当的漠视,成了她下一个梦魇的开端。

    骑着红色摩托车的恶魔摸了她,往她手里塞了一张五块钱。

    这一幕被曾经向她告白又被拒绝的男孩子用从家里偷偷拿出来的智能手机录下,借此威胁她,让她和他在一起。

    连理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她已经反应过来了自己遭遇了什么,为了让妈妈不因为这种小插曲一样的事情难过,她答应了那个男孩子。

    可男的是靠不住的,在那个恶魔再次对她下手的时候,那个宣称“喜欢连理”的男孩子,只在远处看着,连转头去叫人打流氓的勇气都没有。

    连理从来都没有想过依靠他,她像一只善于忍耐的乌龟,安静地把所有的苦果咽回肚子里,等待着许多次的屈辱结束。

    在某一天,那个恶魔不再出现了。

    她的书包里多出了好多张五块钱,当她看到它们的时候,就忍不住作呕。

    她喜欢语文,曾经在课外书上看到过这样的诗句: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那时她指着书问妈妈这句话的意思,妈妈笑着和她说苦难会帮助她长大,风雨过后一定会出现彩虹。

    可是妈妈错了,苦难是一环接着一环的,它们只会催折她的灵魂,让她在苦海中沉沦。

    当她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她终于可以好好上学的时候,班主任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她一巴掌,宣称“援/交女”没有资格呆在教室里污染读书的氛围。

    男孩子被班主任找了,当他被班主任说要叫家长的时候,他把一切过错都推到了连理头上。

    说她勾引人,说她和校外人士有不正当的关系,说她为了钱出卖身体。

    他不敢拿出偷来的手机,同样会在那里等车的另一个男孩成了证人。

    没有人在意她从始至终是被胁迫的。

    她没有激烈地反抗——所以是默许。

    她没有保护好自己——所以她没有资格呆在学校。

    雏鸟被蛇吞吃了翅膀,在树下旁观的人诘问她为什么迟迟不去飞翔。

    当连理叙述完这一切的时候,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随后她听到身旁强行被压下的悲泣。

    她伸出手,拍拍自己妈妈的肩膀,笑着说:“没事的,都过去了。”

    “小花,之前为什么不和妈妈说呢?”女人哽咽着问她,“如果你告诉妈妈的话,妈妈一定会拼了命保护你的。”

    所有人都当她是被风雨催折的连理枝,只有她的妈妈依旧把她当作捧在心上颤巍巍绽放着的小花。

    连理道:“我不想让妈妈难过。”

    女人抱住她,“呜呜”地哭泣着:“傻孩子,你这样妈妈才会难过。怪妈妈没有早一点发现,如果妈妈可以早一点发现的话——对不起,小花,小花,对不起。”

    负责笔录的警察问她:“那个存有视频证据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

    连理沉默片刻,在纸上写出一个名字,推过去。

    警察点点头:“我们会联系你的班主任,说明事情的经过,之后联系这个男孩子的家长取得证据,感谢你的配合。”

    场面话说完,他露出一个带着安抚性质的笑来:“你是个勇敢的小姑娘,这件事错不在你,你不必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我们会让坏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连理拉着妈妈的手,站起来,向面前的警察鞠了一躬:“谢谢您。”

    陈墨白和沈清做完笔录出来,正好和连理碰上。

    她的状态看上去好了不少,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

    连理看到两个小豆丁齐齐呆滞的表情,笑着道:“我要转学了,妈妈打算离婚之后把店面也卖了,她带着我去天平那边重新开始。”

    她已经决定割下心上流脓的疮疤,虽然短时间内可能会有一点痛,但只要妈妈在她身边,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希望连理姐姐在那边过得开心。”陈墨白道。

    像是最后一块拼图被扣上,沈清恍惚片刻,也笑了起来:“一定会的。”

    那是存在于他梦中的一张报纸。

    连理这个名字,本该作为受害者刊登在社会版面。

    幼时多次猥亵她的罪犯,在她高中时想要再次下手,被反抗后与她发生争执,最后将她先奸后杀,抛尸在护城河中。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那个罪犯被提前抓住,即便他能够出狱,也会被警察当作重点盯梢对象,不能靠近作为受害者的连理。

    蝴蝶扇动着翅膀,改变了些许气流的方向,随之而来的飓风将把既定的未来吹散。

    “承二位吉言。”连理挥挥手,走向门外。

    阳光透过玻璃门,在道路上铺出一片亮色,她踩在阳光铺就的通路上,像是要迈向一片光辉灿烂的未来。

    沈清看着她走远,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高兴。

    “月平还要继续工作,我下午要给你们做讲座,把你们顺路带去学校好不好?”审讯室的门被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笑眯眯地冲他们招招手,“不过你们俩得先帮叔叔看一下讲座的内容,帮叔叔把把关。”

    沈清心中还有一个疑团没有解开,于是他和陈墨白对视一眼,点点头。

    要在小学做讲座的就是刘艺,属于宣传口的,当他把自己的记事本给两个小孩看的时候,很是有些惊异。

    他原来只是打算让两个小孩听听看,没想到他们拿着本子凑在一起讨论了起来。

    片刻后,陈墨白举起手:“叔叔,我有问题。”

    刘艺走过去看,发现女孩的手指在他写的几条“不要”上。

    “有什么问题吗?”他虽然有些疑惑,还是诚恳地向面前的两个孩子请教。“叔叔不太了解小孩子,你们可以用自己的思考方式告诉我。”

    陈墨白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慢道:“就是觉得很奇怪。虽然出发点是为我们好,但如果我之前已经遇到过那样的事情,正好又符合里面说的‘不要’的话,我可能会认为是我的错。是我一开始做错了,所以坏人才会对我下手。”

    沈清心中翻起惊涛骇浪。

    刘艺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你的意思是,如果我按照本子上的这么说,已经存在的受害者会因为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敢寻求外界的帮助,忍气吞声?”

    陈墨白思考了一下,点点头。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其实今天之前我都不知道关于这件事的半点知识,就算是看电视的时候碰上两个人谈恋爱也会被爸爸妈妈使唤去干这干那的,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估计有很多,就算被怎么样了可能都不会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

    沈清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瓣,他接着陈墨白的话,说出的词句带着近乎残酷的冷静:“换句话说,在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的那一刻,我们就会有羞耻心。”

    正是因为羞耻心,小白在明白一切的时候没有对任何人说出自己遇到了什么,而是选择了隐瞒。

    明明只需要等到下午,她就可以知道怎么正确地保护自己,但偏偏晚了一步。

    梦中的他依旧在发烧,没有人提醒小白这一天忘穿背心,她不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是凭借直觉躲避危机,来到学校,一如既往地上课、吃饭。

    直到下午的讲座,她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产生了羞耻心,因为讲座的内容,她觉得是自己的问题,只能无助地把将要宣之于口的求助咽回肚子里。

    美玉产生了裂痕,没有人去修复它,于是沙砾混入其中,开始侵蚀它的内里。

    这是他梦中悲剧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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