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令窈没有搭理段南轲的无赖, 她只是道:“段大人、姚大人,不如我们去听一听审问?”
今夜大抵是回不去家了,不过……姜令窈瞥了一眼段南轲, 反正两人都不在,就没有露馅的可能。
即便姜令窈嘴上没认,但段南轲难道是傻子不成?
姜令窈心中微叹,陛下这赐婚,倒是赐得很准。
段南轲同她所想那般, 很自然便道:“如此甚好, 我正有此意。”
三个人,两个都同意, 姚大人就不用发表意见了。
待进了审讯室, 那张熟悉的屏风依旧矗立在眼前。
姜令窈看着淡定自若的段南轲, 也忍不住道:“这屏风倒是好看, 同段大人很是相配。”
段南轲嗯了一声:“谢小乔大人赞许。”
三人一起坐在了屏风之后,审讯室的门打开, 审讯之人轮到了一个一十几许的太监。
主审人是裴遇,他此刻正坐在长桌后,面沉如水,声音也带着些微凉寒意。
这个太监他们之前都没见过,却听裴遇道:“何三, 你是魏苟的左右手,平日他不在御用监时, 皆是你掌管匠人, 对否?”
何三这几日因御用监的命案,已经急得满嘴泡,此刻嘴角都肿了, 看着就疼。他于荣金贵案是并无任何嫌疑动机,因此并未受刑,只被审问过第一轮便未再进审讯室。
此刻他老老实实坐在椅子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很颓丧。
“是,魏公公要忙上差,御用监大多是我在掌领。”
他如此说着,因牙齿磕碰到了嘴里的泡,面容有些狰狞。
裴遇道:“那我问你,陈双喜在御用监可有什么仇人?今日酉时到戌时你又在何处?”
“回禀大人,我那会儿先去用了晚食,然后便去各个匠人处看他们的佛像做得如何,被魏公公选中的十一个工匠都可做鎏金,但其中赵成和冯栓子手艺最好,尤其现在荣金贵死了,只剩下冯栓子能做点睛手艺。”
裴遇道:“说详细点。”
何三想了好久,才结结巴巴道:“我先是看了几个匠人的手艺,说实话,若是只给大家们打下手还成,就那样子呈上去个陛下我都觉得没脸,但如今御用监这般情形,我也没训斥他们,还鼓励了几句。”
御用监的匠人们大多都是承袭祖籍,也就是说他们生来就是匠籍,低人一等,一辈子只能在司局做匠人。
贵人们若是喜欢了,就赏些银钱,仅此而已。
但也有用心的,想要争一争,且看手艺如何,若是手艺好进了御用监,那距离改换门庭当真不远了。
不过人与人是不能比的,顶尖的匠人不过那些许,要做出灵气逼人的传世之作,即便是御用监的匠人也难。
姜令窈之前去库房瞧过,那里面的御用之物都是未呈给陛下的,但以姜令窈所见,已是常人所不能及。
看来这位何三公公常年在御用监当差,眼光也是极高的。
姜令窈声音很低,道:“原来如此。”
这也是为何陈双喜被舍弃,而冯栓子被保下来的因由。
都不是重罪,却要看自身是否有价值,在两人之中,魏公公选择了冯栓子。
他的手艺显然比陈双喜更好。
何三还沉浸在回忆里,道:“我大概是……大概是太阳落山那会儿去了造器房,先问了几人,最后问的是栓子和赵成,他们两个都有自己的单间,都在小隔间里忙碌。”
太阳落山那会儿大约在酉时正,他吃过饭,大约就去了造器房,然后就开始询问。
裴遇问:“询问前面几人时,你是否看到过冯栓子和赵成?”
何三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并未,他们的隔间都是闭门,也面向里侧无窗,主要是怕人偷师,手艺要是被人学走,那他们也就无用处了。”
把这些都说完,何三才道:“大人,我同陈双喜没什么交集,他这个人蔫头巴脑的,平日里三棒子打不出个屁,也不会巴结人,我理他做什么,要说谁跟他有仇我不知道,但他恨谁想必大人已经查清了。”
“荣金贵这人仗着手艺,在御用监贯会欺负老实人,陈双喜指定恨死他了。”
很显然,御用监里人人都恨荣金贵,也似乎人人都有杀他的动机。
“不过我是想不明白,荣金贵是怎么死的。”
何□□正话已经说到这里,也不怕再多说几句,他心里无鬼,所以也不心虚。
姜令窈坐直身体,段南轲也目光一凝,两人都隔着屏风看向了何三。
裴遇非常仔细,立即问:“因何如此说?”
何三就道:“大人有所不知,那荣金贵别看在御用监横行霸道,似乎根本不在乎其他匠人如何看他,但他这个人心眼可多了,单看他能同我们魏公公称兄道弟,就知道他多机灵了。”
“他跟徐宝财和陈双喜等人一贯不和,因何会同徐宝财一起出去吃酒?”何三道,“他平日里除了巴结公公和其他达官显贵,大门不出一门不迈,轻易不出御用监的,为何会同徐宝财出去吃酒呢?”
姜令窈下意识往段南轲面上看去,却见段南轲也正看他。
他们坐处无光无影,其实看不清彼此面容,但姜令窈去很清楚,段南轲一定已经蹙起眉头。
这个线索,第一次审查时他们都不知,也无人会说荣金贵不爱出门这一点。
也就是说,在徐宝财招供之后,段南轲已经汇同魏苟一起呈给过陛下,但因结案太快,案情详书还未写成,因此还未做结案处理。
这何三一定是魏苟的心腹,因此才知道这一细节。
他知道了,便也在审问时告知了锦衣卫,给了他们新的线索。
当真是左右逢源,两边都讨好。
在他说完这些之后,裴遇没有出声,这一次开口的是段南轲。
他问:“你是几时见到的冯栓子和赵成?”
话题赚得很快,何三微微一愣,才道:“大约在酉时末戌时初,也可能更晚一些,我先去看了赵成的笑脸弥勒佛,他的手艺同陈双喜相仿佛,佛祖满脸慈悲,笑口常开,很是讨喜。”
“我简单评议几句,见他明日就能完工,心里大抵有些安稳,因此再去看冯栓子的坐莲观音时,不免有些恼怒。”
段南轲道:“恼怒什么?”
何三叹了口气:“大人之前一定查过,知道冯栓子从荣金贵那里学的就是嵌宝点睛的手艺,这一手绝活,要把眼珠做得明亮有神可不简单,以前的小件其实都是冯栓子替荣金贵做的,但大件还是由荣金贵自己上,我以为八宝琉璃佛塔里面的小佛像不过巴掌大,应该很快就能完工,谁想到冯栓子依旧只剩了眼珠未做完。”
想想也是,后日就是太后千秋节,只剩一日就得做好琉璃佛塔,而冯栓子却还剩点睛未做完,也不知到底因何耽搁。
若非赵成的弥勒佛做得几乎完美,何三一定会禀明魏苟,魏苟只怕今日也要来御用监发疯。
也就是说,何三是最后一个见的冯栓子,那时已经过了戌时初刻,大约在戌时两刻至三刻之间。
在这之后,他们又问了些有关陈双喜的事,然后便把何三请了出去。
待审讯室内未有旁人,姜令窈才道:“若是他所言为真,那么前日荣金贵死亡那一日,荣金贵的行为其实也是有异的。”
他不光提前让御用监采买了那么多火|油,还一反常态跟徐宝财出去吃酒,还在佛塔还未完工之前吃醉了酒。
这一连串的怪异,导致了荣金贵的死亡。
姜令窈念叨着:“火|油,火|油,他要火|油做什么?”
明明御用监火|油还有大半,他就立即要补,且补的数量超过了往日的备用。
段南轲的目光在跳动的灯上一扫而过,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他想放火?”
采买那么多火|油,最有可能的用处就是放火。
姜令窈语气有些急促:“那么他跟徐宝财一起出去吃酒,也不是徐宝财说的什么商议最后的工序,而是因荣金贵想要放火,但他一个人又无法完成这么大的动作,因此他需要一个同伙。”
“这件事,他们必不能在御用监里谈,只能寻个借口一起出去吃酒了。”
一连串的话让姜令窈险些没喘上气来,待她话音落下,段南轲便接过话头,道:“若是当真要放火,那么两人一定是要烧御用监,而且目的很一致,否则荣金贵绝对说不动徐宝财。可他们为何要烧御用监?”
段南轲说着,对身边的姚沅道:“大人,一会儿是否可以去提审徐宝财?”
徐宝财关押在顺天府大狱中,要提审得去顺天府。
姚沅自是点头:“好。”
其实之前那个案子已经结案了,此刻再审,无非是为了万无一失。
如此看来,姜令窈同段南轲当真相似,对于突然出现的线索,两人都秉承着一查到底的态度,并未敷衍了事。
说完此事,段南轲道:“郑峰,带赵成。”
赵成进来的时候还有些懵,他很年轻,也未见过荣金贵死时那场面,因此颇有些胆战心惊。
众人且看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最后还是被郑峰压着坐在了椅子上。
裴遇把之前的话重新问了一遍。
赵成也老实回答,每一句都能同何三对上。
待得问题都说完,赵成刚要松口气,就听段南轲冷不丁道:“陈双喜死了,你以后就是御用监的大家,恭喜啊赵大家。”
他声音太冷,让赵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大人,御用监如今手艺最好的不是我,是栓子,要做大家也是他啊。”
赵成犹豫片刻,还是小声道:“再说,陈双喜坑过冯栓子,这事知道的人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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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们处于紧张时,为了自身安全,就会相互撕咬,只要有威胁的人都死了那么剩下的人就是胜利者。
所以锦衣卫们从来不一起审问,他们会把每个人分开,让他们孤独地等待,然后在惴惴不安中被带进审讯室。
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有嫌疑。
很多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否犯过错,越过界,甚至会被锦衣卫拿到把柄,以至不能活着走出审讯室。
锦衣卫身上那身大红的飞鱼服,上面织金飞鱼,华丽非常,却也似一道金网,天罚一般笼罩在每个嫌疑人头上。
让他们不自觉就把知道的内情全部说清。
赵成说了第一句,就顺畅开始说第一句:“大人们应当也知道,陈双喜偷御用监的料器出去黑巷卖,但他这人欺软怕硬,不敢在荣金贵和徐宝财他们上工的时候偷,专门偷冯栓子的,冯栓子每次监工都少料器,自然被公公们发现,狠狠被打了一顿,还被罚了半年的月银。”
他道:“但冯栓子每次都说不出所以然来,都是荣金贵替他求情了事,大概是想要冯栓子的手艺,而且荣金贵这人确实也有能耐,因此公公们并未如何大动干戈。大人,若你是冯栓子,你会如何?”
他只知道荣金贵是徐宝财所杀,也知道陈双喜今天可能死了,他们被查就是因陈双喜的死。
但这些人是如何死的,他自然不知。
众人也早就知道,陈双喜知晓冯栓子的身份,他应该是以此要挟,才能让冯栓子替他背上少料的罪名。而荣金贵要用冯栓子替他做工,倒也只能替他理事。
赵成之后又絮絮叨叨说了会儿话,才道:“我那会儿一直在造器房上差,我的弥勒佛马上就要做好了,只要最后打磨一遍,就可出工,因此我一直都在造器房,其余匠人应当能听见。”
打磨自是有声音的,即便没有门窗可看,这也好查清。
话到此时,赵成已经没有什么好说,锦衣卫把他带了出去,段南轲在裴遇耳边低语几句,裴遇便跟着校尉一起出去了。
而审讯室内,姜令窈却若有所思。
“大人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回应她的,是一左一右两道声音。
姜令窈微微一顿,这才道:“姚大人,段大人,如今日这些线索来看,其实对两人都有杀机的应该是冯栓子,对否?”
段南轲颔首:“正是如此,但他前日的行踪已经查清,有数不清的证人,故而没有嫌疑。”
他有动机,却不能杀人,因而第一案中并未被怀疑。
姜令窈点头道:“正是,但是大人,别忘了陈双喜都说过什么。”
段南轲微微一顿,他眸色微深,片刻之后,他道:“陈双喜说,冯栓子贪生怕死,所以他才改名换姓,成为了御用监的匠人,那么……他无论如何都得保住自己在御用监的差事。”
段南轲声音很淡,他说的话若是外人听来定会咋舌,但此刻审讯室内众人却都见怪不怪。
段南轲道:“他改名换姓之事,只有陈双喜一人口供,并无证据,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锦衣卫不值当查。”
也就是说,锦衣卫可查可不查,因为无实证,只要陈双喜那句口供不被记录,就相当于风过水无痕,万事皆安。
这也是为何陈双喜的偷卖案无法撤席消去,因为锦衣卫在查荣金贵案时已经查到了他去过桐花巷,他这一举动要作为荣金贵案的不在场证明来用,因而不能抹去。
而且之前御用监已经发生过多次偷盗事,两相结合,魏苟很果断就舍弃了陈双喜,而费尽心思保下了冯栓子。
“那么,作为上官千方百计保下来的,又贪生怕死的冯栓子会做什么?”
姜令窈自问自答:“他不会做任何多余的事,他会安分守己待在御用监,然后极尽所能完成魏苟的要求,做出比荣金贵更精美的御器,让圣上满意,让魏苟也满意。”
但冯栓子没有。
他不仅没有第一个做出佛像,甚至在赵成几乎完成的情况下,他还剩下点睛未做,这岂不是让魏苟对他失望?
一次无妨,两次无妨,待到时间久了,魏苟难道从其他州府寻到更好的匠人?即便没有实证,但魏苟也不可能把他往陛下面前送,到时候想要舍弃他,不过是魏苟一句话罢了。
若是想好好的,按照他自己费尽心机求来的匠籍活下去,他应该好好表现自己,让魏苟觉得保下他是值得的。
可冯栓子的行为却把自己推向了深渊。
段南轲适时开口:“他要么是不会做点睛,要么……就是没有时间、没有心思做佛像。”
无论哪一种,听起来都足以致命。
两人对视一眼,段南轲道:“这一次,不如由乔大人来审?”
冯栓子身上若有异常,他一定会对锦衣卫异常戒备,而且他应该已经提前斟酌过自己的答案,他的审讯是最难的。
突然换成并不怎么熟悉审讯之法的姜令窈,说不定会有奇效。
姜令窈略有些惊讶,她并未立即答应,而是询问地看向姚沅,见姚大人冲自己点头,这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审讯室内的位置便换了换,姜令窈坐在了主审位,段南轲坐在她副手,而其余几名锦衣卫和姚沅则隐藏进了屏风之后。
这种被人窥视的压迫,也会让嫌疑人心乱如麻。
不多时,郑峰就把冯栓子带了进来。
他依旧如同荣金贵死时那一|夜见时那般,一脸胆怯,整个人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战战兢兢踱步而入。
在郑峰冷声让他坐下时他膝盖一软,险些没跪倒在地。
待他坐稳,姜令窈便开口:“冯栓子,听闻你同陈双喜有仇?”
冯栓子吓了一跳,大概姜令窈太过单刀直入,让他一时之间未回答上来。
姜令窈微微一皱眉,她身边的段南轲就如同狗仗人势的副官,狠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
“大人问你话,你赶紧回答!”
姜令窈都被他吓了一跳,她不自觉往左侧挪了挪身体,声音依旧很温和:“你莫怕,我是顺天府的,并非锦衣卫校尉,你可尽管同我说。”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两人的戏不用提前练习,便能天衣无缝。
冯栓子果然感激看向姜令窈,他嗫嚅道:“我是,我是讨厌他,但不至于杀了他。”
姜令窈柔声道:“为什么?如果有人这么欺负我,我一定不会让他好过,比如荣金贵,比如陈双喜。”
姜令窈叹了口气:“你小小年纪,倒是命途多舛。”
这般的客气和善,让冯栓子一下子便红了眼睛:“大人,大人您真是慈悲。”
冯栓子说着,他低下头抹眼泪,嗫嚅道:“但我也不会杀他们,我还要跟师父学手艺,平日里陈师父也经常照顾我,又如何会杀他们?再说,我当时也不在御用监里。”
冯栓子如此这般说着,姜令窈便扭头看了一眼段南轲。
段南轲瞥了她一眼,伸手拿起惊堂木,在桌上狠狠一拍。
光拍手还挺疼的。
“冯栓子,本官都已查明,你今日虽在造器房,但房中一直无声,且单间内还有窗,你是唯一一个有机会离开造器房,去布置杀人现场的。”
被他这么一吓,冯栓子收回去的眼泪再度流出。
他坐在那哆哆嗦嗦,却一言不发。
姜令窈忙打圆场,道:“大人莫要急,咱们一点点问。”
冯栓子只得嗫嚅答:“大人,我当时正忧心最后的点睛,怕做不好让魏公公生气,因此一直在我的单间凝思,至于旁人,我……我确实没见到。”
他哭起来:“我真的没杀他,真的!”
段南轲冷笑一声,话锋一转:“冯栓子,我且问你,你究竟会不会嵌宝点睛之术?”
冯栓子浑身一僵。
姜令窈接过话头,她道:“栓子,我们都已经查清了,你师父因为常年吃酒引起手抖,因此已经无法独立点睛,但他又放不下御用监的地位,因此他把你带了回来。”
姜令窈不给冯栓子说话的机会,徐徐说来:“因此,他决计不会把所有的手艺都交给你,每次都是你们各坐一半,需要手稳的部分就交给你,我说的对吗?”
冯栓子低下头,他沉默了。
姜令窈叹了口气:“御用监很多人都以为是你替他做的点睛手艺,其实你也并未全会,而你想要留在御用监,却偏要这手艺不可,否则魏公公也不会留你,他还不如留下陈双喜。”
但如果陈双喜死了,那冯栓子还有些用处。
然而,冯栓子却适时抬头,道:“大人,你错了,我确实已经学会点睛之术,我师父的手早就不行了,他连酒杯都端不稳,更别说拿焊钳了。”
“若大人不信,我可当着大人的面,给佛像点睛。”
他这么说的时候,一直低着头,似乎依旧在惧怕众人。
但段南轲却没有在此处纠结,他突然问:“冯栓子,我且问你,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冯栓子刚刚反将一军,此刻他似乎有些放松,未经思考便道:“大人,前日黄昏之后,夜深之前,我从御用监用过饭,之后就同其他学徒一起去了梨园听戏,我们听的是南戏,我们到的时候正好唱到第三折,我记得……”
冯栓子道:“我记得听的是游园惊梦。”
他如此说,姜令窈眉头微挑,她又笑道:“这折喜我也喜听。”
冯栓子腼腆一笑,姜令窈看向段南轲:“大人,还待问什么?这小学徒显然没有作案时间。”
段南轲满脸冰冷,他看起来很是吓人,那目光阴沉沉的,让冯栓子立即便低下头,不敢多吭声。
段南轲道:“冯栓子,你怎么知道你师父是黄昏后死的?”
————
段南轲的问题太过突然,以至于冯栓子整个人吓得一个激灵,有那么一瞬,在场所有人都看到他脸上的惊愕。
那是被抓到小辫子后的心虚,是对自己被锦衣卫审讯出口供的惊讶,也是难以掩饰的惊慌。
他终于怕了。
在觉察出他似乎是真凶的时候,姜令窈就有所猜测,冯栓子同样是个演戏高手,他可以惟妙惟肖把自己缩在可怜小学徒的壳子里,日复一日扮演着唯唯诺诺的受气包。直到今日,他坐在审讯室内,依旧没有露出丝毫的破绽。
姜令窈都不得不佩服他。
但即便被段南轲和姜令窈配合套出破绽,冯栓子还是在猝不及防的惊愕之后回过神来。
他垂下眼眸,双手在膝上紧紧捏着:“大人,我只是恰好那时在戏院,并非知师父是那时候过身的。”
他的声音很轻,似乎很是忐忑:“御用监那一日放假,并未说不让我们去听戏。”
“可是不行呢?”他最终留下一个反问。
段南轲定定看着他,没有理他的问题,只是摆弄着手里的册子,在姜令窈身边低语。
姜令窈听得很认真,两个人似乎在认真讨论案情。
一时间,审讯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声音不高不低,但若想细听内容,却发现全都听不真切。
冯栓子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狠狠掐在手心里。
而段南轲却在说:“等一等裴遇。”
姜令窈道:“好,那要问什么?”
段南轲道:“再把刚才的问题重新问一遍。”
故而,姜令窈又开始重新问之前问过的问题,但这一次,冯栓子的回答却比第一次慢。
每个人被审问的时候,第一遍的回答往往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也就是说,若当真是嫌疑人,那么他的第一遍回答会天衣无缝。
但段南轲的审问技巧却更高一些,他跟姜令窈打配合,两个人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冯栓子心里的戒备降低,然后漫不经心问出新的问题。
在一连串的问题堆叠之下,冯栓子下意识就给出了他认为最正确的答案。
什么答案对于凶手最正确?要么就是全无嫌疑,要么就是全无作案时间,不过这里两点。
但荣金贵的死因和时间,只有三法司和魏苟及其手下知道,段南轲就拿着这个小关节,撬开了冯栓子的嘴。
只有杀人者才知道死者的真正死亡时间。
但口供终归是口供,即便锦衣卫也可用口供来定案,却到底不符合段南轲的性子。
他喜欢做到万无一失。
因此,就有了第一轮审问。
第一轮审问比第一轮的回答难了数倍不止,嫌疑人不仅要回答得跟第一轮相差不大,却不能一模一样,因为除了背诵下来的答案,没有人的两次回答会是一样的。
更何况,冯栓子在第一次审问时已经露出了破绽。
因此,当姜令窈一路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冯栓子已经汗流浃背,额头上都是冷汗。
姜令窈看向段南轲,然后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冯栓子,荣金贵死时你在何处?”
这一次,冯栓子思考的时间更长了。
久到众人以为他回答不上来的时候,他才哑着嗓子开口:“前日下午,大约酉时歇工之后,我同几个学徒一起去膳堂吃饭,用过饭之后就偷偷离开了御用监,然后一起去了城南的戏院,我记得戏院叫满堂春,当时正在唱游园惊梦第三折戏。”
冯栓子说到这里,顿了顿继续道:“我们一直听到一更左右,怕回去路上碰见巡夜,这才错过了最后的压轴,回了御用监。”
这一番说辞,比第一次的回答更详细,更细致,所有的细节都在其中,让人找不出一定点错。
他把自己一整晚的动向都说清,以此告诉众人,他没有办法作案。
姜令窈点头:“这一次的回答很好,这才是天衣无缝的审讯结果。”
冯栓子肩膀一松,似乎松了口气。
姜令窈又问:“既然你没有杀荣金贵的时间,那么陈双喜呢?你可能为自己作证?”
冯栓子脸上的冷汗又落,他紧紧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支离破碎:“大人,我回答过了。”
姜令窈却温柔一笑:“抱歉,刚听得太过专注,忘了记录,还得劳烦你再回答一遍。”
他们前后审问的问题很多,时间也很久,第一轮问到此刻,已经过去将近小半个时辰,即便锦衣卫没有给冯栓子上刑,他都有些撑不住了。
因此,在听到姜令窈忘记记录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怒气直窜头顶,冯栓子的眼眸中难得流露出几不可查的凶恶。
段南轲此时恶狠狠补充了一句:“问你就答,怎么那么多废话,还是你想上刑?”
冯栓子狼狈低下头。
再抬头时,他目光冷静多了:“回禀两位大人,我……我不知。”
姜令窈皱起眉头:“你因何不知?不如我替你回忆一下,上一次审问这个问题,你回答是‘我当时在造器房,一直都在自己的单间,直到何公公过来查看我做的观音坐莲,我才发现已经傍晚,过了晚食时间’。”
姜令窈淡淡问他:“对吗?你现在请再说一遍。”
冯栓子道:“我……我今日用过午时就去了造器房,因为观音坐莲的佛像一直没有做完,我很着急,就一直在造器房的单间忙碌,但是我都是在精修细节,外面应该听不见声音。”
他说到这里,深深喘了口气,继续道:“然后就是何公公过来挨个查看,我才发现已经过了晚食的时候,而且因为我没有做完点睛,何公公不太欢喜,看起来很是不愉。”
姜令窈突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平素何公公什么时候查工?”
冯栓子微微一愣,他下意识回答:“平素也是晚饭之后,他只有在那会儿才有空查工。”
他话音刚落,审讯室的门就开了,裴遇快步而入,在姜令窈和段南轲身后站定,然后就把手里的纸张递给两人看。
他弯下腰,薄唇一张一合,似乎在禀报什么。
一时间,冯栓子只觉得心跳如鼓。
他脸颊边的肉微微抽动着,仿佛突然被掀翻在岸的死鱼,只能在抽搐中徒劳挣扎生机。
裴遇禀报的时间很长,他低着头,可那双细细的狭长眸子,却阴恻恻看着冯栓子。
待到他把事情都说完,冯栓子的心都要抽痛了。
他紧紧攥着手,手心的疼痛已经麻木,他压根都不知自己的手心已经鲜血淋漓。
似乎过了许久,几乎一生都要转瞬而逝,姜令窈和段南轲才一起抬起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难以自持地抖了一下。
而此刻,姜令窈却重复笑颜,她远山眉轻轻浅浅,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样子分外温柔和善。
她道:“唉,我们知道你为何要杀陈双喜了。”
冯栓子一顿,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辩驳。
“我没有,”冯栓子道,“我没有杀人。”
姜令窈看向他,目光里有着说不出的同情和慈悲:“第一是,陈双喜知道你并非匠籍,而是军户,因是军户,所以你的身份全是假造。”
冯栓子浑身一震,他不知御用监已经查到这个,此时已是满面颓唐。
但姜令窈却不给他喘息机会,给出了另一个理由:“经查,陈双喜从去岁八月至今,一共往桐花巷卖出金石宝料共计三百一十两。此事有陈双喜口供以及桐花巷中人口供。”
锦衣卫黑白两道都吃得开,顺天府或许敲不开桐花巷的门,但锦衣卫一定可以。
冯栓子没想到他们可查如此细碎,此刻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他低下头,沉默听姜令窈的话。
姜令窈继续道:“刚刚根据御用监其他人口供,陈双喜每一次偷料之后,都是选在你督工那一日,而你就成了他选出来的替罪羊,时间也是去岁八月至今。”
“但是,根据御用监备档,所有少料日登记库料出入,总计约为八百三十两,”姜令窈道,“以桐花巷雁过拔毛,黑卖六成的惯例,陈双喜所偷之物大约为五百一十两左右,也就是说,两相对比,一共有三百两左右的差额。”
姜令窈微微往前探身,声音逐渐沉了下来:“冯栓子,你要杀陈双喜,不仅仅是因他欺辱你,用你的名义偷卖料石,害得你被打被罚,另一个,也是因你自己也偷偷售卖,因此之间的差额只有陈双喜和你知道。你告诉我,这三百两去了哪里?”
冯栓子彻底闭上了嘴。
他确实没有想到,锦衣卫可以查得这么快,这么细,这么……准确。
姜令窈微微偏过头,她目光有着迟疑和询问,似乎拿不准自己心中所想。
根据最新的线索,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但这个猜测他们并无根据,只能是凭空猜测。
姜令窈拿不准,这话是否应该问。
但段南轲却很笃定,他深邃的桃花眼回视姜令窈,眼尾微挑,却全无风流倜傥,只剩满眼笃定。
他冲姜令窈点了点头,告诉她大胆问便是。
姜令窈这才回过头,看向了冯栓子。
冯栓子低着头,他把双手紧紧夹在腿间,整个人几乎都要缩成球,看起来可怜又窘迫。
但姜令窈知道,他现在一定害怕了。
这个案子前后一共三日,连死两人,姜令窈也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她深吸口气,突然开口:“陈双喜就是算出了这个差距,以此要挟,所以你根本就不敢说实话,默认了他把偷卖之事栽赃到你头上,你杀他,一是因为此事,一呢,则是因为他还有你其他的把柄。”
姜令窈的清清润润的声音在审讯室内回荡,让冯栓子忍不住浑身颤抖。
姜令窈低头看向他,最终道:“因为他曾经在某一次去桐花巷的时候,见过你,你并非在卖料石,而是……而是在买|凶|杀|人。”
“或者说,御用监两案的真正凶手,都是你。”
“冯栓子,本官说的对吗?”
然而回答她的并非冯栓子的声音,而是他手里锋芒毕现的刻刀。
姜令窈知觉眼前寒光一闪,转瞬功夫,刻刀便在眼前。
冯栓子疯了,他想要杀了逼迫他的姜令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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