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秋日,薄暮冥冥,天地之间渐渐失去了绚烂,只余那日渐金黄的银杏叶,在习习的夜风中淅索作响。
琼辰大长公主府寝殿的门口,一个一身淡绿轻纱的少年伫立良久,已然瑟瑟发抖。
寝殿的大门终于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位身穿水红色衣衫的年轻女子,她妆容艳丽,媚眼如丝,却并未佩戴任何的金银首饰,挽起的发髻上只以绢花为饰,腰间一枚精致的银铃叮当作响,款步之间,却是万种风情。
“你就是十三?”
那女子停在了少年的面前,像是在打量器物一般看了少年几眼,柔媚的语气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伺候公主的规矩,蓝公子都给你说清楚了吧?”
女子似在随口问询,却让那名唤“十三”的少年浑身一颤,似乎十分的畏惧。
“花蔓姐姐放心,蓝,蓝公子都教过了。”
“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花蔓面上的笑意愈加妩媚,语气中却带着些阴森,“若是错了,丢的也不是我的性命。”
十三打了一个寒颤,腰间发出一连串的叮当声,花蔓伸手帮他把那枚朴素的银铃整理好,然后转到他的身后,伸手轻推:“进去吧,看好你的铃铛,若是掉了——”
花蔓的话只说了一半,可十三心里却很明白。
自从他进入长公主府西院的第一天起,就被挂上了这枚小小的银铃,负责管理西院的蓝公子告诉他们的第一条规矩就是——
铃在人在,铃铛掉了,人也不用回来了。
十三下意识的用手抓了一下银铃,继而深吸了一口气,按照蓝公子曾经教导过的规矩调整好身姿,缓步而行,不疾不徐的迈过了门槛,走进了那并未点灯的寝殿之内。
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在西院被调教了三月有余。
如今他叫十三,因为他是西院里被调教的第十三个公子。
他放弃了自己的名字,甘心成为世人唾弃的男宠之流,只因为在这世上,能帮他的只有这座公主府的主人——
琼辰长公主顾弦思。
一个连当今天子都无法管束的女子。
……
顾弦思倚在窗口,正看着窗外金黄的银杏树出神。
明儿就是十月初五了,对她来说,是个很值得回味的日子。
她展开纤细莹白的双手,看着那如玉般的肌肤,却似乎能从中看到一抹艳红。
那是属于她的丈夫,西岐皇太子皇甫玟的血,是她亲手破开他的胸膛,看着鲜血喷涌而出,沾染了她的双手。
她未曾后悔过杀死那个畜生,即便重来一次,她依旧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她只是觉得,自己无暇的双手沾上了那人的鲜血,弄脏了。
叮铃铃——
银铃的响声由远及近,淡绿色的身影恭敬的跪倒在寝殿的正中。
随之重新进来的花蔓此时方才点起了烛火,顾弦思转过头来,却正对上十三那双有些懵懂的眼睛。
十三是第一次见到顾弦思的真容。
在懵懂的少年眼中,艳如花蔓已然是天上的仙女,可当他真正的看到这位传说中最善蛊惑人心的琼辰长公主之时,方才知道,这世间当真有神仙临凡。
已是要入梦之时,顾弦思只穿着一身紫色的锦缎寝衣,乌黑的长发披散,没有任何的饰物。
在烛火的映照下,那紫色的锦缎随着顾弦思转身的动作,泛起了一阵波光,如同天上的星河落在了她的衣摆,带着神秘而高贵的气息。
而比锦缎更加柔亮的,是顾弦思那一头仿若乌木般漆黑的长发,烛光高悬,在她的发顶照出一道光晕,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如画。
她五官极其精致,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几分娇俏,略薄的嘴唇却彰显着主人的冷情,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那双慑人心魄的美目中带着超然众人的高傲和淡漠,让她不似凡人,而似临凡的神仙,对凡人世事不屑一顾。
“蓝穹是越来越不会调教人了。”
花蔓的言语中带着些嫌弃的味道,“连规矩都没学好就送过来了。”
十三浑身一颤,赶紧低头跪伏在地上,再不敢抬头乱看。
他记得规矩,在这寝殿里,他要当自己是哑巴,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说话。
顾弦思收回了视线,不在意的懒懒说道:“无妨,能用就好。去准备吧。”
说罢,她又重新转回头去,继续去看自己的双手,仿佛能从上面看到一年前的场景。
花蔓有些担心的盯着顾弦思看了一会儿,终是没有说话,而是伸手拎起地上的十三,拖到了床幔后面,熟练的扯掉十三身上的绿纱,叫他双肘撑地跪趴下来。
等十三稳住身形,将腰肢塌下显露出腰窝之后,花蔓才满意的拍了拍十三的后背,嗤笑一声:“这会儿倒是懂规矩了。”
十三不敢出声,努力让自己稳住不动,这姿势他苦练了三个多月,如今已经很是习惯了。
花蔓伸手扶住十三腰间垂下的银铃,松手后,银铃微微摇摆了几下,发出悦耳的几声叮当,终归于平静。
“公主,早些安枕吧。”
花蔓重新走回窗前,伸手关窗,“如今夜里风凉,开不得窗的,您若是想看银杏,明儿再看吧。”
可是他还没有回来。
顾弦思看着紧闭的窗子,终是慢慢放下了双手——
罢了,这里又不是西岐,他回来自会走正门,用不着她给他留窗了。
顾弦思站起身来,缓缓走向床幔,停在了十三的面前。
她解下腰间精致的累丝香囊,又从手钏里取出一枚小巧的钥匙,将那香囊打开,露出里面一块看似平平无奇的石头来。
顾弦思伸手拿出石头,轻轻摩挲了一下,然后拿起放在一旁博古架上的小香炉,将石头放入其中,垂手搁在了跪伏在地上的少年的腰窝里。
香炉无足,底面是为了贴合腰肢特殊设计的,能正好放稳。
看似小巧的香炉,却是又重又凉,十三咬牙硬撑着才叫自己没有晃动。
好在那香炉是特殊材质制成,升温很快,不多时,已被腰窝的温度暖的温热了起来,十三亦是习惯了那重量,微微放松了紧绷的腰肢,让自己更稳一些。
香炉里开始弥散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似乎是很多种花香混在了一起,其中又夹杂着一丝血腥气。
初闻之时,十三只觉得脑中一空,好在膝下肘下冰凉的地面让他清醒过来,稳住了身形,才没有坏了规矩。
花蔓熄灭了其他的烛火,只留下十三身边的一盏灯,等她退出去之后,寝殿之内重新归于平静。
十三不敢抬头,只能从烛火的光影中看着那床幔轻动,他闭了闭眼睛,叫自己更加专注于保持好现在的姿势。
夜还长,他还有的熬。
……
天色由黑转亮,晨光透过窗子丝丝缕缕的洒落进来,十三的腰肢已经完全僵硬,四肢冰凉到麻木,全靠着在心里默诵诗书让自己保持清醒。
床榻上的顾弦思整夜无声,似乎睡的极沉,寂静的寝殿里,突然传来的开门声分外的鲜明。
来人的动作很轻,却叫十三瞬间就感觉出不对劲来,因为他并没有听到熟悉的铃铛声。
在琼辰长公主府里,银铃就是身份的标志,铃在人在绝不是说笑,十三就曾亲眼见过一个忘记带银铃的公子被打断腿丢出去,所以这个没有佩戴银铃的来人,绝对不怀好意。
该怎么办?
十三心里既无措又恐惧。
按规矩,他给公主做“香炉”的时候,是不能说话也不能动的,若是坏了规矩,轻则被责打,重则会丢了性命。
可若来人是刺客呢?
他若不管,让来人伤到了公主,别说他心中所求之事,他的性命也是难保。
就在十三在动与不动之间纠结的时候,来人已经踏上了床幔下的台阶,窗外的晨光将来人的影子映在地上,低着头的十三在影子里看到了来人手里握着一个条状物。
是匕首!
十三心中大惊,再也顾不得规矩,就想直起腰来去制止来人,可是他一夜未动,早已是浑身麻木,一时间又哪里能动得了?
这一动之下,竟是一头撞在地上。
叮铃铃——
随着十三的晃动,他腰间的银铃发出一阵清脆的铃声,来人动作一顿,迅速扑向床幔之中,却不想那幔帐之后的床榻上,此时却是空无一人。
“你在找我吗?”
顾弦思点亮手边的烛火,身形在幽暗之处出现。
她身上锦缎寝衣没有丝毫的褶皱,乌黑的发丝柔顺如初,仿佛这一夜从未睡下一般。
来人收起手中的折扇,浑身僵硬的转过头去,对着顾弦思挤出一抹谄媚的笑容,继而跪倒在地上,俯身道:“公主恕罪,白暮只是忧心公主,想来看看公主夜里是否安枕。”
顾弦思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向床榻,她将手里的烛台放下,然后对着跪伏在地上的白暮微笑道:“哦?小白暮竟然也知道关心人了,起来吧。”
白暮心里松了一口气,媚笑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转动了一下折扇,然而就在他想要打开折扇的一瞬间,一道黑影扑了过来,一脚踢在了他的手上。
白暮手中的折扇飞了出去,人也连连后退,却是一脚踩空,仰头摔到在台阶之下,随即脖颈一紧,竟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顾弦思用膝盖压住白暮的双臂,双手紧紧按在他的脖颈处,脸上原本的微笑早已经消失无踪,只剩下森然的冷漠。
白暮双臂吃痛,又有些喘不过气来,憋的满脸通红,他费力的求着饶:“公,主,饶,命——”
顾弦思的双眸中染着血丝,仿佛许久未曾睡过一般,她手下渐渐收紧了力道,强烈的窒息感让白暮开始挣扎起来,可顾弦思却是完全不为所动,纤细莹白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而露出了青筋。
“公主。”
寝殿的门再次被打开,伴随着清润的嗓音,一个带着银色面具的黑衣男子从外面快步走进来,径直走到顾弦思的身后,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
一双修长的手握住了顾弦思的双手,手上的暖意叫她心弦一松,力道也随之松了下来。
顾弦思轻喘着,向后靠近黑衣男子的怀中,微微闭眼嗔道:“慕容楚,你还知道回来!”
慕容楚低低的笑了,耳边温润的笑声让顾弦思更加放松,终是松开了抓着白暮脖子的双手,反身勾上了慕容楚的脖颈,将自己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
闻着慕容楚身上熟悉的气息,顾弦思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叹息。
“白暮交给我处置,公主再睡一会儿可好?”
慕容楚将顾弦思打横抱起,轻柔的放上床榻,扯过被子将她团团包住,只露出一张娇美的脸庞,让她完全没了刚刚凶狠的模样,反倒是平添了几分孩子气。
顾弦思挣扎了一下,不满的道:“像这种居心叵测的杀了便是,你拦着我做什么,莫不是看他长得好,心软了?”
慕容楚依旧笑着:“公主觉得他长得好?”
顾弦思噎了一下,自觉这话题说下去自己讨不到便宜,干脆眼睛一闭装睡。
慕容楚好笑的轻轻拍了拍被子团,然后直起身来,斜了一眼床幔后趴倒在地上挣扎导致银铃乱响的十三,伸手将他腰上的香炉拿下来塞到顾弦思的枕边,然后一手提着十三,一手提着瘫在地上咳嗽的白暮,走出了寝殿的大门。
门外,长公主府的护卫统领风飒扶刀而立,暗卫碧渊抱臂靠在栏杆上。
大意了。
因为公主夜里不喜欢有人在门口值守,所以侍卫们都是在远处巡逻的,却不想竟有人敢摸进寝殿。
虽然白暮开门进去的动静立刻惊动了躺在树上假寐的碧渊,也是因为发现顾弦思还醒着,碧渊知道不会有事,才没有出手,但毕竟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叫人溜了进去,自是他们的过错。
见慕容楚从寝殿里出来,风飒和碧渊赶紧一起迎了上来。
慕容楚将手里的白暮丢给碧渊,被面具挡住了大半的面容让人看不出神色,清润温和的声音说出的却是无情的话:“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要知道他是谁的人。”
碧渊啧了一声:“真是可惜了这幅好皮囊。命要留着吗?”
慕容楚语气不变:“处理的干净些,公主不喜欢血腥气。”
还被慕容楚拎在手里十三浑身发抖,心里害怕极了,他想开口求饶,却又不敢,只盼着看在他并没有什么大错的份儿上,能留他一条性命。
“这个送回西院去,叫蓝穹再教一教,”慕容楚将十三丢给风飒,“性子还算不错,就是胆子太小。”
风飒接住十三,应了一声,而她手中的少年,却是突逢大赦,心神一松,竟是已然晕死过去了。
慕容楚吩咐完了之后,转身又往寝殿内走去,进门之前,他突然停下脚步,轻柔却清晰的说道:“办完了事,你们自己去刑堂领罚。若是以后再叫人进了公主的寝殿,你们的差事便不用做了。”
风飒咬了咬嘴唇,低声应是,碧渊也正了神色,恭敬的答应了。
寝殿的大门缓缓关上之后,风飒和碧渊才松了一口气。
碧渊一掌劈晕缓过神来正要出声的白暮,对着风飒说道:“楚公子当真不懂得怜香惜玉,我这皮糙肉厚的罚就罚了,怎的对你这个姑娘家也毫不留情?我要是你,现在就进去向公主告他一状,公主心软,必不会叫你受罚。”
风飒面无表情的看向嬉皮笑脸的碧渊,转身提着十三便走,只留下一句——
“等公主和楚公子起身时,你若还没审出结果,楚公子应该会好好怜惜你的。”
碧渊哆嗦了一下,也不敢再耽搁,抓着白暮飞奔向刑堂,被楚公子怜惜什么的,想想就可怕,他宁愿挨鞭子,也不想尝试这个。
整个长公主府,觉得楚公子温柔心软的,也就只有公主一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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