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蒋家。
蒋太尉眉头紧锁,看着手中来自随州长子的书信,女儿找到了,他本该开心才对,可是……
“夫人怎么样了?”
身旁人上前一步,看了一眼蒋世正神色莫测的脸,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去,回道:“表小姐陪在夫人身边,夫人今日已经好多了。”
蒋世正眉头一拧,那人便反应过来,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老爷恕罪,小的说错了,是大小姐,是大小姐陪在夫人身边。”
他口中的大小姐,正是府上的表小姐,顶替了蒋家嫡女身份的郑容音,这几个月,蒋世正要求府上的人改口唤郑容音大小姐,将顶替身份一事瞒得死死的,有人不小心说错了,全都被毒哑了嗓子远远的发卖出去,蒋府里人人自危,全都绷紧了身上的皮,生怕漏了口风。
那人满心以为自己这回算是要遭了,没想到上头的蒋世正只是低垂着头,神色难辨,他慌忙磕了头,就见蒋世正摆摆手,那人如释重负,赶紧出去了。
想起郑容音在镇北王面前的表现,想到原本病重的夫人在她的陪伴下也一日好过一日,小葵本就甚少在外人面前露面,若是就让容音顶了小葵的身份,蒋世正眯了眯眼,也不是不可行。
“来人,研墨。”
这边蒋世正提笔回信,后院里缠绵病榻已久的蒋夫人在嬷嬷的伺候下坐起了身子,她面色仍是苍白的,满眼慈爱的看着面前清秀美丽的女孩:“这天寒地冻的,怎么又来了?”
“小葵,你身子本就弱,该好好休息才是。”
被叫做“小葵”的女孩,也就是郑容音,她坐在蒋夫人身边,握着蒋夫人的手,笑得温暖极了:“娘,女儿就想天天伺候在您身边。”
蒋夫人眸光混沌,闻言很是满足的笑了,牵着身边女孩儿的手柔声道:“好好好,娘的小葵最孝顺了。”
小葵小葵,一个傻子有什么好惦记的?郑容音藏住眼底的愤恨,面上仍是那副甜美的笑容:“今天娘亲可好些了?感觉怎么样?大夫说,娘您喝了药,需要静养,只是女儿想着这样天天待在房间里也觉得闷,就带了些小玩意儿给娘亲解闷——”
“夫人,老夫人来看您来了。”蒋夫人身边的花嬷嬷进来,看也不看一旁的郑容音。
“母亲来了?快请进来!”蒋夫人欢喜道。
花嬷嬷看向郑容音,面无表情:“大小姐,您还是先回去吧。”
郑容音笑容一僵,暗暗咬牙,“嬷嬷,老夫人也是我的外祖母……”
她母亲虽说是周府不受宠的庶女,好歹也叫周夫人一声外祖母,如今那个小傻子丢了,她更是蒋府的大小姐,怎么周夫人来,她就不能待在这里了?
花嬷嬷毫不客气:“老夫人那样疼爱妙颜小姐,怕是不会想看到您在这里。”
蒋夫人仿佛看不到郑容音面上的委屈,只催促着:“快将我母亲请进来!”
郑容音无法,蒋夫人屋子里亲近的下人都是知晓内情的,此刻对着郑容音都是一脸的鄙夷神色,她咬紧了牙关,福了福身子,她左腿似有些不便,蒋夫人看在眼里,眸光一深。
郑容音出门时正遇上进来的周夫人,她正要行礼,就刮过来一个冷飕飕的眼风,来人竟是视若无睹的就这样走开了。
她行礼的姿态彻底僵住,她心中怨恨,面上却瞧不出什么,回头见周夫人神色匆匆,心头隐隐觉得有些痛快,那个小傻子这辈子都没法儿回来了,她会是蒋太尉的嫡长女,镇北王府的世子妃,到时候,这些瞧不起她的人都会跪在她的脚下!
心思一转,郑容音往前院书房的方向走去。
郑容音一走,蒋夫人屋子里的下人都神色警惕,留出空间来给两个主子说话,花嬷嬷更是亲自守在门口,一双闪烁着精光的眼睛不住地看向四周,生怕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把主子们的谈话偷听了去。
蒋夫人眸光中的混沌早就散尽,此刻她满眼的泪水,看着手中熟悉的字迹眼眶通红,不敢相信一般看了好几遍,直到眼泪都将信纸打湿了,还慌忙去擦,周夫人看着女儿这副样子,长叹一声,也觉得眼眶有些酸涩:“找到了,是真的找到了,宣儿亲笔所书,难不成还有假?”
周夫人安慰女儿:“听说那户人家将小葵养得很好,吃穿不愁,都好好的呢。”
“好就好,好就好,”蒋夫人泣不成声,“我就怕她、怕她被人拐去,再万一伤到哪儿,她那么小一个人,又什么都不懂,肯定是吓坏了……”
“母亲,我去告诉老爷,小葵找到了,就再不需要容音来帮着遮掩了,”蒋夫人簌簌落泪,迫不及待的掀开被子就要下床,“我要将小葵接回来,她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离开我身边,母亲——”
“静娴!”周夫人一把扶住女儿,叹了一口气,沉声道,“你以为世正他不知道吗?”
“宣儿找到了妹妹,自然要写了书信告知我们这一喜讯,送来蒋府的书信甚至比送到你父亲手里的要早上两个时辰。”
也就是说,老爷早就知道了小葵找到了,却不打算告诉她?
蒋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她不是养在深闺里不谙世事的娇小姐,周家也是簪缨世家,自然不会叫自家出去的女孩儿只做个空有名头的正头娘子,蒋府后院那些姨娘能被蒋夫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就是蒋夫人这些年体弱多病,甚少出门,外头也没传她一句不好,足见蒋夫人的手段。
她只是身子病了,心又没病,只一瞬间就反应过来,不由得抓紧了周夫人的袖子,声音有些发颤:“母亲,老爷他——”
周夫人面色沉沉:“镇北王可还要在京城里待到明年开春,”
想起方才的郑容音,蒋夫人面色发白,那桩婚约对于现在的蒋家至关重要,可那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啊!难道,难道她的女儿真就再也回不来了么?
“我看陛下的意思,像是要留下王妃和世子,只让镇北王去漠北驻守。”
蒋夫人眸光中浮现出一抹希冀:“母亲是说,陛下对镇北王……”
周夫人握紧了女儿的手,长叹一声:“就是陛下有那个意思,可镇北王势大,将来到底如何,谁又能知道?蒋府与王府的婚约可就摆在眼前!”
蒋夫人眸中的光芒又灰败下去,她看向自己的母亲,一脸悲色:“母亲,那小葵呢?我那么小的女儿,她怎么办?”
“世正的意思,我和你父亲也猜到了,他要让郑容音顶上小葵的位置,要保住与王府的这桩婚约。
提起郑容音,周夫人眼中显露出浓郁的厌恶,她皱了皱眉,又缓声道:“如今之计,便只有走一步看一步,私下里,我们遍寻名医,看小葵的病能否医治,只要陛下一透露出对镇北王不满,这桩婚约就有办法解除,若是陛下不动手,镇北王府依然矗立,”
周夫人凝眉,眸光泛冷,那她也绝不会让那个贱人的外孙女抢了她嫡亲外孙女的位置!
“你必须要养好了身子,”周夫人看着面前憔悴的女儿,心中酸涩,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繁杂的心绪都压下去,“你有宣儿,还有小葵,蒋家与王府的婚约暂且需要保住,你是蒋府的主母,就是为了两个孩子,你也得保重身子。”
蒋夫人眸中泪光盈盈,哀声应了,目光中又透露出一个母亲的坚毅来。
随州府城里,收到父亲书信的蒋承宣不可置信,父亲居然不愿意接小葵回去吗?
是因为小葵的病?蒋家与镇北王府的婚约?
他不愿意深想,可又控制不住脑海里的思绪发散,妹妹如今这样,王府会让一个心智残缺的世子妃进门么?还有父亲这么多年,不许小葵出门,特意养着表妹给小葵作伴,是不是早有预谋?
蒋承宣觉得,自己像是陷入一团旋涡,底下仿佛有无数只触手想将他拉下去,让他亲眼见到丑陋的真相。
夜来风急,刮得窗棱吱呀作响,常欢起身关紧了窗户,又给暖炉里的花生栗子翻了个面。
外头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的,倾毓轩里却暖意融融。
“她亲手在脚踝上刻了个梅花印记?”宋知绾咂舌道。
怪不得,怪不得她一个闺阁女子,为何会有这样的伤疤,原来是为了顶替蒋家嫡女的身份!
顾之宴听到下人传回来的消息,也觉得那蒋府里的表小姐是个心思深沉的,拧了拧眉继续道:“那郑容音是个有心计的,蒋夫人本来病重,是她守在病榻边学着走丢的大小姐的样子日夜哭诉,才生生将蒋夫人唤醒了。”
“蒋夫人本就体弱,又骤然失去爱女,病好后,就有些不清醒,蒋太尉让郑容音顶替小葵的身份去见镇北王,她也没反对,就是常常会对着郑容音喊小葵的名字。”
“郑容音在脚上刻上了小葵的梅花胎记,蒋夫人就更加认不出来了。”
顾之宴眸光微深,不过,他可不觉得蒋夫人会是真得认不出来,不过是些权宜之计罢了。
“到底是快半年前的事情了,就只查到这么多,还有小葵被拐一事,还得要些时日。”他温声解释。
宋知绾点点头,又伸手拿过盘子里的烤栗子,剥出一个饱满圆润的栗子仁递到顾之宴面前,笑眯眯道:“之宴哥哥辛苦了,之宴哥哥吃栗子,绾绾替小葵谢谢之宴哥哥。”
古灵精怪的,顾之宴眸光温润,眼角眉梢都是笑意,把栗子吃了,又顺手将手边剥好的花生推过去,“等明日蒋承宣过来,就知道蒋府对于小葵,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了。”
想起在里间酣睡的小姑娘,宋知绾长长叹了口气,她其实也能猜到的,郑容音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心机手段,而蒋府看重镇北王府的婚约,这对于小葵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第二天一早,蒋承宣来见小葵时,神色有些委顿,更是好几次走神。
“府中可来信了?什么时候接小葵回去?”宋知绾憋不住,问他。
蒋承宣眼神有些闪躲,看着懵懂无知已经对他十分亲近的妹妹,眼底涌现出浓郁的愧色,“要到年后了,府里会派人往随州来,我和小葵今年就在随州过年。”
宋知绾皱了皱眉,心中长叹一声,没再多过问。
年节将近,府城里也渐渐热闹起来。
这是宋府一大家子这么多年以来头回一起过年,再加上府中还有一位皇子,因此府中气氛就格外浓厚,红灯笼红窗花,喜庆的挂在连廊上,到了晚间灯笼亮起来,映出灯笼上的吉祥画,光是人瞧着都觉得心中欢喜。
这天正是晚膳时间,一大家子热热闹闹的聚在一块儿,中间的暖锅沸腾着,升腾起白色的蒸汽,一派的温馨和睦。
宋织月近来安分老实多了,许是那个嬷嬷的教导起了作用,规规矩矩的坐在角落里,宋知绾可不会相信她是真的变了,不过是安姨娘势弱,她没了依仗的资本,自然就识趣安分起来。
“明日就是绾绾的生辰了,可想好要什么了?”宋祁正面上十分和蔼,眼里带了笑意,温声道,“一年可就这么一次机会,错过可就没有咯。”
“那绾绾可得好好想一想,”宋知绾抬了抬下巴,故作骄矜,“明天再告诉爹爹。”
她一派小女儿情态,可爱又不扭捏,宋祁正不由得笑道:“好,那爹爹便等着。”
宋织月垂下眼帘,想起半月前她的生辰,爹爹不过是送了一块普通的玉佩,再看如今宋知绾得意的姿态,她心中怨恨,把头垂得更低了。
“老爷,庵堂里那位,说是病得不行了,”林管家神色踌躇,“请您过去看看……”
屋中一静,宋知绾若有所思地抬头看了一眼宋祁正,随即垂下眼帘,眸子里划过一丝冷意。
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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