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了结论,邓一新心满意足地从院长办公室离开了。他和父亲虽然经常因为生活上的事情争吵,但在这种是非问题面前,两人的意见总能保持一致,加上刘安也是三观端正胸怀坦荡之人,事情总算没再横生枝节。
邓一新刚从院长办公室回到妇产科,任新梅就找到他说要帮邱玉办出院手续。邓一新没给她开出院单,而是对她说:“邱玉家属,你先等一等,有些事情医院想和你谈一谈。”
“啊?什么意思?”任新梅有些不解地张着嘴。
“就是……邱玉流产的事情,医院想和你谈一谈。”
“流产的事情……”任新梅喃喃自语着,好像很惊讶,好像邓一新的话很难理解似的。除了惊讶,她脸上还掠过一些难以解释的惊恐,就像小学生模仿家长签名被老师看穿一样。然而这份惊恐一扫而过,很快她恢复了平静,带着嗔怪的口气答道:“有什么可谈的啊?我们要出院了,想赶紧回家呢!”
任新梅脸上的细微表情邓一新看到了,心中觉得奇怪,思忖着难道上升到医院的高度和她谈话让她紧张了?
邓一新没有多想什么,接着说道:“你先回去等一会儿,用不了多久,我带你们去院里。”
“那可别时间太长,我们着急出院呢!”说完,任新梅扭脸离开了医生办公室,好不情愿的样子。
看着任新梅的背影,邓一新有些不解,这个人对医院要和她谈什么好像并不好奇,而是一直催着出院。
邓一新和冯月及院里约好了时间,又来病房找任新梅。邓一新和冯月的意思是让任新梅和邱玉都去,可是任新梅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了,有什么事跟我谈,我弟妹需要休息!”
这话也有道理,冯月同意了。任新梅独自一人跟着冯月和邓一新来到院长办公室。
邓刚和刘安都坐在沙发上等着,见人来了,两人毕恭毕敬地站了起来。
邓刚首先迎上来道:“你是邱玉的家属?”
进屋之前任新梅看到门口牌子上写着“院长办公室”,再看面前站着两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不用问,肯定都是院长了。院长找她要做什么?还这么客客气气的,任新梅心里泛起嘀咕,可表面上还是很冷静,答道:“对,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那个……来,咱们坐下谈。”邓刚微笑着指了指沙发。
邓刚很客气,刘安的表情也是一样,可两人越是客气,任新梅脸上的表情越不自然。
任新梅、邓刚和刘安都坐在沙发上,冯月和邓一新各自搬来椅子坐在对面。全都落座之后,邓刚面带难色地搓了搓手,说道:“那个……病人家属,有个事情我们必须向你承认并且向你道歉……”
邓刚虽然当了二十几年医生,可是他自己从来没出过医疗事故,虽然家属来之前,他已经在脑子里想好了该怎么说,可真的面对家属时,他才发现有些话还是难以启齿。
邓一新看出父亲的为难,干脆接过这个话头,说道:“邱玉家属,是这样的,就是你们昨天上午输的液有问题,那瓶药我们弄错了,把催产素和葡萄糖搞混了,使邱玉错输了催产素,导致她的流产……”
邓一新说话的时候一直谦卑地看着任新梅,本以为她会是愤怒的,或者从吃惊转成愤怒,就算暴跳如雷邓一新也能理解。可他发现任新梅却出奇地冷静,目光里甚至又飘过一丝惊恐,就像在医生办公室,邓一新第一次告诉她院里要和她谈话时一样。
直到他说完这句话两三秒钟之后,这种冷静和惊恐才被一阵听起来伤心的痛哭打破。任新梅拍着大腿哭嚎道:“哎呀,我的妹妹啊,你的命好苦啊!”
虽然任新梅看起来挺悲痛,可是眼睛里没一点眼泪,倒像是那种花钱雇来哭丧的。号了几声之后,邓一新预测的那个早该出现的愤怒才从她脸上表现出来。
任新梅止住哭声,拉下脸来怒道:“你们怎么能这样呢!你们这是杀人!”
“这确实是我们的疏忽,我们愿意为这个事故负责。医院愿意赔偿你们五万元,并请求你们的原谅!”邓刚站了起来,诚恳地鞠了一躬。
“啊?五万?”任新梅的愤怒变成吃惊,似乎对这个结果有些没想到。
五万元在2001年不算一笔小数目。这笔赔款是邓刚、刘安还有院里几位领导共同商议的结果,他们甚至还有第二方案,如果病人和家属不同意,他们可以再把赔偿金额提高到六万或者八万,因为责任毕竟在院里,他们应该赔偿病人。
“是的,五万元的赔偿金,医院直接打给你们,这次的医药费也全免。你看这样可不可以呢?”邓刚问。
“……行,就这样吧!”大概只过了一秒钟任新梅就这样答道,出乎意料的痛快。
邓刚看了一眼刘安,病人家属这么好的态度把邓刚都有点搞糊涂了,他本以为这会是一次艰难的谈判。刘安的眼神里也透出一阵惊奇,说道:“病人家属,实在太感谢你对医院的理解了!”
“行了,别的不用说了。那个……没事我就走了!”任新梅说着站了起来,要往外面走。
“哎,等一下!”邓刚叫住了任新梅,从沙发前的茶几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她,道,“这个你看看,是医院对这件事情的处理意见,你要是同意就在上面签个字。另外,如果你们接受这个处理意见,希望这件事情就不要再张扬。”
这是一份两页的文件,任新梅拿起来看都没看,直接翻到第二页下面签名的地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一式两份的文件刷刷几笔就签完了。
然后任新梅又说道:“行了,没事了吧!”
“额……对,没事了。”
听到这个答复,任新梅站起身来头都不回地离开了,剩下办公室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是一个疑问:事情解决得也太顺利了。
任新梅离开后,冯月和邓一新很快也跟出来,人毕竟是他们带来的,他们有义务再送回去。回去的路上,任新梅没说别的,而是再次问道:“邓大夫,我们可以出院了吧!”
“可以可以!”
回到病房,邓一新发现任新梅早就把东西收拾好了,拿着他开的出院单,搀扶着邱玉离开了。
院长办公室里,任新梅、邓一新和冯月都离开之后,刘安关上门,有点匪夷所思地对邓刚说:“院长,这事情还真顺利!”
邓刚手里还拿着任新梅签字的文件,也感慨道:“是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处理完了。”
邓一新也是同感,看着任新梅和邱玉的背影,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可又说不出来哪里怪。
病人出院了,并没责怪医院,算是最好的结果了,可事情对于医院来说还没完。出了这样的事故是必须彻查的,这也是医院对妇产科下达的命令。
上午冯月就下达了中午十二点半要加开一个全科会议的通知,所以妇产科所有医生和护士吃完午饭都来到医生办公室。
冯月走进来之后关起门,看着下面的人,足有半分钟没说话,神情非常严肃。有些人一开始还在轻声说笑,后来都不做声了,紧张兮兮地看着冯月,似乎意识到又出了某种严重的事。
见所有人注意力都集中起来,冯月从兜里拿出邓一新给他的检验报告,沉声说道:“昨天,咱们科出了严重的事故!病人输液输错了药!这种事情是不能容忍的!”
冯月的话掷地有声,下面的人一片唏嘘,各个面露惊慌,谁都知道这种事情的严重程度。
冯月又道:“昨天上午,是谁给九床的患者邱玉配的药?”
此言一出,下面大部分人表情都放松了下来,纷纷摇头,然后开始交头接耳左顾右盼,好奇地观察究竟是谁犯了这样的大错。
邓一新也想知道是谁把他开的葡萄糖错配成了催产素,可是过了半天都没人应声。
冯月更恼怒了,把检验报告拍在桌子上,盯着下面站着的几个小护士,喊道:“没人承认是吗?那就都罚!”
开会前齐美兰来得比较晚,站在门口角落里,没什么人注意到她。她的脸色越来越不好了,冯月拍桌子的声音吓得她一个激灵。她慢慢举起手,小声说道:“冯主任,是我。”
“齐护士长……是你?”冯月惊奇地看着她。
别说冯月没想到,邓一新也没想到。齐美兰四十多岁,是个老护士,当护士长都七八年了,工作认真细致是出了名的,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齐美兰。
冯月也不愿意看到这种事的发生,但它就是发生了,发生了就要有人承担责任。她叹了一口气:“齐护士长,你给病人配错了药!应该是葡萄糖,你弄成催产素了,病人流产了!”
齐美兰面色土灰,一直在摇头:“不!我没弄错,她的药是我配的,可我没弄错!每次我都要检查的!不可能搞错!”
“齐护士长,你现在说这些没用了。”冯月把手里的检验报告递到她面前,“这是邓大夫去检验科化验的结果,你自己好好看看,‘患者姓名:邱玉,标称药品名称:葡萄糖注射液,实际检测结果:催产素。患者姓名:许安凌,标称药品名称:催产素,实际检测结果:葡萄糖溶液。’不是你搞错了是什么?两瓶药弄混了!病人被你弄流产了!医院要替你担责!”
这份薄薄的检验报告在齐美兰手中颤抖着,她的目光从上到下把这几行字看了好几遍。
“这不可能……不可能……”
屋子里鸦雀无声。
齐美兰忽然朝邓一新走过来,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双眼噙泪,问道:“邓大夫,是不是你搞错了?我真没弄错!”
齐美兰一双明亮的眼睛充满渴求地盯着邓一新,像是她最后的希望。齐美兰眉眼红红,努力控制着眼泪,可一滴泪珠还是从她的眼眶滑落。此情此景让邓一新心中也不好受,可他还是轻轻挡开齐美兰的手:“齐护士长,我从垃圾桶里找出两个瓶子就送去检验科了,我没弄错……”
“好了!”冯月厉声道,“齐护士长即日起立刻停职,报送院里等待处理结果!所有人都要以此为戒,咱们医护人员的工作当中容不得一点马虎,你们的工作关乎病人的健康和生命!齐护士长的事情所有人都要引以为戒,再有人犯这种错误,严惩不贷!”
齐美兰呆呆地站着,头越来越低。她想默默地哭泣,可喉咙里还是发出隐藏不住的呜咽,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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