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新把胳膊架在桌子上,把头埋进手里。齐美兰就站在他旁边,他心里不是滋味。无论是他的病人还是同事,他不希望任何人伤心难过,但一个病人一个护士都在他面前落泪,谁都没逃过去。

    冯月又说了一大通之后宣布散会。很多医生和护士都围过来,轻言细语地安慰着齐美兰。不过再怎么安慰也无法消弭她内心的痛苦,谁都清楚,齐美兰自己恐怕更清楚,一个护士犯下这样的大错,没有什么办法挽回了。

    整间办公室里气氛很压抑。很多人都和齐美兰共事多年,感情深厚。齐美兰没被安慰好,她们自己也哭了。女人们围在一堆,好像生离死别一样。

    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声音压抑得邓一新喘不过气来。悲伤会传染,就好像高兴也会传染一样。而且他还感受到一些不友善的目光朝他身上射过来。是啊,他是第一个怀疑这件事、调查这件事并且曝出这件事的人,如果不是他,齐美兰也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邓一新匆匆起身离开了办公室,来到外面没人的地方,终于好好喘了一口气。

    办公室里的气氛不但让他压抑得要命,也让他心乱如麻。不要说那些人不怀善意地瞪着他,就连他自己都在怀疑当初的决定是不是正确的了。

    冯月开完会将齐美兰的事情上报到院里,下午院里的批示就下来了,结果几乎在所有人意料之中,齐美兰受到开除处分!

    齐美兰呆呆地坐在护士站,偶尔有些人过来安慰几句,可无济于事,齐美兰像冰雕一样,眼珠都不动一下。

    此情此景让其他人也不再劝说了。真的受伤时,什么安慰都没有用,只有自己静静舔伤口。

    齐美兰就是这样,她的心被划了深深的一刀,血淋淋的。更让她想不明白的还有这整件事,她不知道哪里错了。昨天上午配药的情景在她脑子里转了很多遍了……

    昨天,齐美兰和骆薇一起配药,科里一共有八十张病床,齐美兰是个经验丰富动作麻利的老护士,不管和谁一起配药,总是自己主动多干一些。昨天,她负责给一床至五十床配药,骆薇负责五十一床至八十床。

    护士们的工作很忙,不但要配药,还要处理各个病人发生的情况,护士站的呼唤铃总是此起彼伏地响,这天也是一样。护士站的护士们都被呼唤铃叫走之后,铃又响了,骆薇放下手里的活去查看,只剩下齐美兰一个人还在配药。

    2001年输液用的都是玻璃瓶。每个玻璃瓶里都是无色透明液体,瓶子规格几乎也是统一的,只分为09氯化钠溶液和5葡萄糖溶液两种,它们是输液用的不同辅料。不同辅料的瓶身上出厂时就贴着不同标签,瓶盖颜色也不同。

    配药时,由护士根据医生的处方将药配到氯化钠溶液或者葡萄糖溶液里面,配好之后再在口取纸上写上患者姓名和药品名。将写好字的口取纸在海绵胶水盒上按一下,口取纸背面就粘上胶水,再贴到玻璃瓶上。

    这个事情齐美兰干了二十多年,太熟悉了,而且她还总结出一套避免出错的心得,那就是在把写好字的口取纸贴到瓶子上之前千万不能分神,贴好了之后还要对着医生处方再认真核对一遍患者姓名和药品名,确认无误才把处方压在输液瓶下面,再弄下一个。

    护士站的护士进进出出,只要有其他护士在,呼唤铃响了就会被人按掉。直到齐美兰快配完所有药的时候,呼唤铃又响了,响了两声还没人按,她往周围一看,发现护士站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她按掉呼唤铃,放下手里的东西,朝那个按铃的病房走去。

    回来的时候护士站依旧没人,她就接着配药了,那个时候只剩下两张处方还没配。都配好之后,她和骆薇又到药房分药、输液。整个过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和每天都一样,没有任何环节出过问题。

    就连邱玉这个名字她都记得,因为这个病人住院一星期了,一般住院的病人都是生孩子,生完两三天就走,不会住那么久。她也记得邱玉的处方,因为她每天的处方几乎都一样,葡萄糖,有时还会有些其他营养液,用的都是5葡萄糖溶液作为辅料。

    邱玉对面床是十床,这个人是刚来的,齐美兰没有什么印象,她的药是催产素,也是配在5葡萄糖溶液里面。两个病人的药怎么会搞混了呢?难道就因为它们用的是同一种辅料,所以自己一时疏忽了?

    不对不对!因为对邱玉这个人她有印象,对她那瓶药印象也极为深刻,甚至就连将配好的葡萄糖压在邓一新开的处方上这个动作她都记得!

    不可能错……不可能错!

    齐美兰想到这里,那双好像冻结了的眼珠动了动,一抬眼,邓一新竟然就站在她面前。邓一新已经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了,想向她说声抱歉,但是齐美兰一直在出神地思考着,他便没打扰她。看她眼珠动了,邓一新刚要开口,齐美兰却抢先说道:“邓大夫,我真没弄错,真没弄错!你相信我!”

    齐美兰的目光那么真诚,仿佛透过这道光就能看到她的心。邓一新竟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应该说相信她吗?那问题究竟出在哪里?说不信她?这双真诚的眼睛让人无法拒绝。

    邓一新点了点头,笑了笑,这笑容并不轻松,笑容里面想表达什么意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然后他什么都没说,匆匆离开了护士站。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还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我……呜呜……”

    是齐美兰的哭声。邓一新不敢回头更不敢停下脚步,逃也似的回到医生办公室,然后再没到护士站去过。

    后来听说齐美兰脱掉了护士服,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医院。一些人去送她,可送比不送似乎更令人难受。据说齐美兰走的时候哭得特别伤心,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没弄错,没弄错……像祥林嫂一样逢人便说,还要说上好多遍。

    医生办公室里悲伤的气氛并没有随着齐美兰的离开而消散,人们还在议论着她。

    齐美兰四十四岁,三年前丈夫得了癌症,花了很多钱治病,几乎倾家荡产,可最后丈夫还是死了,就死在人民医院。当时科里每个人都给她捐了钱,她收了,可后来她又用自己的工资把大家捐的钱还了回来。她说能救一时之急已经很感谢,有钱了就要还回来,这样她的日子才能过得踏实。

    做人正派,做事踏实让齐美兰在同事中有很好的人缘和口碑,也让大家的议论众口一词地在同情和可怜她。人们还在说,齐美兰变成单亲妈妈,而且经历了丈夫这场大病,家境变得特别艰苦。她的女儿今年上高三,成绩很出色,转年就要高考。大学的学费每年都要几千块,齐美兰又没了工作,供孩子上学都难了。考虑到她年龄大了,又是顶着开除的处分离开医院,到哪里恐怕都找不到护士的工作了。

    齐美兰离开之后,虽然人们还在扼腕惋惜,但没有任何办法,整件事情看起来就这样画上了句号。可是还有一个人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那就是贾连生。

    从一开始,他就坚决反对将输错药的事曝出来,既然病人和家属都不知情,医院应该极力隐瞒,可是邓刚却坚持抖出来。和家属谈判时,贾连生故意找个借口没去参加,而是静静地在自己隔壁的办公室里支棱着耳朵偷听。按他的想法,家属知道了实情肯定要大闹,一哭二闹三讹钱是少不了的,到那时,他就可以隔岸观火,看邓刚的笑话,可是没想到家属竟然不可思议地安安静静接受了医院的赔偿,连一句过分的话都没说。简直又遂了邓刚的意!这可真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贾连生在办公室里越想越窝火,不明白怎么好运气总是在邓刚那边!他想让事实证明邓刚的决定是错的,他才是对的。要让邓刚为不听自己的建议而后悔,他要提高他这个副院长在医院的话语权和权威性!

    ……不行,不能让事情就这样结束!一个计划在贾连生脑海里渐渐清晰起来。

    贾连生来到医院院子里,找到一个僻静的公共电话亭,连着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匿名打给媒体的,告诉他们人民医院发生了给保胎患者输错药导致病人流产的事故。

    他要让媒体介入,事情不能就这样完了!

    果不其然,接到电话的各路媒体好像盯着腐肉的苍蝇一样蜂拥而至,目标人民医院妇产科!

    这天妇产科够乱的了,发生了输液错误的严重事故,导致齐美兰被开除,人心慌慌,好不容易熬到要下班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又来了一批记者,扛摄像机的,拿照相机的,拿话筒的。见到穿白大褂的医生便问:“听说你们这里出现了给保胎孕妇输错药导致病人流产的事故,能不能具体说说是怎么回事?”

    不速之客的到来让妇产科又乱了。医生和护士们都避之不及,可是越躲避,显得里面越有事,记者们的兴趣也越大了。最后,记者们就问到邓一新头上了,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得知这个大夫就是流产孕妇的主治医生。

    “邓大夫,我们接到匿名举报说你们给保胎孕妇用错了药导致病人流产,能和我们说一说具体情况吗?病人现在怎么样了,以及你们对这件事的后续处理。”

    邓一新抬头一看说话的人竟然是苏芸,他心里的气更不打一处来,怎么哪里都有这个女人凑热闹,回回都来揭人的短!他没好气地答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从哪听说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可我们得到可靠消息说就是人民医院妇产科出现这样的事故!”又有记者问道。

    “听谁说的你们?”邓一新搪塞道。忽然来了一帮记者长qiang短炮地围着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事情在医院内部怎么讨论怎么处理都行,但是现在记者来了,如果说错话问题可严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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