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给冯月打去电话:“冯主任,我要请假一天……原因……您别问了,我就是去不了了!”
邓一新挂上电话就开始从门口的垃圾找起,他把每袋垃圾都倒在地上,凡是输液瓶都拿起来看一遍标签上的姓名,没有就再把这些垃圾装回袋子里,接着找下一袋。
接到邓一新电话的冯月正在焦头烂额,昨天她也当着众多记者的面说不存在给病人输错药的事,本以为事件能就此平息,没想到今天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报纸上的报道她看到了,电视新闻虽然还没看到,但是听说了,邓一新去找家属对质,刚好被记者拍下,这下他们编的谎话全都穿了帮!
邓刚也急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刘安也来了,抖着两只手直道:“院长,这事情有点不好办啊……”
谁说不是呢!邓刚昨天当着记者的面说谎时,心中就一百二十个不踏实,说谎话的滋味本来就不好受,谁知刚说完就被揭穿了。邓刚悔得肠子都要青了!
这时,院长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邓刚抬眼一看,正是昨天刚刚被院里宣布开除的齐美兰。
今天一大早,关于人民医院给病人输错药的新闻铺天盖地而来,齐美兰作为一个当事人,虽然她始终认为自己没弄错,可现在事情发酵了,严重了,想到事情毕竟和她有关,她还是回到了医院。
心存愧疚的齐美兰刚一走进来就低着头道:“院长,都是我的错,我给医院添麻烦了……”
这个时候还能有人站出来主动承担责任,让邓刚感动不已。他眼含感激说道:“齐护士长,谢谢你还能回来……这件事我也有错……”
“院长,事情都是因我而起。现在该怎么办?这件事影响太大了……”
齐美兰说的没错,身处医院之外,她看得更为清楚。这次的事件比几个月前医院被曝光的手术事故更加严重,上次只是事故,医院坦然承认,而这次的事故却企图隐瞒,激起了众怒。就连街上买菜的老头老太都开始议论人民医院了,齐美兰清晰地感觉到一团风暴正朝人民医院上空席卷过来,而风暴眼就是被重点曝光的邓院长和邓一新。
邓刚何尝不明白呢,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无能为力。最坏的结果他想好了,也做好心理准备了。
邓刚桌上的电话突然响起,他仿佛有预感一样,心中所有的不安都放下了,走过去,平静地接起电话:“我是邓刚……”邓刚安安静静地听着,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又道,“好的,局长,我马上过去。”
挂上电话,邓刚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有着一种超乎寻常的释然。
“是窦局长?”刘安惴惴不安地问。
邓刚点点头,开始解白大褂的扣子,脱下之后整齐地挂在衣架上,还整理了一下衣领,好像在和这件白大褂告别。
“我到局里去一趟。”邓刚对刘安说,然后又看看齐美兰,“齐护士长,作出开除你的决定实属无奈,希望你不要怪罪。我们都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如果家里有困难,可以跟我提,也可以跟刘院长提,我们都愿意帮你。”
“院长……”齐美兰不舍地叫道,她和刘安眼神一碰,都清楚院长被卫生局叫走意味着什么。
邓刚没有回头,无比平静地走出办公室。邓刚心里也清楚,此事闹大,卫生局定要拿他是问,接到电话之时,他就做出引咎辞职的准备了。
邓刚正往外走,在楼道里碰到了贾连生。见邓刚一身便装,贾连生迎上来问:“院长,你要出去啊?”
邓刚点点头:“对,去局里一趟。”
贾连生的神情也暗淡下来:“啊?局里这么快就……也是,谁想到记者把邓大夫给拍下来了呢!唉,这事情也怪我想得不周……”
“没关系,不怪你贾院长,决定是我做的,我应该承担责任。”邓刚一如既往宽厚地笑了笑,离开了。
看着邓刚瘦削的背影,贾连生也明白他此去恐是凶多吉少了。
他和邓刚同事二十多年,他早早当上副院长时,邓刚还是神外主任,后来升为副院长,再到不久之前升为院长。两人即便同为副院长时,关系也是融洽的,贾连生佩服邓刚的医术也佩服他的为人,如果不是因为邓刚突然出乎意料地爬到自己头上成了一院之长,他和他的关系大概会一直融洽下去。想到这里,贾连生心中不禁生出些许惋惜。
可是又一转念,邓刚如果下了台,不正好如了他的愿。他是最有可能接替邓刚当院长的人。他只是偷偷叫来了记者,想给邓刚一些难堪,后续这些事情没在他的计划之内,可是偏偏都发生了,仿佛是上天安排好的一样。
想到这里贾连生冷笑一下,觉得就算要怪也不能怪自己,只能说邓刚的运气实在不好。
贾连生刚刚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桌上的电话就响了,接起来一听,是石源的声音:“贾院长,电视和报纸上的报道看了吗?”
“石局长,我看了。”贾连生毕恭毕敬地回答。
“你们医院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呢?”石源在电话里一副居高临下的口吻,把贾连生问得直打磕巴:“石局长……这事情我们会严肃处理。”
“哈哈哈……”电话那端的石源奸猾地笑起来,随后压低了声音,“姐夫,这个错误犯得好啊,窦局长都亲自过问了,这次那个邓刚恐怕在劫难逃。如果他下了台,我肯定推举你当院长!”
贾连生听出来了,石源一开始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后面这些话才是他打电话的真正目的。他也笑了起来,说:“那可太好了,多谢多谢!”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挂上电话,贾连生兴奋地摩拳擦掌,已经开始想象自己坐在医院大会议室主席台中央发表就职演说的情景了……
邓刚来到卫生局,走进窦海平局长的办公室,就看到他正襟危坐脸色阴沉。邓刚早就猜了八九不离十,看窦海平的脸色他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窦海平一句话没说,按了一下投影仪的开关,白色的幕布上开始播放一段新闻。首先是医院病房外走廊里的画面:
第一个出现的是冯月,她对着记者说:“各位,这两位是我们的邓院长和刘副院长,我们可以向你们保证,人民医院妇产科没有发生给病人输错药的事情!”然后一个电视台记者问邓刚道:“邓院长,刚才说的是真的吗?你们真没出医疗事故吗?”
“额……是的,没有这回事。”邓刚说,“希望你们不要听信谣言,没有根据的事情不要乱做报道,否则我们保留追责的权利!”
镜头一转,到了一间平房小院里,一个穿白大褂的人的背对着镜头说道:“你还不承认!对,医院是给你们输错药了,造成病人流产。可是该道歉道歉了,该赔偿赔偿了。怎么,钱都拿了还觉得不行?那么多钱还堵不住你们的嘴吗?你们想要多少钱?”
镜头又一转,还是这间平房小院,穿白大褂的人正脸对着镜头,正是邓一新。女记者拿着话筒说道:“我们是广江电视台的,你刚才说那么多钱还堵不住你们的嘴是什么意思?医院为了掩盖这次事故还给了病人封口费是吗?”
只见邓一新指着摄像机怒吼道:“你们拍什么拍!苏芸!你还有完没完!”
记者又问道:“这位医生,你和我们具体说一下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次事故呢?医院给了病人多少封口费呢?”
“滚!”邓一新曝粗口的镜头也被播放了出来。采访的镜头播完,主持人再次出现,进行了一长段点评……
在窦局长的办公室里看完这段新闻,邓刚顿感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简直比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还难受。
“窦局长……这件事都是我的错!”邓刚低下头说道。
窦海平叹了一口气:“邓院长,你糊涂啊!怎么能说谎话呢,还被电视台拍到了!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还有你们这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也说谎话!这个年轻医生,是你儿子吧?怎么能对着镜头这种态度呢?你们错了就错了,还给病人封口费,还说谎话,这件事搞得民怨沸腾,你说应该怎么处理?”
事情真的严重了,不光是他自己,还有冯月和邓一新也脱不了干系。被电视台拍下来的情况无外乎铁证,再怎么解释也没用了。事到如今,与其三个人一块受处罚,还不如他一个人把事情都顶下来。
“窦局长,所有决定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他们只是听命于我。请不要责怪医院的医生们,我愿意承担所有责任,我给局里添了麻烦,给医院抹了黑,给社会造成不良影响……我深感罪孽深重,请允许我引咎辞职!”邓刚情绪激动地说着,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知道错了。
窦海平看了看邓刚,邓刚的话似乎正合他意,窦海平脸上的怒气少了一些,说道:“邓院长,这两个医生也不可能什么责任都不承担,至于你……”窦海平迟疑了几秒,“回去等消息吧!”
“窦局长,局里怎么处罚我我都愿意接受……只希望局里还能给我一个当普通医生的机会……”说到此处,邓刚老泪纵横,看得窦海平心里也怪不是滋味。
他缓和了口气说道:“邓老弟,我也不愿意这样,可是你们这事情闹得太厉害了,我就连想替你这个院长求情都不行。还有邓一新,你好好教育教育他,怎么能在记者面前这么说话呢?这是自毁前程啊!”
因为窦海平和邢彬的同学关系,很多年前窦海平见过邓一新,也知道他的名字。
“局长,您说得对,这件事都是我处理不周,也是我教子无方,惭愧,实在惭愧……”邓刚低着头忏悔道。
“好了,邓院长,事情怎么处理我们再讨论一下,你先回去吧!”
结束了和窦海平的谈话,邓刚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眼前那些一向笔直的楼梯都好像变得弯弯曲曲的。他知道自己被免职是不可避免的,事情还可能波及到冯月和邓一新甚至更多人。对他自己来说,被免职他心甘情愿。他并非贪恋权位,当这个院长只是希望能够把事情做好,但现在却将用这样一种极其不光彩的形式被免职,这会是他一生的污点。
他心情差极了,悔恨之情充满了他的内心,有一种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晚节不保的悲怆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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