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阵安静持续了几秒钟之后,顾秀明默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举到贾佳面前,说:“那天你说完这件事我拒绝了,我说我不能骗人。后来你想给我写个电话找不到纸,正好我兜里有这张菜谱,你就把电话写在了上面。给我们修车行送餐的饭馆每天都会给我们一份菜谱,这份就是,上面的日期清清楚楚写着六月二十六号。你说你之前没见过我,那你的电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一天的菜谱上?”
顾秀明的话贾佳听得清清楚楚,越听神情越错愕。她记得写过电话给顾秀明,在一张皱皱巴巴的纸上,但她当时没仔细看上面的内容,而且也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这张破纸片顾秀明还留着。这上面就是她的字迹,有她的名字和手机号码。
顾秀明确实还留着,所有重要的东西她几乎都随身带着,就像好不容易攒起来的钱,总是贴身放着,不敢放下,生怕丢了。这张纸也是她非常珍视的,仿佛有了这张纸母亲的生命才有保障。
办公室再次陷入安静。贾佳后背冷汗涔涔,拿着那张菜谱手都在抖。她飞快思考着,可竟然没再想出任何狡辩的理由,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
忽然之间,安静的办公室传来贾佳嚎啕大哭的声音。眼见自己精心策划的阴谋被当面揭穿,贾佳的精神瞬间崩溃。
没有人再替贾佳说话。铁证如山,就连贾连生都沉默了,他想替贾佳说话都找不到理由。一屋子人都沉默着,似乎在等着贾佳主动开口承认。此时的安静对贾佳来说无异于一种折磨。
见此情景,孟婷婷劝道:“贾主任,你就承认了吧!一人做事一人当!”
听完这句话,贾佳突然抬起头来,抹了两把眼泪说道:“就是我干的,是我让顾秀明去诬告邓一新的,我就是讨厌他!就是讨厌!呜呜——他处处和我做对,我才是妇产科主任!他还在背地里说我坏话,说贾院长的坏话,你以为我都不知道吗!再说他去年不就是猥亵过患者吗,我这么做有什么错!”
贾佳终于承认,孟婷婷和齐美兰悬着的心都放回肚子里。刘安说道:“那件事已经澄清了啊,患者也谅解了邓大夫,那不是猥亵。”
贾佳什么都不说了,只顾着哭。
再看贾连生,脸色比哭还难看。自己的女儿做出这种事,还被当众揭穿,他这张脸彻底没地方放了。
“啪!”的一声,贾连生狠狠拍了一下桌子,怒吼道:“贾佳,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呢!因为工作中的摩擦就诬陷其他医生,你……”
“你开除我啊!”
“我……你以为医院就不敢开除你!开除你都是轻的!”
贾连生和贾佳面红耳赤地争论起来。在众人面前,贾连生必须做出个姿态。贾佳也是破拐子破摔,一副爱开除就开除的样子。
贾家父女剑拔弩张,刘安赶紧又来打圆场:“贾院长,别急,有话好好说!都是年轻人,犯错误在所难免……我看咱们都不要这样上纲上线,先把邓大夫的职务恢复了,别的事情再议,再议。”
刘安的话给了贾连生一个台阶,贾连生朝邓一新走过来,紧紧握住他的手:“邓大夫,你受委屈了,真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样……你放心,医院很快会恢复你的职务,会严肃处理贾主任!”
邓一新在整个过程中一句话都没说,因为刚才在食堂里,当顾秀明向他承认错误的时候他已经觉得心里的结解开了,气也散了。后来站在贾连生的办公室里,他反而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看一场戏。
被贾连生握住手的邓一新如梦初醒一般,他其实早就不在乎医院会不会给他恢复职务,只要他在意的人明白他不是一个猥亵犯就好。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邓一新看了看贾连生,又看了看刘安。刘安正充满期许地盯着他。
刘安一向是老好人的脾气,他觉得应该严肃处罚贾佳,但也没到开除的地步。这件事就算再严重也是医生和医生之间的矛盾,是医院内部问题,内部问题都可以内部消化,没必要弄得剑拔弩张。事情澄清了,给邓一新恢复职务,很好;贾佳也没必要开除,用医院的院规给予惩戒就好。
想到这里,刘安说道:“邓大夫,你确实受了委屈,这件事医院会予以公示,还你清白。但是贾主任……我觉得不管怎么说你们也同事一场,何况贾院长和邓院长都在一起共事几十年了。人无完人孰能无过,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
刘安的话说完邓一新发现自己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很乱。
他又看向贾佳。贾佳还在哭,哭得很伤心,全身颤抖涕泪横流。邓一新原本以为看到那个陷害他的人被揭穿他会很开心,但真的经历这一幕,他才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愉快的感觉,内心反而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种什么滋味,好像对贾佳还掺杂着一丝同情。
回想和贾佳共事的那段日子,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某些事情做得确实欠妥。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发生这种事情,责任似乎不全在贾佳身上……
从邓一新犹豫的神情里贾连生看到了希望,他握着邓一新的手,接着说:“邓大夫,你希望院里怎么处理贾主任?这件事你是受害者,医院会充分考虑你的意见。”贾连生停了一下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如果医院把她开除了,她的前途就都毁了。你也是医生,我恳请你能高抬贵手,再给她一个机会。她知道错了,让她当面给你道歉你看行吗?”
贾连生言辞恳切,饱含歉疚。
很多时候,人们在意的并不是金钱和地位,甚至不是结果,而是一个过程,一种心情,就好像钓鱼的人在乎的是钓的过程。钓胜于鱼。
邓一新在乎的也是自己的名誉,是平反昭雪。得到这么多人的道歉,那些所谓的处罚已经不重要了。
“……没必要非得开除贾主任,有些事我做得也不够好,我也有责任……”
邓一新此话一出,贾连生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哎呀,邓大夫真是大人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该怎么感谢你呢……”
贾连生喜笑颜开,刘安脸上也露出笑容,屋子里凝滞的空气仿佛又生活了起来。这样的结果每个人似乎都满意。大概真的应了那句话:退一步海阔天空。邓一新也松了一口气,不觉得那么压抑沉重了。
“那就请各位先出去吧,我和贾主任单独说几句。”贾连生说,说完引着众人走了出去,随后贾连生又走回来,关上办公室的门,并且反锁了起来。
屋子里就剩他和贾佳了。贾连生背着手,脸像锅底那么黑,焦躁地在屋里踱步。走了两圈之后他停了下来,痛心疾首地斥道:“你糊涂啊,怎么能干这种事呢?还好邓一新好说话,要不然我看这件事怎么收场!”
贾佳扭着脸还在啜泣,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答道:“你就开除我吧!打死我我也不想给他道歉!人活一口气,要是那样,我还有什么脸面留在医院?”
“你怎么这么不识抬举!开除和道歉哪个轻哪个重你分不清吗?开除了你去干什么?顶着开除的帽子你以为工作还那么好找吗?你的前途可都毁了!”
贾佳依旧坐在沙发上低着头默不作声,她当然知道开除和道歉孰轻孰重,可让她这个一向傲娇的人去给别人认错,她心里这个劲儿一时半会儿扭不过来。退一步讲,就算她去给邓一新道歉了,出了这种事,两个人以后还怎么在一个科室一起工作?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不得别扭死吗?
沉默了一会儿,贾佳说道:“让我给他道歉可以,但是你得把他调到别的科室去,我再也不想和他一起工作了!”
贾连生又皱起眉头:“你这不是强人所难吗?他也是学妇产科的,你让他调到什么科室去?他能调到什么科室去?”
贾佳犯了大小姐脾气,带着哭腔大喊:“这我不管,反正不是他调走就是我调走,我再也不想和他一块儿工作了。与其那样,还不如直接把我开了!”
看着贾佳歇斯底里的样子,贾连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把头埋进手里。贾佳坐在旁边怄气似的把脸扭到一侧,又开始抹眼泪。
贾连生明白,贾佳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他的女儿从上幼儿园起就很优秀,时常被老师表扬,也一直都是贾连生的骄傲。突然出了这种事,别说贾佳这个当事人接受不了,就连贾连生也接受不了。可事情已经出了,还捅到刘安那里,邓刚肯定也会知道,不可能就这样过去,总得有个交代。
这可真让贾连生犯难了。
就在父女两个一筹莫展之时,响起一阵敲门声,门外传来屈秘书的声音:“贾院长,有卫生局的文件。”
贾连生理了理头发,打起精神,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门口打开门,从屈秘书手里接过来几份红头文件然后又把门关上了。
贾佳的事情一时想不出头绪,贾连生索性不想了,把注意力转移到这几份文件上。第一份是广江市卫生局将要评选优秀医务工作者的通知,第二份是广江市卫生局开展“健康成长计划”,为学龄前儿童免费检测血铅的通知,第三份是广江市卫生局继续开展“助农”行动,选派优秀医生支援乡村的通知。
贾连生的人品虽然有瑕疵,但是工作能力方面非常突出。扫了几眼这三份文件,他脑子里就知道事情大概需要怎么处理了。第一份文件,关于评选优秀工作者的,要叫上人事科的肖主任和各个科室主任开会讨论,让每个科室上报优秀工作者,然后再从中选出突出的报到市里。第二份文件就是一个上传下达的工作,很简单,通知儿科,然后做个条幅挂起来就行了。
可是看着第三份文件贾连生有点发愁。这个“助农”行动以前就开展过几次,是从市区的各大医院选派医生到村镇卫生所工作。那些地方条件极为艰苦,而且交通不便,支援乡村很可能意味着连回家都困难,根本没人愿意去。今年文件又下来了,不愿意去也得派人去。
这是个得罪人的事,他可不能去挑头,一定得叫上邓刚和刘安还有肖科长一起商量,最后挑出几个人,软硬兼施,说服教育,不管愿不愿意都要派到农村去。
虽然贾连生决定事情不由他挑头,可还是控制不住地思考起哪些人有可能是合适的人选:太刺头不听话的不行;特别能干的不行——这种人还得留在医院里干活;资历太浅的也不行,因为被派到农村去算是为国家做贡献了,回来之后工资怎么着也得涨涨,评职称也能沾沾光,资历太浅也不合适;最好还是单身连对象都没有的,因为派结了婚的医生去那么远的乡村支援,回家不方便,从人之常情的角度考虑也不好……
这个问题着实让贾连生有点犯难,究竟让谁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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