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亮的月色,从西窗的帘缝透进来,投射到纱帐帷幔上。

    乔容清轻手解开周瑜身上的衣衫,看到他右肋处的伤口还未完全恢复,那张本来俊美的脸孔,憔悴得可怕。

    她一边用清水绞了帕子给周瑜擦拭伤口,一边絮叨府中的事务。

    “璟珺正月便要生了,怀像挺好,听医士说应是个男胎。循儿学课比以前长进不少,胤儿有他姑姑巧手给他做的学步车,也不像以前非缠着人抱他。赤壁战后的将士遗孀们,我都有去照料。鲁校尉也拿出自己的俸禄,供养这群遗孤。一切都好。”

    “你好不好?”

    周瑜突然握住乔容清的手,见她一怔,脸庞上的故作轻松顿时不见了,顷刻间,泪如雨下。

    “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静悄悄的屋内只有夫妻二人,她也无需端庄自持,在周瑜的怀里,委屈的痛哭起来。

    “当知道你受了重伤,还死守在战场,我的心,没有一天是安稳的。”

    “对不起。”周瑜嗫嚅地说,一双眼睛也开始同她一样,泪光闪闪。

    “这次回来,会好好陪你和孩子。”

    乔容清嘴上应允着,可她清楚,自己的丈夫要做的事还有许多,陪伴也只是暂时,总会有离别的一天,无法避免。

    “我已在驻地江陵备下一套宅院,这几日就收拾府中行装,迁居江陵,此后你我夫妻不会再分隔两地了。好不好?”

    周瑜看着怀中人眼中涌出的泪,喜悦渐渐替代委屈,他便知晓这样的安排亦是最好。

    他不想再委屈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当他在中箭后病重昏迷时,脑海中如走马灯一般,重复演绎着过往。

    他发现自己相伴妻儿的记忆画面是如此模糊,也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周瑛的童年便缺失他这个兄长的陪伴,时至今日,他都在弥补。周循和周胤的人生才刚刚开始,“父亲”这个角色愈来愈重,他不想再用余生去消磨亏欠。

    “家主!不好了!”

    急促地呼号声伴随着瑚平猛烈的拍门声传入房内。

    乔容清知晓瑚平是极其稳重的性子,若不是出了大事,根本不会如此失态,当下心中一沉。打开房门就看见瑚平一脸的惊恐。

    “夫人,女郎她!”

    乔容清还没来得及细问,身后的周瑜就疾步赶来,急忙越过自己。

    “阿瑛她怎么了?”

    院中快要人事不省的周瑛倒在白凝的怀里,地上的血迹从她的裙间流下,四散开来,把周府上下吓得惊慌不止。

    周瑜疾步赶去,抱住周瑛,发现流淌的血迹,快把他就寝的衣衫都浸透,他感觉怀里的人变得越来越凉,那张本该粉俏的脸比素幡还要惨白。

    再一次见到处于生死边缘的周瑛,把他的心折磨的不堪重击。

    “周郎!”身旁的乔容清唤道。

    “快!快去找医士来!快去!”

    周瑜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对着周遭的人大声吼道。

    侍女端着热水进进出出,屋内不时传出周瑛凄惨的喊叫声,一声一声击垮周瑜的精神。

    “怎么回事?因路途劳顿出了事?”乔容清擒住白凝的手冷静问道。

    “来去一路都好好的,可车马刚到京口,女郎就要去侯府。”白凝回道。

    “去侯府?”乔容清听到周瑛第一次主动去侯府,十分惊诧。

    “是!”白凝点头,“女郎到了侯府直接闯进了至尊的寝殿,看到看到”白凝的声音越来越低。

    “看到什么了?”乔容清耐心也耐不住白凝的支支吾吾。

    “看到至尊和徐夫人正”

    白凝红着脸低头不敢说下去,在场所有人立刻心领神会。

    唯有乔容清看见周瑜脸色阴沉的紧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肉中,渗出血丝来。

    “可奴婢瞧女郎并不是因为这个动怒伤了胎气的。”

    乔容清转而看向白凝,听她说道:“女郎只问了至尊一件事,问完便离开了,谁知半路遇见林夫人,两人说了一会子话,回府的路上就出了事。”

    “问的什么事?”

    “是五年前女郎与陆家议公子的亲事,女郎问是不是至尊当初谋定了这门亲事。”

    白凝刚说完,周瑜像是被刺了一下,思绪回到五年前,他与孙权的筹谋。

    “家主,家主!”

    侍女来禀,“女郎唤您!”

    周瑜没有理会产房血腥的大忌,直接进入屋内,血腥气浓重至极。

    屏风那头,床间帏慢深处是周瑛断断续续的呼号声。

    “阿兄——”周瑛费力的喊道。

    “阿瑛,我在!阿兄在!”

    隔绝在屏风外的周瑜,无力地安慰着周瑛。

    “当初至尊筹谋我与伯言的婚事,您知不知?”

    一道屏风遮挡住两人,周瑛的追问让周瑜无处遁形,他像着了魔一般呆住了。

    他不答,只默言。

    自己当初的决定错的一塌糊涂。

    “原来薜荔没骗我。”

    周瑛的声音渐缓,哀伤至极,周瑜的答案才真正让她心碎难堪。

    “我和芷儿原是一样的。”

    周瑜走出屋后,这句话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久久散不去。

    一瞬间,他的心中填满了刺痛和愤慨,周瑛撕心裂肺的呼喊声显得那样悲怆。

    渐渐地,右肋处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侯府内一波又一波的侍从遣去周府探听周瑛生产的消息。

    周府灯火通明了三天,盼不来婴儿落地的啼哭声。

    侯府搭建的祭坛上,方相氏们跪拜向天行道,口口声声念着祈雨祭文。

    令与神均受一方之祭,令之职也捍灾御患,神之职也。然灾不能捍,患不能御,而谓神之能举其职,可乎令以忧民之故,恭率僚吏,竭诚请命于祠下者,亦既屡矣。

    雨肠之柄在天,人力有所不及,转而请之在神,直易易耳。借谓不能,是不灵也能而不为是不仁也,不灵不仁,于神何取焉,唯神鉴而思之。

    祭文在方相氏的嘴中反复地念叨。

    守在祭坛旁的孙权近三日不曾合眼,任凭徐若琼如何劝说歇息,他只瘫坐在一处,十分固执。

    外人皆以为,身为君主,如此诚心求雨,定能感动上苍。

    可当从周府探消息的侍从回来,孙权就开始有些反应,急切地询问,得来的只有不好的消息。

    出事的那一夜,他被拒于周府的门口,这是第一次周瑜不许他踏足周氏的府邸。

    手边的参汤温了一次又一次,他无意。徐若琼的柔语宽慰在此时也化解不开他心中因惭愧生出的怒意,不知该对谁发泄。

    “至尊,谢夫人已经到了。”

    “带来。”

    孙权总算开口,淡淡口吻,冷意逼人。

    谢道华随竹步在内堂外侯着,郑妪离去的背影,她未曾当回事。

    她和丁芝心中还在暗喜,总算盼到孙权把她接来京口。

    直到徐若琼光彩照人的出现在她面前,一幅趾高气扬的模样,已全然把侯府内院当成自己的天下。

    她才发觉整个侯府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心中的喜意被不安击退。

    见徐若琼朝自己走来略施一礼,谢道华好笑道:“许久不见夫人,倒比以前知礼些。”

    “这许是妾身给夫人施的最后一礼了。”徐若琼意味深长笑了一声,瞅了一眼丁芝,不顾谢道华的反应便离去了。

    谢道华心中隐隐忐忑,看向身旁有些瑟瑟发抖的丁芝,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当谢道华一步一步进入内堂后见到了高座之上的人,江东之主。为江东基业可以牺牲所有的男人。可就不像是自己的丈夫。

    近半载未曾相见,她还未得及好好看一看他,就听到高坐之处传来的声音。

    这个声音冷的不像十几年前在会稽山中听到那个声音。

    “孤从前真是看错你,本以你端然守礼,竟是歹毒心肠。”

    “至尊此话何意?”她坦然自若说道。

    “璟珺如今大动胎气,难产不下。都是你们主仆做的好事!若她有三长两短,孤让你们都陪葬!”

    谢道华听完这番话看到脸色铁青的孙权,刚欲辩驳,便看到身旁的丁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至尊,不关夫人的事,夫人全然不知情。是奴婢多嘴,把这件事告知了周女郎。”

    丁芝不停的跪地求饶,丝毫没有溶解孙权的怒意。

    孙权走上前去,一脚踢向丁芝。

    “多嘴贱妇!”

    谢道华上前护住丁芝,自己却被踢了一脚。

    孙权狠狠踢完后,发现自己踢错了人,谢道华疼的眉头紧蹙,让他不由有些后悔。但又听见丁芝求饶的声音,火气立刻升腾上来。

    “来人,把这个贱妇拉下去!”

    被拉下去的丁芝,就在院中接受了酷刑,满嘴塞满了火炭,呜嚎声遍布于宪英院每个角落,满侯府的下人目睹这一切,都把头深埋下去,耳朵却把这份凄惨听的一清二楚,心惊肉跳。

    谢道华发现院中传来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久久没了声响。她望了眼高座在那的人,脸上没有一丝不忍。

    下一个,是不是就该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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