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的天际,又开始落雪。

    吕仓欲进入书房时,被竹步拦下。说是鲁肃正在屋内,孙权命人不许叨扰。

    他掸了掸肩头的落雪,远远立于廊下等候。距离是能瞧得见书房的影影绰绰的动静,又不会窥听得书房内的言谈。

    屋内君臣二人,面对周瑜上陈的奏表,一时无言。

    不出鲁肃所料,周瑜拒绝借南郡给刘备。不仅如此,还上书孙权,欲把刘备留在江东,给美女玩好,华丽宫室,丧日心志,以软化之。

    继而周瑜可趁势吞并关张二将,为东吴所用。刘备虽有抗曹之效用,但在周瑜的眼里,刘备带来的威胁远大于共抗曹之利。

    “这次刘备即来,就不能把他放走。”

    这是鲁肃前几日前往江陵会面周瑜时,周瑜亲口所言。孙刘联盟在他眼里,早于赤壁之战后便结束了,存在的只有未撕破脸的敌人。

    鲁肃觉得周瑜想的太简单了,刘备这样的人,漂泊半生,依旧不改其志,拼死征战沙场,为求南郡之地,只身犯险,奔赴而来,心志坚韧到这般地步。区区美女珍玩又怎能入的了刘备的眼。

    “仲兄所虑并无道理。刘备到底是雄主,即便曾落魄如丧家之犬,在袁绍这些诸侯眼里,依旧是个人物。关张赵虎将为他誓死效命,又得诸葛亮辅助,可谓如虎添翼。他比曹操可怕,到底是敌是友,孤琢磨不清。”

    孙权本就忧虑,尤是刘备来京口小住的这段时日,他更是见识到这个大自己二十多岁的汉皇宗亲,身上遮掩不住的,不甘为人下的雄略之气。

    周瑜一份奏表更把这份忧虑无限放大。

    “至尊,此前下官已坦言,曹操依旧是我江东劲敌。他如今正东西二路并进,东线屯兵合肥,西线屯兵襄阳。对江东依旧威胁深重。”

    “可子敬,之前你也说过,曹操虽占有荆州,但根基未稳,恩信未洽。他屯兵襄阳,威胁并未直逼江东而来。”

    “至尊想取合肥吗?”

    鲁肃话锋一转,问了个彼此心知肚明的问题,惹得孙权面色凝重。

    他想,他太想了,合肥军事据点对江东而言至关重要。数度派兵,久攻不下,成了他这个年轻的君王,心头一块顽疾。

    “所想取合肥,就必须把南郡借给刘备。”

    “子敬,此话何意?”孙权起了兴趣。

    “刘备和曹操不同,他久居荆州,深得人心。若把南郡借他,让他安抚当地士卒,还可替江东分摊曹操屯兵襄阳的军事压力。如此,我江东便能全力出东线,攻合肥。”

    鲁肃的设想和周瑜截然相反,却深得孙权之心。

    “刘备若沉沦于江东,非但我江东不能除去一个大患,还会祸水东引至自家门前。关张赵若见我们软禁刘备,届时肯定会起兵刀戈。近在襄阳的曹军若见孙刘联盟倒戈相向,会不会趁势取江东,灭刘备。”

    孙权听完鲁肃的担忧,长吁了一口气,沉吟了许久。

    “让孤再想想。”

    鲁肃离开前,还未听到孙权做出的决断,到底是放刘备离京口,借南郡,还是彻底把刘备困死在京口,也把江东困死在一场败局中。

    吕仓目送鲁肃离去后,躬身进入书房,见孙权并不抬眼瞧他,只顾盯手上的奏章。

    他得听得书房里的烛火,时不时炸花的声音。油花迸溅在地衣上,洇出一个又一个斑迹。

    良久,他才听到孙权缓声开口道:“查的怎么样了?”

    “回禀至尊,曹操派了蒋干前往江陵,这蒋干少以辩才著称,出类拔萃,又是周将军故交,想来曹操也是想利用这层情分,招降周将军。”

    吕仓不徐不疾的说着,时不时留意孙权的反应,见他只面无表情的盯着手中的东西,于是继续道:“将军知故交来往,亲自出迎,随之又带故交参观军营,情好日密,相交甚欢。食同案,寝同榻。”

    “两人间交谈了些什么,查到了吗?”孙权把奏章放置一旁,指了指面前的吕仓。

    吕仓停顿了片刻,孙权的脾气,他到底熟悉,于是模棱两可的说道:“有些话,将军不允旁人听得,那旁人自然是听不得。下官就更无法探清,实属下官失责!”

    他作这番解释时,跪倒在地,脸色充满惭愧,声音和身段一样,放得极低。

    凉风穿破窗棂,悄悄爬上吕仓的膝盖。

    孙权把身子倚靠在凭几上,歪着脑袋道:“你都听不得,那孤更听不得了。”

    这声音带着些嘲弄,又有许多身为君主的不甘心,夹杂在一起,是吕仓已经料到会有的反应。

    他被孙权谴走后,转而去见了徐若琼。他已照着徐若琼的吩咐,把该说的都说了,不该说的吞咽进肚子里。

    尤是周瑜对蒋干说的那句。

    “丈夫处世,遇知己之主,外讬君臣之义,内结骨肉之恩,言行计从,祸福共之。”

    周瑜愿与孙权祸福共之的决心,吕仓听得,却选择向孙权隐藏。只为了救袁佩善出困局。

    徐若琼答应他,只要按她的吩咐做事,她就会想法子把袁佩善从蔓草横生的冷院里接出来。连火烧昭明阁,陷害谢道华的薜荔都能靠徐若琼,重回孙权身边。救一个为孙权孕育过子嗣的袁佩善,不是什么难事。

    吕仓信了,他一心只想袁佩善能重见天日。只如此。

    夜

    徐若琼抱着孙登前往宪英院,刚想进入寝殿,就听见内里交谈的声音,不由得缓了步子。

    孙权卧在榻上,由秦剂诊脉。

    片刻,秦剂明言,孙权近日饮酒过多,加之忧虑深重,才有些体虚不振的症状。

    寝殿里的声音被压的极低,不由得让徐若琼倾了身子才听到。

    秦剂被孙权的要求小小的震惊到,但还是收敛神色,劝慰道:“至尊的身子,还需慢慢调理,下猛药只图一时之效,终究是伤及根本。”

    孙权被秦剂如老学究般的念叨,弄得有些不耐烦,遂遣了出去。

    望着那人不卑不亢离去的身影,他心道,这个小医官不过二十多的年岁,看上去温和至极,但断起病来。一板一眼的样子就是翻版张子布,没有丝毫君臣之念。

    徐若琼抱着孙登出现在孙权面前,见眼前人像是忍着怒气。把孙登放在孙权怀旁的软榻上。

    “至尊身子有秦剂调理,妾身也安心些。”

    “如何说?”

    孙权一边逗着孙登,一边问。

    “秦剂还是周女郎府中举荐来侯府任职。底细干净,知根知底,使起来也安心。”

    “底细?孤的医官,孤对他都不知根知底。”孙权冷眉。

    “秦剂的父兄皆死于赤壁大战,家中失了顶梁柱,幸得周府接济,才得以过了难关。像秦剂这样的兵卒孤苦子弟,不知有多少,全靠周府抚育得以保全。周府在江东可算是福念恩及,恩德厚重。”

    徐若琼漫不经心的言罢,见孙权的脸色愈加不好看,柔声问道:“至尊,可是妾失言了?”

    她本以为孙权会怒火中烧,可偏偏没有。

    孙权笑着轻摇了摇头,接过孙登,抱在怀里,口气轻松道:“初八带登儿去祭祖。”

    待孙登有些困色,徐若琼便和孙权商议,今夜召哪位夫人前来侍寝。只见孙权面有难色,而后摆摆手只言还有政务未曾处理完。

    徐若琼如常劝了几句,便带着孩子送回自己的院子,看着乳母给孩子哄入眠后,侍女落青独自回来。

    遣散了一众侍女,主仆两走到内室深处。

    落青附在徐若琼耳旁悄声道:“奴婢去药司打听了,这些时日至尊饮酒过度,又常感身子乏力”说到这,落青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耳垂红的像是能滴出血来,见徐若琼明了的样子,于是轻咳了两声,继续说道:“所以急命秦剂制些固元的汤药。”

    怪不得这些时日都不让夫人们侍寝,徐若琼在心里喃喃。按理说孙权正值壮年不应如此,可到底是这些时日烦忧之事颇多,有心无力也是难免,却偏偏心急,让秦剂下猛药以医治。

    “可秦剂为至尊的身子着想,说慢慢调养即可,不能操之过急,所以这熬的汤药见效慢。”落青道。

    “为人臣者,就该忧君之所忧,怎可忤逆。”徐若琼责怪完,柳眉一挑,“既然秦剂不听话,那就得给至尊寻个听话的医挚,为君分忧。”

    主仆两对视,徐若琼抿嘴一笑,“更重要的是听我们的话。”

    落青心领神会,点头道:“奴婢明白。”

    临睡前,徐若琼又去乳母那看望了一眼孙登,孩子睡得很香甜,她亦安心入榻。

    帷幔垂了下来,剪灭几盏灯烛,落青坐在床边的梨木脚踏上,思前想后了半天,听到徐若琼翻身的动静,微微张口,试探性地说道:“夫人,大爷今儿又派人来递消息了,说想见您一面。”

    帘帐后半天无话,落青屏息凑耳听不到回应,就在她以为徐若琼睡着时,传来了徐若琼的声音。

    “知道了,明日安排下去罢,勿教眼尖的人发现了。”

    衾被里的徐若琼叹了口气。这吴主正妻的位置还不知能不能坐的牢,至亲之人就这般急不可耐地想要吃巧。自她嫁入侯府不过月末的功夫,自己这个哥哥却是隔三岔五的要她在孙权面前,给他谋个体面的差事。

    现如今虽承袭父亲的广德侯爵,无实权更无兵权,想要带兵打仗立功勋,只能委身去周瑜帐下做一校尉,到底是不甘心,总想着能不受人掣肘,不如自己也提领兵马才威风。

    徐若琼前前后后不知提点过哥哥多少次,没有战功业勋想要受封简直是痴人说梦。即便她再憎妒周瑜,却不得不承认周瑜战功彪炳。

    在他们眼中,自己替他们谋求前途是理所应当的事,更是易如反掌,他们又怎知枕边风也不是那么好吹的。自己如今在侯府如履薄冰的难处,至亲之人何曾体味过。

    得不到兄弟娘亲的倚仗,反要自己去替他们搏前程。想到这,徐若琼说不羡慕周瑛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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