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福兮祸所倚;祸事起萧墙(上)

    “我一天天盯着黄历看,盼着与馨雪成亲之日,总怕夜长梦多。

    终于熬到九九重阳,那一天黄花坳菊花盛放、彩蝶飞舞,白家堡从里到外张灯结彩,鼓乐喧天,喜气洋洋,空前热闹。

    辰时刚过,大门前已然车水马龙,贺盈门。礼堂里豪杰云集,高朋满座。伯伯叔叔们接出迎入,堂兄弟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我祖父和戴爷爷、苦行僧爷爷也出面帮着招呼人。

    祖父时已年逾古稀,但精神矍铄、身板硬朗,与江湖故旧谈笑风生,神采依旧不减当年。

    巳时光景,送亲的队伍排着长龙抵达寨门前,送亲来宾由蓬莱岛‘醉仙翁’甄士隐、黄海巨鲸帮帮主‘气吞山河’万百千带队,蓬莱阁逸士‘好好先生’息仲宣、‘莱阳三杰’、‘龙口大门牙、二门牙’、渤海派沃老大等皆在行列。那个冷板倨傲的杨起隆(对外讳称)也夹在人流之中,神情漠然,落落寡合。想是此行来得颇为勉强。

    拜过天地、合卺成礼,我和新娘被拥入洞房。我双手紧握着雪妹温润如玉的柔荑酥手,望着红装映衬、粉面绯红的爱侣,真是心花怒放平生愿足。

    馨雪羞赧地垂着头,两颊泛着潮红,犹如天边晚霞。这番羞态更令我爱怜心动。这时堂弟云飞进来唤我出去向宾敬酒,我忙收敛心神,道声‘雪妹,少陪一会儿’匆匆退出。

    大厅内欢声笑语,喜气满堂。双方宾开怀畅饮,兴致正高,觥筹交错,酣畅淋漓。大家正酒酣耳热之际,我由郑家总管‘铁算盘’郑端引见,手托‘温凉玉龙凤呈祥杯’向来送亲贺喜的宾敬酒。胶东来宾或雅或俗、鲸吞浅酌,各自道喜祝福,结纳诚意溢于言表。唯独那杨起隆闷声不响地坐在偏隅角落里,低着头自斟自饮,旁若无人。

    轮到向他敬酒时,他强睁着惺忪的醉眼,倚酒三分醉,也不起身,懒洋洋接杯在手,举起来却已醉得找不到自己的嘴巴,颤巍巍高举着,一翻手将酒都浇在额头,随即一失手,龙凤呈祥杯坠落在‘崂山青’石板铺的地面上,跌得粉碎。他酒气上涌,一挺身‘哇’的一声,一腔污物喷涌而出,吐了我满脸满怀。身子站立不稳,颓然歪倒,将身旁酒席压翻,杯盘狼藉,散落一地。

    婚庆现场出现这样一幕不和谐的场面,顿时宾哗然,纷纷嗤之以鼻。杨起隆瘫软在地,烂醉如泥。经此一搅,大煞风景,喜宴不欢而散。

    新婚三朝,按风俗新人要回门省亲。我与爱侣雪妹拜别祖父和父母亲友,带同伴当阿雄和几名家丁婢女,载着精心备置的礼品、驾车上路赶往登州。

    到了岳父家中,亲人欢聚,格外欢喜。晚宴上并未见到岳父的养子杨起龙,饭后,岳父说起杨起龙婚宴上醉酒出丑、搅扰喜宴兴致的糗事,颇为歉仄。

    我劝解说:‘杨兄弟年岁尚轻,酒后失态,也属寻常,些许小事,岳父也不必介怀。’

    岳父叹了口气,道:‘起龙这孩子自小被我娇纵惯了,少成若性,骄慢执拗,心胸狭隘,英雄气短,着实令我失望。然而习与性成,秉性难移,却也无可奈何了。唉,当初故友杨选临终托孤,我便怕有负重托。这些年来尽心竭力,对他关怀备至、呵护有加。不想由于娇生惯养,竟导致他这般乖戾不肖。那日他在喜宴上唐突无理,过后郑端数落了他几句,他竟负气而走。至今下落不明。此子这般刚愎任性,怎么能够肩负起复国重任?我既痛心恨铁不成钢,又为他的安危担心忧虑,唯恐这样一个遗孤贵胄在我手上有个闪失!’

    当时我内心只觉好笑,以为岳父酒后失言、用词不当,想那杨选默默无闻,碌碌无为,壮年暴亡,他的遗孤算什么贵胄?随口问道:‘怎么?杨兄弟没有同送亲的亲友一道回来么?’

    老总管郑端在旁气愤地道:‘不必管他,让他在外面碰碰钉子、磨磨棱角,吃些苦头,煞煞他的骄气,对他日后立身处世有好处!’

    岳父虽然没再说什么,但从他忧郁的表情可以看出,内心对杨起龙这个养子深为忧虑牵挂。

    这时一个门丁进来禀报,外面有个自称是崂山白家至交的老者求见。

    岳父忙说:‘快请!’

    话未落音,一位须发苍白、风尘仆仆的高瘦老人急匆匆闯进厅堂,我一见脱口叫道:‘戴爷爷!’

    来者正是我祖父的结义盟弟‘陆地飞皇’戴灵彦,他祖上自宋代‘神行太保’戴宗便以绝世轻功见长,其后裔又入赘皇甫世家学习相马,传至元明时期的‘马王爷’戴德公,马上步下骑术轻功已是当世无匹,中年创立了‘神骏门’。传到戴灵彦爷爷已是第十三代传人。

    戴爷爷此际已年近古稀,若非特别重大的事故,也不会劳动他老人家千里迢迢亲自赶来,我的心头立时萌生一种不祥之感。

    戴爷爷由背后取下一个包裹,走上前在桌案上展开,里面赫然露出祖父那口赖以成名、相伴半生的虎头金刀。

    我愈加吃惊,惊异地问道:‘这是祖父的虎头金刀啊,您将这口刀带了来,莫非爷爷······’

    说到这里我感到一阵骇怕,不敢想下去。

    此刻戴爷爷已忍不住老泪纵横,悲切地道:‘就在你离家东来的当晚,官兵突然围庄,你爷爷和你伯叔父兄们为掩护村中妇孺和亲眷由暗道逃走,与官军白刃血战,惨惨惨······’一言未了已泣不成声。

    我当时如雷轰顶、呆若木鸡,岳父也已潸然泪下,他镇定心神,扶戴爷爷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盏茶,道:‘戴老前辈,您别急,缓口气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戴爷爷‘哼’了一声,一拳捶在桌上,将茶盏也震翻了。他满面悲愤,怒视我岳父,切齿道:‘都是你那螟蛉义子,那个白眼狼杨起隆干的好事!’

    岳父郑浩然如堕五里雾中,大惑不解:‘老前辈这话从何说起?这事跟起龙有什么关系?’

    戴爷爷反问道:‘郑员外,请问令义郎可在府上?能否请出来大家见见面?’

    岳父道:‘前辈指的是劣子起龙吗?这孩子那日由白家堡返回,途中因被阿端数落了几句,年轻气盛,竟负气而走,至今下落不明,我正为此事担心。这孩子自幼足不出户,长这么大还是首次出远门。戴前辈忽然提起他,难道······莫非他一时气愤,又惹出了什么祸事?’

    戴爷爷激愤地道:‘枉你郑员外儿行千里父担忧,令郎此番可是一鸣惊人、平步青云了,日后飞黄腾达,前途不可限量。只害苦了我那白老哥一家!’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急不可耐地问道:‘戴爷爷,我爷爷怎样了?我们家出了什么事?我爹我娘我的伯伯叔叔他们现在在哪里?’

    戴爷爷叹息一声,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爷爷和你父亲、伯伯叔叔堂兄堂弟们都在那晚夜战中血洒乡村,悲壮战死了······’一言未毕,我如当头中棒,晕厥过去。

    当岳父等人手忙脚乱地将我救醒,我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清兵怎么会突然抄庄?’

    这场变故太过突然,其时明亡已久,满清已坐稳龙庭,距祖父豹隐荒村也已事过多年。人们对往日‘金刀白老虎’的传奇逸闻渐渐淡忘。白家的底细只有一些旧日患难兄弟和至亲挚友知晓内情。销声匿迹、隐逸荒村过了这么年,清军当年统兵南征的主将多铎也已因染天花病殁,有谁还会念及此事?又是谁泄露了天机?

    戴爷爷道:‘白大哥蛰居黄花坳这么多年,风平浪静、太平无事,正因为此事极为隐秘,鲜为人知。虽然近年来子孙们也常在江湖上走动,但往来联络的都是些胜朝遗老和反清志士,言行极为谨慎。若不是有内奸出首告密,白大哥一家又怎会突遭这飞来横祸?’

    我岳父惊讶地道:‘难道戴前辈怀疑是劣子起龙泄的密?不可能!他身怀国恨家仇,又怎么会做出这种倒行逆施之事?事情究竟是怎样一番经过?前辈稍安毋躁,请道其详。’

    “戴爷爷抑制住悲愤的情绪,叹道:‘真是乐极生悲,那日云飘夫妇一行离家走后,还有几个多年挚友逗留庄上。晚宴后,大家就在一起谈论时事。约么二更时分,大家都有了些倦意,正要各自回房休息,负责守庄望哨的庄丁忽然惊慌地进厅禀报,庄外有大批人马向白家堡包抄围拢而来。

    大家心底一惊,白大哥忙让几个儿子出去观望。

    这时官军已靠近庄堡点起火把,为首的军官在马上高呼:‘把庄子四面围住,莫走了反贼白老虎!’属下裨将应声带人将庄子四面围住。

    又听那军官吩咐身旁师爷向庄园里边高声喊话:‘反贼白天齐,你已陷入重围,今日旧案事发、在劫难逃,识相的,快快出来束手就擒。如敢反抗,官军杀进堡去,鸡犬不留!’······

    “我父辈弟兄五人见官军来者不善,忙集合庄丁分头把守住前后庄门,奋力抵抗。

    这时府上除外来的亲朋和家中女眷,还有一些当初抗清义军的孑遗孀孤。

    祖父叫人将大家召集到聚义厅中。聚义大厅宽敞庄严,中堂长年悬挂着一副画,画上一位将军面对滚滚江河按剑北望。从画中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将军的雄心壮志、傲骨英风跃然纸上。画卷上方银钩铁划般书着四个大字‘还我河山’。

    画卷上的英雄自然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画像两侧挂着一幅对联:‘姜桂性情老愈辣;黄花风骨晚节香。’这幅对联与画意无关,是祖父古稀寿宴上,‘妙笔莲花生’即兴挥毫所书,盛赞祖父风骨的。

    祖父见人到齐,搬起画幅下正堂前那张古色古香的紫檀木八仙桌,挪到一边。众人这才发现八仙桌四条桌腿原来的落脚处各有一个不很明显的浅窝,每个浅窝内各有一道剑槽。

    祖父由老仆手中接过一把连着长长横柄的扁铲,插入剑槽,逐一向左拧转三圈,然后抬起踩在石板中心的左脚,脚下那块青石板便脱颖而出。原来石板四角有螺栓固定,旋松螺栓,垫在下面的弹簧便把石板顶了起来。祖父双手扣着石板两面的凹槽,力贯双臂将那块石板搬开,下面露出一个黑黝黝的洞穴。

    在场众人都露出惊异的目光,谁也不会想到,在众人瞩目、流如梭的会厅堂之下还会有一条暗道。

    祖父抱拳言道:‘诸位,白某当年率众抗清,杀敌无数。可惜无力回天,最终遁匿于此。十多年来苟且偷生,午夜梦回,总感愧对旧日死难的兄弟。而今清狗嗅到气味,终于找上门来。白某已是风烛残年,死不足惜。你们有的是我白家推心置腹的至亲好友;有的是当年跟我血战沙场死难兄弟的遗属,你们是白家的贵;还有嫁入白家的媳妇、生于白家的孩童,你们都是无辜的,不能为我一个糟老头子所累,赔上这上百口子的性命。外面我五个儿子带领堡丁死守着寨门,趁此时机,你们赶快由这条密道逃出堡外。’

    众人闻言异口同声反驳,都表示要留下与白家共存亡。

    祖父道:‘大家不要意气用事,都听我说。你们之中有的是江湖上有影响的豪杰,振臂一呼四方响应,正该留下有用之躯肩负起反清复明重任;有的是烈士遗属,劫后余生,我已觉得愧对大家,又怎能让你们把性命白白陪葬在这里,令英烈无后?还有白家的媳妇们,你们嫁到白家,没享一天清福,反倒要无辜遭受牵连。你们有的身边还有尚在幼年、亦或襁褓中的孩童和婴儿,这是我白家的血脉,白家不能因此绝后。大难临头,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大家不应作无谓牺牲,而该明哲保身、善自珍重。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大家不忘复国大义,心中存着反清复明的薪火,白某今日死而无憾。大家听,外面杀声震耳,每时每刻都有堡中的兄弟流血伤亡。你们若再延误耽搁,就是在白白牺牲堡中亲密兄弟的宝贵生命。谁再坚持,老夫就死在大家面前。那时你们把我的头送出去,也不必劳师动众地大动干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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