锣鼓震天,鞭炮连响。
鲜红的花轿,温暖的喜烛,络绎的宾客,众人的赞美……
大晧国隆安二十四年三月初十,英国公嫡女苏锦梨成婚。
夫君因染病未来行礼,她被喜娘搀扶着,独自一人进了新房,乖巧地坐在床沿,安安静静地等着长辈招待完宾客后,带她去见还在休养的夫君。
婚事是宗室保媒,极是体面。
她的夫君是长平大长公主的嫡长孙马文彦,京城有名的“如玉公子”。三年前考中探花两年前入了翰林,不仅学问扎实还有勇有谋,曾得皇上一句“少年英武”。
长公主府有如此优秀儿郎,却没有让上门的媒婆踏破门槛,只因马公子曾明言“初入翰林,差事为重”,让京城数不尽的贵女碎了一地芳心。
可是,谁都没料到,一众贵女抢着要嫁的如玉公子马探花,竟然成了英国公嫡女的夫君。
马公子,不对,现在是他的夫君了,大红盖头下苏锦梨的脸微微有些红,嘴角露出一次羞涩的微笑。
她感觉脸颊应该是在发烫了,但她不敢抬手去摸,只是微微动了动紧握在一起的手指。
夫君现在风寒尚未痊愈,成婚之后她要细心照料夫君,也要孝顺公婆,更要学会和小姑子相处,尽到为人妻为人媳的责任。
婚礼办得有些急,从她得知要嫁给夫君到今天的婚礼,不多短短半个月。夫君染了风寒她知晓,可是今天一早花轿都到了门口了,祖母才告知她:“马公子还不曾痊愈,今日由他族弟代为行礼,你放心,马府一直在请太医为马少爷看诊,过几日就会大好了。”
她从小在祖母跟前长大,对祖母话深信不疑。
眼看着喜烛都燃了一半了,前头热热闹闹的宾客也散去了,她依旧不见有人带她去见夫君。
不知过了多久,外边传来了脚步声。
身边没人,她不知道要不要自己站起来,唯一的婢女巧慧半个时辰前出去了一直不见回来,正疑惑间突然两只胳膊被人用力架住,她一边挣扎一边惊慌出声:“你们是何人,要对我做什么?”
有婆子硬邦邦地开口:“夫人让我们带你去见大少爷!”
去见夫君啊。
苏锦梨马上停止了挣扎,任婆子粗鲁地架着往外走,虽然两只胳膊被抓得有些疼,但她还是忍住了没出声。
不过走了几步,好像转弯进了一道门,似乎就到了地方。
刚刚站定,一阵冷风吹来,苏锦梨微微颤抖了一下。
正待开口问询,突然间金丝纹绣的红盖头被一把扯开,大红喜色骤然消失,铺天盖地的惨白像是汹涌的潮水将她瞬间淹没。
刹那间,她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火烛摇曳,白幔飘动。
大红喜庆的新房隔壁,就是阴森诡异的灵堂。
苏锦梨愣怔当场,莫名的恐惧一点一点爬上心头。
屏住呼吸,捏紧了手指,才用力看清了不远处灵堂上供着的牌位,是她的夫君马文彦!
前一刻,她还又欢喜又担忧,却不知她想要携手余生的夫君早已离她而去,她脑中一片空白。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她仿佛从云端落入泥沼,粉身碎骨都只在一瞬间。
脚步声响起,有人正朝着灵位后的棺木蹒跚走去。
苏锦梨愣怔又惊惧地转头。
那是一身疲惫眼神哀痛的大长公主,她一身大红宫装已经换成了白色素衣,正满含宠溺地凝望着棺中之人。
“祖母……”苏锦梨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开口想要询问,却发现大长公主好像根本就没有看见她。
她只见大长公主扶着棺木凝视良久,才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彦儿,好好去吧。你所想之事,祖母为你做到了,到了下面她会好好伺候你,也算了你一桩心事。如果有来生,依旧来做祖母的乖孙儿,可好?”
一声“可好”说罢,大长公主已经泪流满面,哽咽起来。
儿媳马夫人随着婆婆进门,原本一直站在灵位前低头拭泪,见状几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大长公主,她哑着嗓子低声劝慰:“娘,有苏氏陪着,文彦不会孤单,您放心便是,好好保重身体,莫让文彦在下面为您担忧。”
苏锦梨堪堪从愣怔中回神,渐渐被疑惑占据了心神,听见两人说话,心头巨震。
到了下面、有苏氏陪着……?
两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苏锦梨突然间从心底冒气丝丝凉意,整个人像是落入了冰窟,冷得发颤。
他们这是想要将我……
苏锦梨听见自己心跳犹如擂鼓,她瞪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大长公主,双脚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却见大长公主擦干眼泪,一脸疲惫地吩咐身边婆子,“动手吧!”
几个婆子围上来,粗鲁至极地动作,一下就制住了原地弱不禁风的苏锦梨。
苏锦梨挣扎中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声音:“祖母!祖母!夫君为何会这样?你们要对我做什么?”
大长公主收起悲痛,瞬间恢复高贵从容,她缓缓踱步近前,看着苏锦梨就像看着一只卑微的蝼蚁:“呵!看在文彦的面子上,本宫这声祖母勉强受了。做什么?当然是我们文彦的媳妇贞洁又刚烈,不忍夫君泉下孤独,成亲当日就追随而去!”
苏锦梨脑中“轰隆”一声。
猜测成真!
她今大婚之日,也是丧命之时。
这哪里是成亲,这明明是一场冥婚!
苏锦梨在几个婆子手里几乎没有反抗之力,两只纤细的胳膊被人朝后反剪着,后面有人狠狠揪住头发,被迫仰头看着面前神色冷厉的大长公主,她脸色惨白,眼神绝望,眼泪大颗大颗自脸颊滑落。
可纵使如此,她心中依旧存着一分生的希望,她一边流泪一边哀求:“公主,一场冥婚,公主府让我活活生殉,我祖母和父亲若是知晓,一定会来找您讨说法的,公主绕我一命,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事情就此揭过可好?”
大长公主抿唇不语,突然抬手用拇指和食指狠狠捏紧了苏锦梨的下巴,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惊惧无措的神情,眼神嫌恶又厌憎:“你这幅做作的姿态,和她倒是血脉相承。文彦临死前对你念念不忘,最后一句话还是叫的你的名字。本宫的孙儿如此痴情,如此,本宫赏赐你这个机会,你就到地下去服侍本宫的孙儿吧。不必谢恩了!”
苏锦梨闻言,脸色迅速灰败,因为恐惧身体抖得厉害。
可她不甘心,鼓起所有勇气大声质问,想为自己争取最后一丝希望:“公主,我好歹是英国公唯一的嫡女,灵寿县主还是我的继母,你们让我生生活殉,难道不怕我父亲和祖母的追责,难道不怕御史弹劾,不怕皇上震怒?”
只要祖母和父亲能为她做主,只要英国公不倒,公主府就会所有顾忌,她就能活下来。
大长公主闻言微微挑眉,眼角露出些许嘲讽之色,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外界传言,英国公嫡女苏锦梨性格柔顺至极应该是假,蠢笨如猪才是真。
大长公主放开她,接过身边仆婢递过来的帕子,细细擦拭手指,没有再理会苏锦梨。
倒是一旁的马夫人不屑地哑声开口:“小姑才懒怠管你这个便宜继女,再说了,没有你父亲和祖母的默许,你以为你会站在这里?你大义殉夫,又有哪门子的弹劾和追责?”
什么?
你说什么!
苏锦梨惊愕万分,她像是听见了鬼话一般瞪圆了眼睛瞧着面前之人。
你胡说!
你怎可如此信口雌黄污蔑祖母!
我绝对不会信你说的半个字!
绝不!
祖母和父亲不会这么绝情地对我,绝对不会!
苏锦梨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眼神都开始涣散开来,如同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僵立当场。
她感觉有一股死气般渐渐占据全身,正慢慢失去生机。
突然,她想起待嫁之时巧慧隐晦提醒她的话,当时没放在心上,想在想来,婚事如此匆忙,祖母言辞间的模棱两可,现在都能联系起来了。
她的人呢?她的婢女、婆子,苏家带来的人呢?为什么只剩她孤零零的一个,被马家众人死死堵在灵堂?没有苏家的同意,他们胆敢如此?
她明白了一切,现在却悔之晚矣。
祖母、父亲,你们何其残忍!她这条活生生的性命,在你们眼中就是蝼蚁般轻贱吗?
你们和公主是到底有何种交易,我就如此不堪的成了轻贱的牺牲者?
她今日如果会死,不是死在公主手中,而是死在自己最最敬爱的祖母父亲之手。
苏锦梨眼神最后一丝光芒也暗淡下去。
可她实在不甘心啊,她依旧想活,她不想殉葬。
乘着一个婆子松手拿绳子的时候,苏锦梨用尽全力挣扎起来。
推搡反抗中,苏锦梨一个失重,头狠狠撞到了桌角,血色顿时在眼前炸开。
一阵剧痛袭来,右眼当时就看不见了。
昏死前,她只听见长公主吩咐把她放进棺材里的声音。
……
黑暗,窒息,疼痛。
苏锦梨是被剧痛的眼眶痛醒的。
嘴里塞了布,手脚被绑着,没法动,也不能说话。
身边尸体冰冷僵硬尸体,发出诡异的味道。
似乎是膏脂的香味和咸鱼腐烂的臭味夹杂的味道,让她空荡荡的胃一阵阵的抽搐。
眼泪大颗大颗顺着发丝往下落,苏锦梨心中恨意滔天。
她,不想死!
她用手腕上的金镯一点点一点点抠磨开捆绑的布条,出殡前棺木未上钉,她手指都扣烂了才堪堪将棺盖推开一条缝,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后半夜接近凌晨,婢女不在,小厮在打盹,其他仆人不知道是不是去处理喜宴了,灵堂一片死寂。
苏锦梨勉力维持着一口怨气,艰险万分地避开仆婢,半死不活地从角门逃了出去。
……
黎明未至,前路迷茫。
苏锦梨在一个漆黑的小巷子里拼命跑,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嘶哑的呼吸声,像是一个漏气的破风箱。
脚上绣鞋早已不知去了哪里,赤脚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不知飞奔了多久,泥水夹着血水,冰冷的刺痛感像是行走在刀剑。
她的右眼已经瞎了,干涸的血迹挂了满脸;两只手指甲齐跟断裂,指尖血肉全无,露出一截森森白骨。此刻的她,已然从一个漂亮的新娘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行尸走肉。
她还在向着看不见的曙光绝望地奔跑,可马府不久追兵却越来越近,苏锦梨心中只剩下绝望。
前面是一条河,冰冷的河水映照半空残月发出的微微亮光。
小河拦住去路,后面追兵渐近。
宁可淹死,也好过殉葬,苏锦梨心中想着,闭上眼跳进了河中。
刺骨寒意,无边无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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