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大晧国京城,英国公府梨香院。
英国公原配穆氏去世已满一年,这几日府里忙着除服礼,竟然没顾上唯一的小主子苏锦梨。
英国公府人丁单薄。
当年勇国公一案后,老国公临危受命,带着最大才十七的长子、次子和庶三子上了西边的战场。
开始时,战事艰难死伤无数,后来不知为何军队犹如神助,杀敌犹如砍瓜切菜。
但纵使如此,老国公带回来的也只有次子苏修明。
再后来,老国公将一个异族女子带到老夫人面前,说这是他给次子定下的媳妇。
当时,苏修明袭爵的旨意刚刚下来,老夫人一句“异族贱民,堪配我儿”的质问当场就和老国公吵翻了天。
最后,英国公世子苏修明和异族女穆氏还是成婚了,但英国公府的子嗣开始艰难起来。
老国公健在时,穆氏还给府里生了一个大姑娘苏锦梨。
可是后来老国公故去,穆氏就不再有子嗣出生。
后来,老夫人倒是给儿子纳了许多房姨娘,苏修明也荤素不济通房无数,就是不见这些女人能生下一儿半女。别说生,就是怀上都没有。
太夫人悄悄找人给儿子看过,都说没问题,国公爷身强体壮,子嗣无忧。
再后来,老国公死后,当时大姑娘都快六岁了,却被太夫人抱去寿安堂抚养,直到十二岁的时候回到她自己的梨香院。
苏大姑娘这几天估摸着是夜里着了凉,生生烧了一天一夜,浑身滚烫。
可偏偏烧得迷迷糊糊却还流泪不止,眼看人就要不行了,太夫人才“心肝肉”地一通抹眼泪,把给儿子张罗续弦事稍微放一放,赶紧想法找太医。
府里的大夫已经不敢开方了,用了太医的方子才险险地把大姑娘的高热给退了。
只是,高热是退了,苏大姑娘人却不太好,时常沉默着发呆,似乎总有些精神不济。
屋子静悄悄的,婢女巧慧带着小丫鬟给屋里添茶水,看见大姑娘坐在书桌前,望着院子里的大树正在发呆。
她眼神清澈却又深邃,似乎隐秘山谷中不见底的幽潭,却在太阳下闪着金色粼粼波光。
“姑娘,奴婢给您换了一壶热水,这二月天且还得冷一阵呢!”
良久,苏锦梨才“嗯”了一声,转头淡淡瞥了一眼巧慧,示意她放下东西就出去。
巧慧没敢多话,姑娘病愈之后人变得沉默了,但也似乎有些凌厉起来,梨香院里总是偷懒的下人都渐渐收敛起来。
屋里恢复安静,苏锦梨继续望着院子里的开始抽出嫩芽的树枝出神。
还有半年就要及笄,这个时候马文彦已经开始“风寒”了。
她只记得,三个月前,永安侯府大表叔的儿子成亲时,她见过一次马文彦。
一眼就惊为天人的眼神,纵使隔了两世,苏锦梨依旧记忆犹新。
情不知所起,原不过是见色起意。
想不到,永安侯府这一见就让自己坠入了深渊。
呵呵,永安侯府!
苏锦梨嘴上露出几分嘲讽的笑意。
永安侯府从来都没有消停过。
听忠心不二的杨妈妈说起过,自八年前永安侯把庶女小李氏送来做贵妾,公府后宅就纷争不断,连娘亲的贴身婢女都开始一起作妖,娘亲时常默默哭泣却无计可施,被小李氏一群人合伙折磨得憔悴不堪。
三个月前她见过马文彦后,约莫再有半个月,她的好父亲就会在永安侯府办宴会的时候,和来参宴的灵寿县主发生苟且。
前世里,她被祖母教养得温顺又愚蠢,后来九死一生才逃出公主府的追杀,艰难地在外面讨生活。
苏锦梨想着想着就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右眼。
然后,才用纤细柔软的手指慢慢勾去顺着脸庞滑落的泪珠。
她在心里再次感怀重生的际遇,也真心感谢上苍对她的格外眷顾。
好好活着吧,上一世逃出公主府,怎么也没想到只是坎坷人生的开始,她为了一口吃食,付出的艰辛难以想象,但这也让她磨炼了心性。
仇人太多,一个个来吧。
不急!
第二日一早。
“姑娘,姑娘!”巧慧来唤第三遍了,“该起身给太夫人请安了!”
苏锦梨缓缓睁眼,平静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她其实早就醒了,却闭着眼睛躺了好一会。
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英国公府一滩死水的日子过得太久了,是该让它鼓荡起来了,那些个魑魅魍魉的也洗干净脖子,排着队去地府了。
起身洗漱后,她很平静嘚吩咐巧慧:“今日穿那件浅灰色裙子,就是娘亲亲手缝制的那件。”
不过一条裙子而已,巧慧却心头一跳。
用过了早饭,苏锦梨并不急着去寿安堂给太夫人请安,而是慢条斯理关紧了房门,打了一套八段锦消食。
十四岁的小主子这段时间突然开始喜欢打拳了,她安安静静地打着古书上的养生拳法,竟然极有韵味,她神色平静,动作和缓,每一招每一势都从容不迫,却好似蕴藏着看不见的力道,能推起惊涛骇浪也能瞬间平定风波。
巧慧饶是看了多次了,依旧有些诧异,她甚至觉得姑娘不仅打拳从容不迫,就是应对事情也游刃有余。
换好长裙,披上氅衣出门。
进了寿安堂,苏锦梨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改沉默平静,她一脸乖巧地等着巧慧给她解下大氅,然后迈着小碎步绕过抱厦往堂屋而去。
“锦儿来了,”太夫人笑呵呵地,声音里和往常一样带着宠溺,眼神也和往常一样有些飘忽,当然,若不是亲近之人,任谁见了都只会说太夫人将她放在心尖尖上宠溺。
苏锦梨低低应了一声“是”,视线却飞快地扫过了太夫人的眼神。
前世里,她总觉得祖母对她极尽宠爱,她这个小辈的吃穿用度和府里的老祖宗一模一样,在极度重视孝道的大晧国,她这样的可是独一份。她傻乎乎地信了,连自己的娘亲都极尽疏远。
如此蠢笨又听话,谁不愿卖个好价钱!
苏锦梨嘴角微微牵起,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低低垂着头,脑后的发髻和衣领间露出一小截脖颈。
脖颈白皙纤弱,头颅恭顺低垂,仿佛谁都可以狠狠掐住肆意拿捏,此刻的苏锦梨看上去和以往一般无二的恭敬和柔顺,像是一只谁都可以任意宰割的孱弱幼兽。
“锦儿见过祖母,给祖母请安。”苏锦梨盈盈下拜,声音带着一些未及笄少女的甜糯,还有几分对长辈的敬爱,又脆又甜的声音中隐隐夹着一丝见到敬爱之人的欢喜。
太夫人脸上笑容更甚,她让苏锦梨到她身边坐。
她这个唯一的孙女虽然被常年拘在府里又突然大病一场,却一点也无损她极为出挑的容貌,她就像一朵被栽种在角落里的牡丹,正在悄悄绽放绝世的容颜。
她皮肤白皙长发黑亮,身量修长腰肢纤细,和她的母亲有着同样窈窕的身材。
特别是精致到无可挑剔的五官,像是老天爷的杰作,无论眉眼无论耳鼻,都像是精雕细琢而成,艳丽却不媚俗,美得能让人窒息,看一眼就觉得她的美温柔地沁入了眼睛扎进了心魄,永久都不能忘怀。
最为神奇的是,她继承了她异族母亲的所有美貌,却美得没有没有棱角,毫不突兀。
除了一双深褐色带着金色的眼瞳与大晧国人不同,也许会被世人诟病,可它澄澈又闪耀,像是一颗璀璨的明珠般让人看了就移不开眼睛。
太夫人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不由得感慨和厌恶并生。
突然,她的笑容凝滞了一下,眼中飞快略过一丝阴霾:“锦儿,怎么穿起往年旧衣,是新衣不合身?”
她赏下的衣料不是鲜亮活泼,就是温婉大方,哪里像穆氏那个贱民选的,灰扑扑又暮气沉沉。
人死了,衣裳却还在,真是晦气!
苏锦梨眨眨眼,仿佛这才想起来:“祖母,孙儿那些个淡粉鹅黄都穿腻了,无意间看见这件就穿上了。对了,祖母,兰青之前告诉孙儿,她看见李姨娘入库了一批宫里赏下来的新料子,是极为稀罕的烟花流沙锦,阳光下闪闪发光呢,祖母赏给孙儿吧。孙儿马上就想要呢,祖母一向最疼孙儿了,就答应孙儿吧。
苏锦梨一脸温顺乖巧,圆溜溜大眼睛睁得老大,一脸希冀地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微微别开视线,没有去看那黑褐色带着暗金、有着异族血统的眼睛。
也罢,不过一批布而已,三娘那里另外再做补偿便是。
公府现如今唯一的血脉,联姻也好,招赘也罢,以后很多事情都要靠她来实现,给了也就给了。
苏锦梨敏锐地捕捉到而来太夫人视线的变化。
前世里,她并不知道,祖母极为厌恶她带着异色的眼瞳,能避开就避开。
珍贵的子嗣和嫌恶的孙女,虽然是同一个人,却也可以是两码事。
以前她不懂,现在她很明白。
时近中午,松风院。
“哎哎哎,你急什么,姨娘正在用饭,绣房能有什么天大的事,难不成一刻都等不得……”门口的小丫鬟似乎拦不住人,情急之下声音都大了起来。
李姨娘正悠闲地用午饭,冷不丁被打扰,不仅眉头微微皱起。
她是太夫人的娘家侄女,永安侯的庶女,在娘家行三,嫁给英国公苏修明当贵妾这么多年也算尊贵,用饭时还被打扰还真是不多见。
“让她进来,”李姨娘口气淡淡,掌家多年倒也有些城府。
管事娘子进门就跪,说话时还一脸惶恐,不过事情总归说清楚了。
原来是太夫人身边的郭妈妈亲自去了绣房,吩咐绣房用宫里刚赏下来的烟花流沙锦给大姑娘做身裙子,时间还催得很紧。
所以,管事娘子硬着头皮,大中午的就来了。
李姨娘神色不明,倒是她的心腹赵妈妈狠狠瞪了她一眼,口气不善:“……真是太夫人身边的郭妈妈亲自吩咐的?知道那烟花流沙锦一年才出几匹吗?知道那缎子多贵重吗?你莫不是吃了多酒瞎咧咧?不对,大姑娘是怎么知道宫里赏了这烟花流沙锦的?你说清楚!”
李姨娘没心思用饭了,听着赵妈妈把管事娘子好好审了一通。
不是和姨母说好了吗?煮熟的鸭子都能飞到梨香院去?
原来如此!
兰青是吗,当着我的面倒是万般柔顺,怎么,到了那死丫头的面前就敢嚼舌根了?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欢那块流沙锦,竟然还敢嚷嚷着让那死丫头夺了去,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李姨娘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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