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下了一场细雨，刚蒙蒙亮时天边竟然有了一缕浅色朝霞。
乙三早起，一问才知道郑老祖孙俩天不亮就离开了。
听说，郑姑娘离开时眼睛红通通的。
真是用功呢，应该是想了一晚上的熔炼功夫吧，自己什么时候少睡一些懒觉，应该也会功夫大成了，乙三心里鄙视自己。
厨房已经预备好了主子爷的早饭，一碗清粥，一叠小菜，六个馒头。
乙三又一次皱眉，若是让她一日三餐全部吃素食，估计得当场疯掉，可主子爷似乎已经非常习惯。由于自幼年时就开始茹素，他已经很难再接受荤腥，这个被迫养成的习惯所造成的影响无法挽回。当然，主子爷现在已经从容接受。
赵旭用过早饭，得知郑刚祖孙离开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知道，并未多言。
乙三过来收走碗碟，屋子又恢复了安静。
他翻开一本金刚经。
从幼年的厌恶抗拒，到现如今云淡风轻地接受，赵旭用了近十年。
一切皆空，佛祖有时也会说实话。
这一句就是实话。
如果不是长辈的屈辱需要洗刷，对他而言，大法寺其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笃笃笃笃！”
“砰砰砰砰！”
宁静的早晨突然传来噪音，让赵旭习惯的幽静一去不返。
赵旭忽略，缓缓翻过一页。
“哒哒哒哒！”
“砰!”
赵旭微微蹙眉，又翻过一页。
“砰!”
“砰!”
“砰!”
噪音渐渐变小，却传来了和昨日相同的小调。
“梨花儿香呀，梨果儿甜，片片梨海香满园~咿呼嗨呀咿呼嗨~”
还是荒腔走板的，可无奈哼唱小调的人却似乎很是开心，一遍又一遍，不断重复，循环往复。
饶是赵旭定力再好，被如此噪音荼毒之后，眼中的经文早已变得模糊不堪，脑中只有“梨花”“梨果”在嗡嗡作响。
起身，绕过宽大书桌，走到书房的西边窗台前，伸手就要把窗杆放下来。
“哎，王家九郎!”对面近距离传来一声欢快的惊呼，声音像是黄鹂鸟一般清脆嘹亮，“是你啊！”
赵旭抬眼望去，离他屋子不过半丈之遥的屋顶上，一个乌眼疤脸的姑娘正在笑呵呵地挥着胳膊与他打招呼。
那姑娘穿了一件红色白底的碎花夹袄，外边戴了一个蓝色的围裙，胳膊上还有两个黄色的袖套，像是黑呼呼的屋顶开了一朵色彩绚烂的小花。她袖套和手上都有些泥水，一手撑在屋檐上一手拿着凿子，正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朝他看过来。
之前的太阳正好微微露出一丝红边，此刻正徐徐从东方升起，细雨过后的红日似乎更加明亮，金色的光芒耀眼夺目，赵旭仿佛看见了那个疤脸姑娘眼睛里有金色星芒微微一闪，在墨色的眼瞳中如同是寒夜中暖融融的烟火在燃烧，随即迅速消逝。
佛祖金身若能散发金光，也不过如此吧。
他有一瞬间的愣怔。
“哎哎，你怎么了？我脸上的疤是不是吓着你了？”苏锦梨这次连带着凿子一起挥舞，张牙舞爪地样子充满了活力，立刻将赵旭的视线打断。
赵旭自觉失礼，将视线从那姑娘脸上转移，看到了边上放着的工具。
“昨夜漏雨了，我就一早到阿婆那里借来凿子，打算自己上来看看，”苏锦梨上辈子第一次帮阿婆修屋顶差点从屋檐处滚下来，那时候一个眼睛视线不好，身体也弱。修了好几次才渐渐熟练了，“还好，不过是个小窟窿，不用找泥瓦匠了，自己修缮修缮就行了。”她一脸“我很厉害吧”的样子，笑得眉毛都在跳舞，很是神气。
赵旭沉默。
苏锦梨视线一瞥，隐隐看见了屋里有一排排书架，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不住哦，我应该吵到你了，下次一定注意，你多多见谅啊！”
赵旭又是沉默，半天才低低回了一句：“无碍。”
他发现那个姑娘仿佛随时随地都能非常开心自在，他两个字出口，更是让她仿佛大大松了一口气，“王家九郎，你真是好人呢！”
好人？赵旭不敢以好人自居。
在人家书房外乒乒乓乓还随意地唱山歌，应该是狠狠扰对方清净了，苏锦梨颇有些歉意，她心念一动，想办法补救：“王家九郎，我昨日送来的肉包如何，好吃吧。我今日打算再做一些，到时再请你吃，算是为扰你清净赔个不是。”
肉包……？
赵旭又开始沉默。
他的沉默，更衬托了对面姑娘的鹂语袅袅：“我会包馄饨，也会包饺子，更会做肉包子，那馅料是有讲究的，要用猪脊骨处的肉，加入香葱……”
那姑娘一听就是个会做吃食的，肉馅到和面，从上捏包子到上蒸架，她犹如细数家珍，一一说来，说到开心处，自己都会独自“咯咯”地笑。
赵旭依旧在沉默，他心思已经飞回了十二年前外祖家的大厨房，他曾和表兄弟们在里面偷过一盘子鹿肉，后来各个流着鼻血还要期期艾艾挨手板心的样子，有些模糊，却终究不会忘怀。
“那就这样，回见，”苏锦梨挥挥手，脚步灵活地飞快下了梯子，转眼身影就消失了。
赵旭还是沉默，他缓缓踱步回到书桌边。
眼下恢复了宁静，可他却依旧无法专心翻阅经书。
应该不是错觉，他眼神绝佳，不会看错那个姑娘笑成一条缝的眼睛里，其实有时会有水光在闪动。
小小年纪，姑侄两个女子在外谋生应该不易，眼睛和脸似乎受过伤，却依旧笑得比阳光还要明媚。
屋子安静得连翻书的声音都消失了。
不知多久，外面出来乙三犹犹豫豫的声音：“小酥梨姑娘，要不你还是把食盒给我吧。”
还是那个黄鹂般清脆的声音，“不用啦，我刚才和王九郎说好了的。”
赵旭听闻，缓步下楼，远远看着争执的两人。
乙三看见了自家主子，又转头看向苏锦梨，一脸“完了，你要被当面拒绝的”眼神。
哪怕是奔波在外看着甲一他们大口吃着肉补充体力的时候，她也没见过主子爷吃过肉食。
小酥梨姑娘，待会你的馅多皮包的大肉包子就会全部被其他人瓜分，主子爷只会嫌弃地转身离开！
小酥梨姑娘，你要坚强，不能哭！
小酥梨姑娘，待会咱主子爷无论说什么，你都当听不见，他都快立地成佛了，别和他一般见识哦！
乙三哭丧着脸，一脸小心翼翼看着苏锦梨，总担心这个好心肠的姑娘待会被气哭。
我待会得想法安慰一下，乙三心说，否则，我们以后都没有美味的大肉包吃！
苏锦梨没搭理乙三，只看见王家九郎从楼上下来后，安安静静看了她一眼就神色平和地缓缓走进，她觉得漪珊姑娘在唬人，这么好吃的包子，以前在阿婆的摊子上可是热销货，怎么就不爱吃了，她一手拎着食盒，一手举起来拼命挥：“王家九郎，说好的，我请你吃肉包子！”
乙三想要捂脸，不想看见热情地小酥梨姑娘被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气哭。
“多谢，”赵旭行走无声，只见他长袍轻摆，人已经到了苏锦梨面前，接过食盒，声音清冷的道谢。
乙三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差点石化。
赵旭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开口言谢，其实声音里并没有太多的感谢意味，更像是一个修行多年的佛陀，无意间从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或是从溪中拘起一捧清水，不会索取，更不会感激。他眼中有整个大千世界，却唯独没有眼前之人。
这种神情，若是不明所以的陌生人看来，应该是既傲慢又强势之人。
苏锦梨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疑惑地眨眨眼，还是把食盒递了过去。
管别人是什么，管别人想什么，她只需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便是。
有片瓦遮头，有一床安眠，手里有些钱，能吃饱穿暖还有余钱看病，这是她前世奢望之事，她已然觉得很幸福。
眼下，她有了宅子，接下来要好好收拾一番，再栽树养猫儿狗儿，等公主府的事情过去，她就要考虑离开的事了，其他琐事不必理会。
苏锦梨看见一只大手，从自己手里接过了食盒。大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薄茧，应该与常年手握刀剑的双姨类似，可手指修长，指甲干净又圆润，更像是一个读书人的手。
不知为何，苏锦梨不觉得王九郎一点也不傲慢，可能会有一些强势，但肯定不傲慢。
见王九郎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眉头微微蹙起的神色，仿佛真如漪珊姑娘所说，此人不吃肉包子，再好吃的也不吃，苏锦梨有些不答应了，她的肉包子无敌美味好不好！
伸手迅速夺回食盒，苏锦梨打开盖子，像前世里第一次给馄饨摊的老主顾推销她的大肉包一样，用手捏起一个热腾腾的香喷喷的肉包子往王九郎手中一塞，“王九郎，王九哥，你试试看，我做的包子真不赖的！”
乙三见状，吓得直接抱着脑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敢强迫这位主吃荤腥，小酥梨姑娘，您胆真肥！
苏锦梨听见动静回头，这漪珊姑娘太奇怪了，干啥呢这是？
赵旭眼风淡淡扫过来，乙三一边打着哈哈说“地太滑”一边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地滑？哪里滑了？苏锦梨一脸的莫名其妙。
转头，她再次看向王家九郎，眼神热切，就像一个好胜的厨子等着食客评价一样：“吃吃看，一定好吃！”
赵旭手里捏着热乎乎软绵绵的肉包，没有犹豫，实话实说：“我不食荤腥。”
啊？她没听错？苏锦梨瞪大眼睛，长大嘴巴。
是了，那天王九郎就吃了一碗素馅馄饨。
不食荤腥者多矣，苏锦梨倒也不强求：“对不住啊，王家九哥。”
说着，她就要把包子从对方手里拿回来。
手指触碰到对方手指，苏锦梨这回突然有了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
包子热乎乎的，王九郎的手指冷冰冰的。
拿了一下没拿回来，包子被王九郎修长手指握得甚牢，苏锦梨就没好意思再伸手拿第二回了，好像她趁机摸人手一样。
她收回手，笑得有些尴尬：“九哥啊，要不，你试试看？先吃些沁了汤汁的包子皮，等能接受了，再吃……”她没说完，因为她也知道自己在胡扯，不吃荤腥之人，哪有这么容易接受。
事情却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苏锦梨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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