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梨泡在热腾腾的药水中，浑身难受得紧。
换做平常，如此热水她连手指都不敢伸进去，加上苦涩难闻的药水，更是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烧灼感。
苏锦梨相信，如果这桶药水中放上一个鸡蛋，一刻钟时间过后，也应该熟透了。
净室里非常安静，外面的寝殿也是如此，不管是巧慧还是杨嬷嬷，苏锦梨都让她们走得远远的。
一来免得她们闻到药水难受，二来她也想独自一个人呆一会谁也不见。
寝殿里好像有人在说话。
“……太子殿下……在沐浴……您……”
似乎是太子来了，杨嬷嬷想要赶人，却好像没有成功。
来人好像谁也没有搭理，不说话，也好像没有离开。
苏锦梨在药雾弥漫的净室里，闭塞自己的视听，只当那个人不存在。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已经没有任何声音。
药汤都要开始凉了，苏锦梨觉得那个人应该走了才慢慢起身。
滚烫的药汁从浸没开始，就将她烧灼得厉害。
泡个药汤似乎是一场战斗，浑身上下都在叫嚣着疼痛，她一直忍着，忍到满头的汗，满脸的泪，死死咬着嘴唇，眼皮子还会忍不住的发抖，所以，这幅滑稽又怪异的模样，她连亲近之人都不愿让她们看见。
药汤已渐渐便冷，烧灼感过去，过不了多久，骨头缝隙里细细密密的冷意又要开始席卷而来。
她已经疲惫至极，懒得张嘴叫人进来，就自己扯过布巾单擦洗了一番，头上固定长发的簪子摇摇晃晃似乎要掉下来，乱糟糟的她也不在意。随意套上一件白色长袍，胡乱系上带子，她有些晕晕乎乎地往寝殿而去。
重华殿作为太子妃的起居之所，内殿都很是宽阔，苏锦梨走出热气蒸腾的净室，才感觉脚下有些凉。
是……忘了穿鞋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着。
无碍了，马上就要走到床边了，床上应该有杨嬷嬷实现放好的汤婆子，钻进去了就会热了。
她垂着眼帘，一步一步摇摇晃晃往床边走。
“苏氏。”
苏锦梨好像听见有人叫她。
不过听不太清，也许是耳朵不好使，也许是她听岔了。
“苏氏！”
这回她听清了，不是听岔了，内殿还有人在。
摇晃了一下才站定，苏锦梨转身都没力气，只是慢慢转头。
太子赵旭站在离她两丈远的地方，正淡漠地看着她。
……哦，他没走。
苏锦梨没力气下跪，甚至连福身的力气都没有，微微点头，口称“见过殿下”，然后，缓缓转头，当他不存在似的，就要继续往床边走。
赵旭皱眉。
苏氏衣冠不整的模样，让他有些不悦。
但她浑身散发浓浓的苦涩的药草气味，就猜到她应该是刚泡了药汤。
重华殿要求配一副怪异的汤药，他作为太子，这整群宫殿的主人肯定是知道的。他问过身边医者，得知这是一个民间方子，似乎是拔除寒症的。
只是，这个方子虽然有用，但过程非常痛苦，泡在这个药汤里像是在滚水里煮过一样，极其难熬。
想到这里，赵旭的不悦散去了。
但他非常疑惑，明明有他辛苦找来的秘药，为何还要泡着痛苦难熬的药汤，苏氏好像有些轻重不分。
所以，他今日特地过来，把秘药的药效说清楚。
眼看着连续唤了她两声，苏氏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如此不敬和散漫的态度，赵旭突然心中微怒。
上前两步，赵旭伸手拉住来苏锦梨的胳膊，“苏氏，孤在和你说话。”
苏锦梨很累，赵旭的不依不饶让她很烦躁。
她闭着眼，伸手一甩，想要将那只握着他手腕的大手甩掉。
她有母亲部族的汤药方子，就不用收他的什么秘药承他狗屁的人情，虽然秘药难熬了些，但这些痛苦比起上辈子，不过尔尔。
谁知，拿只手力气太大，苏锦梨甩了一把，手腕的狗爪子没甩掉，胡乱套上的袍子倒是从肩膀上滑落下来，顺带着的，还有她晃晃悠悠的簪子。
“叮当”一声，簪子落在了地上，一头青丝也全部落了下来。
这下，衣袍散开，大半个肩膀露了出来，长发垂落，有几缕还粘在了脖颈上，已经不只是乱糟糟这么简单了，若不是刚泡了汤脸上有几分血色，整个就是不人不鬼的模样。
苏锦梨心中嗤笑自己现在的样子。
无所谓，边上的不是活人，就是个没有感情的泥塑，除了佛祖所有活人都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她想。
只是，甩都没甩掉的狗爪子，袍子一滑落，马上就自己松开了。
苏锦梨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抬手将袍子拉扯一番，乱糟糟的头发根本就没去管，抬脚就往床边走去。
赵旭的手是没被甩掉，是自己弹回来的。
他几乎楞在当场。
身边女子一身浓郁的苦涩药味，可那宽大的袍子被苏氏抬手一甩，几乎贴在了身上。
她……里面竟然不着寸缕!
不止如此，苏氏这一甩，将头发甩落了不算，衣袍大半滑落下来，瘦削的肩膀，胸口隐隐的起伏，刹那间都落入了他的眼中。
那一瞬间，赵旭觉得自己平静了近二十年的气血，报复性的一下堆积起来，汹涌而猛烈地冲击他的神志，让他几乎有一种眩晕之感。
不过，多年的心如止水让他比常人快几倍的速度冷静下来，眩晕之感仿佛只是幻觉，转瞬即逝，来猝不及防，去得无影无踪。
正当他皱眉想要转身离开时，发现苏锦梨非常不在意地随手扯扯衣领，胸口大半还露在外面，她就已经抬脚要走了。
赵旭心中没来由有种憋闷的感觉。
他突然明白了苏锦梨的举动。
她没当自己是个男人，或者说，她根本没当自己是个人。
她当自己不存在！
殿内的一桌一椅可能她还放在眼中，自己这个大活人可能还比不上那些死物。
赵旭觉得有一种不知道哪里来且为何而来的愤怒，来得同样猝不及防，不同的是它盘桓心头久久不散。
原本他想要放下药盒转身走人，可突然间产生的愤怒让他两脚根本挪不开步子。
“苏氏，”赵旭声音低沉，语气冷静，看似和寻常一般无二的冷静淡漠，其实已经被愤怒控制了心神，“孤命令你站住。”
苏锦梨已经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了，赵旭命令般的声音让她烦不胜烦，这次也就根本不想在搭理他。
别说搭理，眼神都不给。
赵旭压住心头怒火，快走几步，拦在她前面。
眼前女子连日来苍白无比的脸色，现下似乎有所好转。
凹进去的脸颊有了几分血色，可原本嫣红的唇瓣依旧没有恢复，只有淡淡的粉色。
她似乎从来不曾上妆，今日更是如此，淡淡娥眉下，卷翘的长睫无力地垂着，遮住了大半眼瞳的异色。
薄薄的外袍套在她身上，似乎因为湿润的水汽，大半都直接紧紧贴在她的身上。
少女虽然瘦削，但身材高挑，腰肢纤细，曲线玲珑，一边领口歪歪斜斜挂在肩膀上，露出了锁骨和隐隐的起伏。
赵旭并没有刻意移开视线。
不过是一副精致至极的皮囊而已，他眼睛受得起红颜枯骨的刺痛，他的心早已被大法寺里的岁月磨得毫无期许，犹如寺中大殿里的佛祖雕像，沉重却永远不动如山。
“赵旭，我很累，让开，”苏锦梨感觉烧灼感过去后，骨头缝里的很冷又嚣张地回归了，冷冷地开始疼起来。
那种皮肤残留灼烧、骨头里却开始冷痛的感觉，像是两方在打仗，战场是她脆弱不堪的身体，骤冷骤热让她难受得紧。
所以，她现在非常不想应酬眼前之人，耷拉着脑袋非常不敬地直接唤其大名。
赵旭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一闪而逝。
苏氏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这种情况下，他不会计较此种小事。
赵旭听见自己似乎很平静声音：“孤今日送来的秘药，为何不收。”
少女疲惫至极地闭了闭眼，然后才用力地抬头看向他，仿佛这个抬头的动作，已经用了她大半的力气，所以，她休息了一会才虚弱的开口：“赵旭，我有方子，自己能治，不劳烦你了。”
想了想，苏锦梨还是理智尚存地加了一句：“殿下，臣女感谢殿下，但不必了。”
赵旭在听见苏锦梨说话前，看见的是她暗金色的眼眸。
也许是水雾中沁了许久，眼中也带了一丝朦胧雾气，金色的眼瞳闪着不怎么明亮的光芒，却因为蒙了一层水雾，犹如清晨荷叶上的露珠，光芒异常的耀眼。
赵旭听见自己心跳微微慢了一拍，心底犹如常年冰封的禁地，一抹微光照耀进来，冰封之地微微化开了一道口子。
这种感觉很陌生。
苏锦梨最终也没说要收下东西，眼看狩猎的日子临近，忙碌的事情太多，赵旭放下就走了。
当晚，赵旭深夜才歇下。
黑夜中，他看见了小酥梨和苏氏的影子渐渐重合。
可小酥梨明媚的笑容消失了，她没有哼唱那首欢乐的小调，只是慢慢朝他靠近。
再靠近。
然后，小酥梨头发散落下来。
那件单薄的袍子滑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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