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的时间不算充裕。
他这次来北地便耽误了好几日,十二楼那边传了几次传信来叫他回去。
他只得连着几日御剑,片刻未休。殷涉川倒是过得滋润,这群人里就他一人无剑,便坐在唐寄雪的剑上,又是晃晃腿,又是打打滚,好不惬意。
其他的师兄弟看着眼红牙痒,在唐寄雪的偏袒下也只得作罢。
唐寄雪自然看在眼里。他知道殷涉川的性子不讨喜。他又臭屁又凶,对人又总是冷着一张脸,就连好性子的谢师妹都被气得够呛。
北地的雪原远远落在他们身后,冰盖的边缘早已有了星星点点的村落。这些村民也种白萝卜,唐寄雪低头就望见那主妇在煮萝卜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白气,小女儿抱着个大红布老虎,在一边看她。
“师尊。”殷涉川叫他。
唐寄雪操纵着剑:“怎么?”
“没什么。”殷涉川打了个哈欠,“我们是不是要离开北地了?”
“或许吧。”唐寄雪道。
唐寄雪以前没觉得御剑这么快活。上辈子他的剑碎透了,再也提不起剑了,总是被人用绳子捆着爬,像条狗一样。重生到这辈子,在剑上腾上而起九万里,心中不禁无限慨然。
殷涉川在一旁打瞌睡,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团。他的本体缩成这个尺寸,恰好放在剑上,装成一条平平无奇的小黑蛇。
唐寄雪还道他怎么不说话,原是又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殷涉川怎么能在他身旁睡得这么安稳。
小黑蛇缠在剑尖,似乎唐寄雪的食指轻轻一推,他就会从万里高空坠下去,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血肉乱溅。唐寄雪跳过悬崖,自然清楚粉身碎骨是如何一种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楚。
风呼呼从他剑边掠过,他伸出去的手瑟缩了一下。
蛟龙能腾风,丢下去也死不得。唐寄雪想到这里,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到十二楼之前的这段路上,他得把殷涉川杀了。
“师尊。”殷涉川醒了,熟稔地蹿到他腿上。
唐寄雪换了个方便他的姿势:“醒了?”
殷涉川恹恹地蹭蹭他:“什么时候到啊?”
“很快了。”唐寄雪安抚道,“往前走些,一会儿出了山口,就到你孟师叔的故居,我们在那儿歇息会儿,我还得去找找孟家人整理点事。”
“陵都历来是繁华富庶之地。”唐寄雪望着西边往下落的日头,“凡人里做生意的,都喜欢往那儿赶。”
“你去过陵都?”小黑蛇不安分地扭动。
唐寄雪道:“我在那儿住过好一阵子,还算熟悉。那儿山水都漂亮,不过主要看得还是亭台楼阁,凡间的亭台楼阁,漂亮的都在那儿。”
最重要的是,他记得上辈子魔教的人出现在这儿。
殷涉川一下子就有了精神:“当真?”
唐寄雪微微一笑,伸手顺了顺怀里的黑蛇:“我说过不骗人。”
殷涉川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冰冷的蛇信缠住他指尖。
“殷涉川,你松手?”唐寄雪抽了抽手指。
“谁叫你摸我脑袋。”殷涉川理直气壮道,“我咬你下还不行?林声愁是不是也咬过?”
唐寄雪感到莫名其妙:“他又不是狗,咬我做什么?”
“他是这么咬的?还是这么咬的?”殷涉川的尖牙刺得他手指微疼。
“嘶…别舔。”唐寄雪抽回手指。
他的指尖原本是白透的,愣生生被殷涉川弄出个红印子,泛着水光。
唐寄雪总觉得殷涉川是将他当猎物咬了。
出了北地,这边的风要暖和上许多,风里也不夹雪片子,日头盘在半山,半边天都是绚烂的红。
“你还没回答我。”黑蛇环上他的手腕。
唐寄雪不搭理他,继续御他的剑。
剑下没有冰雪了。大片青绿色叫不出名讳的树,装点得这地方像仲春时节。几个农夫在田间牵牛。
殷涉川又窝在剑一边,不和唐寄雪说话了。唐寄雪也不知道殷涉川哪来这么多闷气。
他看着几个农夫,眼睛里有点儿好奇。
“孟师叔又是谁?”殷涉川沉默了半晌,还是没能沉住气。
“是你师叔。”唐寄雪轻声答道,“修无情道的。他魂魄有点儿问题,无情道修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殷涉川有些不高兴:“那你和他很熟吗?”
唐寄雪笑了笑:“熟。”
“他是我带去十二楼的,他家里人还记恨着我。”唐寄雪说得轻快,“不过他可不会咬我手指。”
“少主,到陵都了!”赵姓弟子在另一柄剑上远远喊道,“要下去休整么?”
他们隔得远,只看得见几个小黑点。
“下去吧。”唐寄雪道。
他御着剑缓缓往下落。
日头快要落山了,陵都城外的青石板上,远行的盐贩子,驮着货品的马都被夕阳光镀上一层红。
唐寄雪上次来这儿,还是许多年前。
他趁着城主闭关的功夫,在这儿骗了个姓孟的浪荡子回十二楼,修无情道。
他再到这儿来时,陵都的柳树还是这样青,青得能滴出水来,甚至比他当年来时还要青,一匹瘦马在柳树下头慢慢走。
殷涉川跳下剑,稳稳当当踩在青石板上:“唐寄雪。”
他换了身轻薄的玄黑衣裳,不说话时就像个耍帅的英俊青年,偏偏装得有模有样。
“叫师尊。”唐寄雪去牵他的手,被他一手拍开。
“我不是小孩子。”殷涉川的竖瞳里有点儿怒气,“你不要总像对小孩子这样哄我。”
唐寄雪愣了愣,收回了手:“好。”
殷涉川还在生闷气。
唐寄雪想了想,对着他轻声道:“涉川不是小孩子,那你来哄哄我好不好?”
殷涉川犹豫了片刻,赵姓弟子在前头的陵都城墙下喊唐寄雪,几个青年人站在那儿。
“是我哄你。”殷涉川咬了咬牙,抓住唐寄雪伸出来的手,“别人会哄你么?”
“别人可不像你这样哄我。”唐寄雪笑着说,“走罢,小大人,带着我去陵都城逛逛。”
殷涉川这才迈开步子,耀武扬威似地往前走。
路边的商贩挑着货往城里走,见二人容貌不凡,不由得频频侧目。
卖糖葫芦的老翁杵着稻草捆,笑了两声,对唐寄雪道:“小仙长,这是你弟弟么?”
殷涉川抢先道:“他不是。”
“他是…他是我…”殷涉川讲了好一会儿也没讲出个所以来。
唐寄雪是他爹的前道侣,和他其实没有太深的关系。或许还比不上那个姓孟的。
“老人家,能拿串糖葫芦来么?”唐寄雪眉眼弯弯。
“我不吃甜食。”殷涉川心中愈发不快。
唐寄雪自袖子里取出两枚铜板,交予那老人:“麻烦了。”
“好嘞。”老翁满脸堆笑,急急忙忙从稻草捆上取了糖葫芦,“小仙长对弟弟可真好。”
“我不吃甜食。”殷涉川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也不是他弟弟。”
唐寄雪笑着接过糖葫芦:“不是说好要哄我么?”
红艳艳的山楂的个头大,外头又裹了层晶莹剔透的糖衣,被唐寄雪握着,看上去就让人极有食欲。
殷涉川盯着他的指尖盯了半晌:“那…”
“唐寄雪,那我就哄哄你。”殷涉川舔了舔唇角,勉为其难地接过糖葫芦。
殷涉川最先尝到的是甜,甜得牙酸。他在北地待了太久,一时半会儿都没想起这味道是甜。甜之后就是酸,又酸又甜。
那老翁呆在原地:“小仙长,您姓唐?”
“怎么?”殷涉川不耐烦道。
“孟城主的亲弟弟就是被一个姓唐的骗走了。”老翁压低了声,“还将孟家的家主令牌也骗走了。城主不许姓唐的进陵都。”
他叹了口气,将铜钱往唐寄雪手里一塞:“我可不敢收您的钱。您早些走吧。”
他说罢就走开了,像躲瘟神一样。
“师尊,那个姓唐的不会就是你吧?”殷涉川问。
唐寄雪眸光微转:“我把城主他弟接去修了无情道。”
“你骗他弟弟做什么?”殷涉川盯着他,想找出一丝破绽。
唐寄雪苦笑两声:“孟西洲是我故交。孟家争权夺位,他亲哥哥当了城主,他们两个关系不好。他要保命的法子,我也只能劝他去修无情道。”
殷涉川听着唐寄雪的说法,总觉得他有什么瞒着自己。他那个叫孟西洲的师叔,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唐寄雪牵着他往城门走。
几个弟子早等得不耐烦了,尤其是那赵姓弟子,一见唐寄雪就嘟囔道:“少主,您可总算来了。”
“孟家人不让我们进去。”器修道,“我们方才在门口被孟家人拦下了,好像认出我们是十二楼的。”
“没事。”唐寄雪道,“跟着我来就是了。”
殷涉川跟在他身后。
城门实在高,殷涉川要仰起头来才能看到顶。朱红的城墙上开了一扇大门,门上的盘了两只金椒图。
“城主说过,十二楼的人禁止入内。”守卫人高马大,见他们过来,忙架开长矛。
这会儿门口已经没几个人了,听了他们是十二楼的人,这些商贩也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看。
“您还是打道回府吧。”守卫好心道,“城主的脾气不好,要是惹他生气了,想走都走不了。”
唐寄雪等着他说完,才慢吞吞开口道:“我和孟家的事,也该有个了结。”
殷涉川总觉得唐寄雪瞒了他很多东西。唐寄雪的过去的二十年,他一点儿参与也没,全被不相干的人填满了。
他一句话也插不进去。最可恶的是唐寄雪总把他当小孩子看。
守卫为难道:“您还是请回吧,这样我们两方都难办,何必呢?”
唐寄雪不紧不慢,在袖子里掏了好一会儿,才取出一块令牌。
这块令牌不是凡物,殷涉川还没见过这样精巧的玩意。
一时间连远处的商贩也不敢说话了,守卫面露惊色。
“您怎么会有这个?”守卫颤颤巍巍收了茅。
“孟西洲给我的。”唐寄雪坦然一笑。
“城主大人到——”
殷涉川望过去,只见一顶华贵轿子里被几人抬着,抬轿子的人修为绝对不下金丹,内里坐着的人更是深不可测。
“唐寄雪,你还敢再来啊?”
他听见里面传出一道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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