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城主。”他听见唐寄雪这么说。
殷涉川的目光不动声色越过唐寄雪,落在那轿子上。
轿子太华贵了,他搜肝挖胆,一时半会儿都想不出什么贴合的词。殷涉川上次见这种轿子,还是凡人帝皇去迎娶他的贵妃。可那时抬轿子的也只有十六人,孟城主的轿子有整整三十二个修士抬着。
“唐寄雪。”殷涉川攥紧了他的手。
“怎么还带个小孩来?”孟城主的声音像淬了冰,“你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肠了?”
赵姓弟子不容他说唐寄雪坏话,打断他:“孟城主,还请您慎言。”
一只枯瘦的手掀开金丝帘幕。
殷涉川盯着那只手,心中有种诡异的抵触。
他这才看见孟城主的真容。
他披了件明黄绣龙袍子,若是忽视他一身阴森森鬼气,便像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装成凡人借住陵都,将本座的幼弟骗走,还骗走了孟家的信物。”孟城主青紫唇角阴恻恻一弯,“唐寄雪,可真是让本座好找。”
“唐寄雪。”殷涉川拽了拽唐寄雪衣角,不安道,“这人身上好重的鬼气。像个死人。”
唐寄雪面上的笑顿了顿,道:“涉川,我有些事要先去处理。”
殷涉川心中不详的预感愈发浓烈,他扯住唐寄雪的衣角:“师尊,你要同他走?”
“你先跟着我赵师弟。你应当叫他一声师兄。”唐寄雪轻声安排道,“十二楼的师兄师姐们会好好护住你,等我事情处理完就回来,我们到时候一起回十二楼。”
殷涉川抓着他的手,在他手上抓出两道红痕,唐寄雪的手还是从他手心里抽离。
孟城主的目光在唐寄雪身上打转,口上却道:“这孩子你的?不像是人…像是畜生一类。”
殷涉川瞪了回去:“你也不像是人,像是没投胎的饿死鬼。”
他努力想摆出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努力了半晌儿,也没努力出个所以然,只得继续干瞪着孟城主。
“到你赵师兄那儿去。”唐寄雪拍了拍他肩,转身向轿子走去。
“少主!”器修着急道,“您…”
孟城主手一挥,一阵极强的威压压在众人脊梁上。殷涉川腿一软,勉强稳了身形,只感到全身的骨头都被往下压,就如同是有人踩在他脊柱上。
他听见“噗通”一声,是器修摔了个脸朝地。
“孟城主,不必为难我的人。”唐寄雪握住孟城主的手,“收了威压罢。”
“那就收了。”孟城主收了手。
“我去去就回,莫担心。”唐寄雪上了轿子,回头道。
唐寄雪站得这样挺直,就像没有威压一样。
“唐寄雪!”殷涉川大声喊道。
他被威压压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夕阳下那顶轿子被簇拥着,一点一点消失在视野里。
“少主真是…”赵姓弟子才从这威压里缓过来,又急又气,“姓孟的本来就恨他恨得不行,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要我们怎么办?”
这时候,城门才逐渐有了声响。几个商贩小声说着方才的事,茶壶瓷杯被撞得叮当作响。
殷涉川还在望着轿子,后背被冷汗湿透了,衣服贴在身上。
殷涉川踩了个什么东西。他低头看,是唐寄雪给他买的糖葫芦。糖葫芦脏兮兮的,满是尘土。
殷涉川没去捡糖葫芦。
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太弱。姓孟的动动手指头就让他喘不过气,林声愁又比姓孟的不知道厉害上多少。每一个都比他强上太多。
“我们先安顿下来,别能让少主再操心。”器修道,“也不能干站在这儿。少主的性情你知道,他下定决心的事,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
赵姓弟子皱着眉,也只得答应:“那就先找间客栈。”
“殷涉川,你过来。”器修像是才想起唐寄雪的叮嘱,极不情愿地叫上殷涉川,“跟着我们走吧。”
“要不是来找他,少主也不会到陵都来。”赵姓弟子话里有些怒气,“我们只记得这是孟师叔的家乡,怎么就不记得城主那茬。”
殷涉川一声不吭跟在这群十二楼弟子后面走,器修偶尔看上两眼,见他还在,又嫌恶地转回脑袋和其他人说话。
陵都城内着实繁华。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雕梁画栋,这些词套上去甚至还有些不够。青石板上他叫不上名的的建筑,檐角都挂着做工精良的灯笼,火光落在影影绰绰的河上,还能听见画舫里有人弹琵琶曲子。
殷涉川用力地踩了一脚石板,踩得石板发出闷响,好像这是孟城主的手一样。他从小到大,除了阿姐就唐寄雪一个对他好过的人。唐寄雪说要带着他看陵都里的风光,如今却一个人跟着城主走了,他拦都拦不了。
器修随意找了间客栈,给了掌柜铜钱,便在木桌子上坐下了。
客栈三四层,二楼都坐了不少人。有头上长角的妖修,也有抱剑的散修,热闹得很。
殷涉川坐在邻桌,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茶壶上的金线牡丹。
掌柜对这仗势见怪不怪,端了壶茶水:“几位仙长,五间上房安排好了,就在楼上天字号。”
“不是找了一间下房么?”赵姓弟子微微皱眉。
“我见仙长们人多,索性就全安排在一块了。”掌柜奇怪道。
“不必了。”赵姓弟子挑衅般地望了眼殷涉川,“下房是我特意要的。”
掌柜循他视线望去,像是明白了什么:“好。”
“赵师兄,你怎么特意找间下房?”谢师妹小声道,“这么明晃晃欺负殷涉川。”
“他的房钱还是十二楼出的。”赵姓弟子故意将茶壶提得极高,让茶水从高处倒进杯中,格外地响,“没让他住狗洞就不错了。”
殷涉川看着这些十二楼弟子对着他的后背,面上神色淡淡。
窗子外卖杏花的小姑娘总望他这边看,他却头也不抬。
“殷涉川。”赵姓弟子走过来,撑在桌子上,在他头顶投下一片阴影。
殷涉川抬起头:“有事?”
“你一个人住下房。”赵姓弟子说。
“噢。”殷涉川不耐烦道,“还有事么?”
这种小排挤,他只感到不痛不痒,和小孩子闹着玩一样。
“有屁快放。”殷涉川怕自己说得不够清楚,又补了句。
他望着窗子外。
太阳落山了。方才的天漂亮得不得了,那一大块浅红的云霞,里头透着光。不知道唐寄雪有没有看见。
他再回过来,赵姓弟子已经坐回去说话了。他们那桌人声鼎沸,一会儿说十二楼的趣事,一会儿又操心起唐寄雪。
殷涉川的桌子和他们只有几米之隔。
“小仙长。”店小二从楼上下来,端着茶水,“您的茶要凉了。”
殷涉川回过神来,饮了口凉透的茶水:“没事。”
“谢谢你。”他说。
茶水入口又冷又苦。
“这是我分内的事。”店小二边烧着热水,边同他说。
热水被烧得咕噜咕噜冒出一小串气泡,铁皮发红。
“小仙长,门外那姑娘看你挺久了。”店小二擦了把脑袋上的汗,打趣他道。
殷涉川愣了愣:“我不喜欢她。”
“你们修道的人也能找道侣啊。”店小二说,“等你到了我这般年纪,就知道自己有个老婆多好。老婆孩子暖炕头呢。”
殷涉川面上有了一层薄红。
唐寄雪也会和林声愁暖炕头么?
他们也会靠在一起,依偎着对方取暖么?
他敲着茶壶的手一用力,敲得自己生疼。
“小仙长,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模样,我就知道心里有人了。”店小二善意地笑了笑,“我当初想我娘子,也是这副神情。”
“可是…可是。”殷涉川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人声嘈杂,他的声音小,被人声压得一点儿也听不见。
他总是忍不住望向唐寄雪,一听到唐寄雪提起别人的名字,心里就酸酸的,这算是喜欢么?
殷涉川不知道。
他磕磕绊绊地转开话题:“可是…诶,水要开了。”
水开了会冒白烟,壶里的水还在响着,才放上去半刻钟,店小二也没拆穿他拙劣的谎话。
“你可要抓住机会了。”店小二道,“小仙长,你生得这么俊,心上人肯定也漂亮。你要是不加把劲,可就是别人抱得美人归了。”
殷涉川腾地从位子上窜起来,赶忙伸手去捂店小二的嘴:“别说了。”
“我还没喜欢上他。”殷涉川自顾自地说道。
他的耳夹红得像炉子里的铁皮:“我没这么轻易就喜欢上人。”
“阿姐说过,不是喜欢上好几年都不算喜欢。”殷涉川说。
店小二拿着扇子扇炉子里的火:“还有种东西叫一见钟情。”
“就是你看到一个人,心脏就砰砰跳个不停。”店小二缓缓道,“一见到她就喜欢得不行,恨不得将整个心掏给她。”
殷涉川怅然摸上自己胸口的位置。隔着唐寄雪给他换的衣裳,他摸不到自己的心脏。
他只记得自己把心脏掏给了别人。好像那个人也很漂亮,一把长剑使得极好,还总是对他笑。后来那个人被他自己害死了。他一想到胸口就一抽一抽地疼。
“小仙长,你还真去摸自己心脏了。”店小二的声音将他唤回来,“你可别真掏了心脏给人家,人家姑娘会被吓一跳。”
“我没有心脏了。”殷涉川说,“除了心脏还能给他别的东西么?”
殷涉川想来想去,好像唐寄雪什么东西都有,他掏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他一穷二白,连蔽体都衣物都是唐寄雪给的。
龙涎?好东西,但是唐寄雪会嫌弃太不干净。
龙角?砍下来倒是不错,但是殷涉川还没长出龙角,他头上只有两个硬硬的小包。
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一片护心鳞能给唐寄雪。虽然掏了就没东西再护着他了,但这是殷涉川浑身上下最能拿得出手的宝贝。
要是唐寄雪想要,他可以把鳞片取下来给他。
会很疼,不过他可以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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