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敏锐察觉到殷涉川情绪有些低落。
他也没想到殷涉川这么傻。
孟城主叫他去熬药,他还真的用蛟龙火去熬,烫得自己一手水泡。蛟龙火操纵本来就极耗费心神,他又不是那些成年蛟龙,就算是成年的蛟龙,也不好控制蛟龙火。姓孟的就是想折腾殷涉川,殷涉川不蠢,认真想想也能明白。
但他手上还是一手泡。
殷涉川对他这种没由来、没底线的好,唐寄雪不明白。他知道母亲对他好,那是出于一种叫爱的玩意儿。父亲对他好,父亲对他坏都是因为他是十二楼的少主。
殷涉川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是修炼资源?还是林声愁的接纳?
唐寄雪理解不了。
“走吧。”唐寄雪若有所思,推开木门。
他好几日都没能下床,全仗着殷涉川那护心鳞保命,乍一吹到外头的风,人还有些愣愣的。
门外的天阳光正好,晒得人心情都明媚了几分。嫩绿色的柳条被风吹得晃啊晃,叶片上的光点也晃个不停。
“那些师兄师姐呢?”唐寄雪一脚踩在楼梯上,发觉客栈里一个熟面孔也没有。
原本还是吵吵嚷嚷的,他一出来,四座便静了下来,齐刷刷地望向他。他甚至还听到吸气声。
“孟城主找他们去了。”殷涉川熟练地牵上他的手,“客栈里就我一个。”
“噢。那也好。”唐寄雪说,“孟城主挖了我一块剑骨,如今也不生十二楼的气的。不会难为他们。”
“你的护心鳞在我身体里,当真没事么?”唐寄雪又问。
殷涉川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我可没这么容易死,好着呢。”
“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唐寄雪想了想,“比方说铁铺或是书铺?陵都的漂亮地方多。”
“你想去哪我就去哪儿。”殷涉川踮了踮脚。
唐寄雪望过去。
有个青衣服散修在看他,被殷涉川遮住了视线。他便对着那方向笑了一下。
殷涉川瞪了散修一眼,又取出个斗笠:“师尊,低下头。”
唐寄雪笑了两声,顺着他的手扶正斗笠,“你不让人看我做什么?”
殷涉川面上没由来地一红:“师尊,你问这个做什么?就是不想让他看,要什么缘由?”
“但你总看我。”唐寄雪说。
出了客栈是条河,顺着石阶往下流,水声潺潺。夜里只见到这河上映照许多灯火,白日里才见着它的原本模样,是那种极纯粹的青绿,很像插在腰间的翡翠带子。
“这河不错。”唐寄雪说。
殷涉川一边走,一边将落了的柳树叶子往水里踢:“是挺不错的。”
“十二楼也有条河,但没人在那儿洗衣裳,也没有这么多柳树。”唐寄雪说,“我的师兄弟小时候练剑练累了,喜欢跳进去戏水。”
殷涉川的鞋尖被碾碎的柳树汁液染了,尖尖上一小块绿:“那我去了十二楼,也能进去玩水么?”
唐寄雪没看他,他隔着白纱看柳树叶片在水面上悠悠打转:“你想的话,那自然能。”
“这些师兄师姐其实都不坏。”唐寄雪有些心不在焉,“只是他们还没有接纳你。”
石阶上一层薄薄的青苔,湿漉漉的,踩了容易滑倒。
殷涉川故意踩了脚这些青苔,鞋底刮得青苔光了一片:“噢。”
“我又不在意这些人。”他说。
唐寄雪有些累了,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殷涉川。”
“在呢,师尊。”殷涉川在一边扯柳条,扯弯了柳树。
“你长大了想做什么?”唐寄雪问他。
斗笠上的白纱遮了他视野,他这会儿看东西都朦朦胧胧的。
“不知道。”殷涉川答道,“或许做个剑修吧。剑修好,使剑多帅。”
“还有呢?”唐寄雪轻声问。
他不会给殷涉川这个机会了。
殷涉川不该拿到剑,殷涉川死掉就是最好的结果。从殷涉川拿剑的第一日,剧情就要开始了。
就会有第一个天道安排死在他剑下的人。
唐寄雪放缓了声:“用剑好,我就是剑修。”
“你呢?师尊。”殷涉川抓着柳条,也坐上石头。
“我啊,一辈子守着十二楼吧。”唐寄雪伸手,为他理了理没被发带束起的碎发,“这是我爹留给我的担子。再就是杀魔修,除掉魔教除掉,魔修总是闹得人间生灵涂炭。”
“那你呢?”殷涉川定定看着他。
唐寄雪从他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影子,带着个斗笠,很像是话本子里扶危济困的剑客大侠。
“我么?”唐寄雪愣了愣,“就这样吧。”
杀了殷涉川,十二楼就不会再有危险了,也不会有那么多无辜的人死在雷劫下。
唐寄雪心里就是有个执念,上辈子是殷涉川害得他那样惨,他这辈子想杀了殷涉川。虽然杀了殷涉川他也活不长,他这辈子还是过得痛苦,但他想给其他人铺好路,至少让其他人好走一点。
天道给殷涉川安排的垫脚石不只有唐寄雪,这些人不少都是无辜的。有的天骄什么错也没做,被贴上“反派”这个标签,最后也落得和唐寄雪一般的下场。
“师尊,你不想林声愁么?”殷涉川忽然问。
唐寄雪手里被塞了个什么。他摊开手,发觉是枝柳树编成的花,看上去都没有一点花的样子,丑不拉几的。
“已经是前道侣了。”唐寄雪像是才想起来,“他是最有资格飞升的,或许会飞升吧。他其实是最适合无情道的人。”
“这花不错。”唐寄雪笑着说,没谈林声愁的事。
“那是自然。”殷涉川还在胡乱地扯着柳条,嘴上说,“毕竟是我编出来的,怎么会不好?”
风这会儿停了,柳枝静静垂入水里。几只白鹅摇摇摆摆,在对岸“扑腾”地跃入水。
这边倒是清净,就他和殷涉川二人。唐寄雪开了个结界,就更不会有人过来了。
殷涉川似乎是被大鹅吸引了目光,他看着大鹅,手中编柳条的动作也停了。
“它们好傻。”殷涉川眼睛里有点儿笑意,碍着面部旧伤,又笑不出来。
“不知是哪家养的。”唐寄雪轻声说,“涉川,能和我说说你脸上的伤么?”
他感到殷涉川的动作几乎一顿。
“那就说说。”
“还是好几年前,阿姐带着我跑到北溟,魔教的人在后头追。”殷涉川好像有些难过,“阿姐去和那魔物打,她打不过,只能将我用冰封起来,让水飘走。我就看着她被魔修咬掉脑袋。”
“对不住…”唐寄雪揽过他的肩膀,“我不该问的。”
唐寄雪平时不愿同殷涉川接触,这会儿却是自觉地揽住他:“你阿姐应当是个很好的人,这辈子会投个好胎。”
“或许吧。”殷涉川靠在他肩上,发丝垂落,“师尊,她已经死了。”
殷涉川讲他阿姐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柔和起来,显得没那么有攻击性:“等我在北地醒过来,人还活着,就是脸被冻坏了。她喜欢笑,但我笑不了了,哭也只能冷着脸。”
唐寄雪不知道殷涉川过去还有这么一段。
话本子里也没有写。
“你不笑的样子也好看。”唐寄雪说。
“我知道自己好看啊。”殷涉川望向他,一手撩起白纱,一手捧着唐寄雪的脸,“但是没你笑起来好看。”
“谢谢。”唐寄雪说。
“你一笑,所有人都看着你。”殷涉川的耳角又泛红了。
唐寄雪笑了笑,没说话。
他不太喜欢笑。
笑起来很累人,尤其是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十二楼的事,殷涉川和林声愁的事,哪个都让他烦得要死,他还得笑。因为大家喜欢的都是那个笑起来好看,总是笑着的唐寄雪,他好心肠,他总是如玉君子。
唐寄雪清楚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比魔修还要恶毒无情,还要不择手段。他能为了自己多活几年,生挖魔修的心脏,也能为十二楼害死生母。
“那我不笑了,你还会觉得我好看么?”唐寄雪问他。
殷涉川还是看着他:“好看的。”
“师尊,没人会不喜欢你。”殷涉川很认真地说,“真的。”
唐寄雪撑着石头,突然感到唇角的笑有些累人。
“那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唐寄雪轻声问。
白鹅凫水,在河面上荡起一圈水花。领头的大鹅昂着脑袋。
“好人。”殷涉川说,“你和我阿姐很像。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手伸过来。”唐寄雪看着他的手。
殷涉川伸来的手上有好几个水泡,还夹着新的伤痕,都是为他熬药弄出来的。
唐寄雪叹了口气,施法愈合他的伤口。
他一抬手,殷涉川的掌心便光洁如新了。
“受了伤要和人说,知道么?”唐寄雪在他手下敲了一下。
“又不是大伤口。”殷涉川嘟囔道,“我又不是小姑娘。”
“师尊,你对我真好。”殷涉川又挠了挠脑袋,“除了阿姐,还没人给我治过伤。”
“你不该这么好的,师尊。”殷涉川絮絮叨叨讲了一大串,“你这样容易被人伤到。”
“不会的。”唐寄雪摇了摇头。
“我不是什么好人。”唐寄雪说。
“不留行。”唐寄雪喊了声,召来他的本命剑。
“不是说要做剑修么,来看看剑罢。”
玄铁长剑稳稳握在唐寄雪手里。
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柳树叶又翻腾起来,几只大鹅浮在河中央。
唐寄雪的斗笠被风卷走了,露出一双桃花眼。桃花眼里一点笑意也没有,只有翻涌的恨意,看得让人遍体生寒,却还是移不开眼。
殷涉川看得呆了。
“我其实不爱笑的。”唐寄雪单手抽出长剑。
殷涉川还在愣愣地看着他。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唐寄雪,这样的唐寄雪给人一种很凌厉的感觉。
唐寄雪提着剑走了过来,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一疼,空荡荡原本长着心脏的位置裂开了,被插入了一柄长剑。
这柄长剑和它的主人一样漂亮。殷涉川浑身的血都像是被冻住了,红的血溅开来,落在唐寄雪的眼角,被他嫌恶地拭去。
唐寄雪抽出长剑,血又在半空溅了一圈。
殷涉川望他的眼神路有不解,有难过,唯独没有恨意。
唐寄雪怕一剑不够,又是整剑没入殷涉川的胸口,破出个大口子,翻出里头的血肉。他两只手都握上剑去,用力刺着殷涉川胸口。
唐寄雪反反复复捅了十几剑,黏腻的血顺着剑往下滴。殷涉川的胸口一片血肉模糊,内脏从缺口掉出来,碎得不成样子。
他没了护心鳞,一被捅就会死。唐寄雪一连捅了这么多剑,只差没将他整个人捅碎。
风还在吹,吹得唐寄雪的面上发烫,他的精神愈发激动,还想再补上几剑。
谁知他稍一用力,殷涉川整个身子就扑入河里。绿水浮不住他,被染成红色,他的眼睛还在看着唐寄雪。
碎掉的血肉被水化开。
几只大鹅被惊起来,扑腾着上岸。
唐寄雪的伤口又裂开了,胸口渗出血迹,他握着剑的手发抖,整个人几乎站不稳。
这个纠缠了他两世的梦魇,终于被他亲手结束在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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