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涌进肺里,浸没胸前被剑捅出来的口子。殷涉川的鼻腔里灌满了水,辛辣的河水呛进肺管里,他手脚并用地扑腾。
太阳光照在水面上,殷涉川只感到如坠冰窟。水往他胸口的伤里涌,疼得他想叫都叫不出声。
他的视野在水下和水面反复挣扎,殷涉川还在死死盯着岸上那点儿光,那儿站着唐寄雪。
他的师尊心肠这么善良,对他这么地好,不会…不会做这种事的。
殷涉川晃神的功夫,又呛了一大口水,他整个人在水上沉浮,内脏什么的还在零零散散往外掉,将水都染成红的。
殷涉川隔着水,恍惚看见岸上的唐寄雪笑了一下。
唐寄雪笑得从来没这么欢喜过。就好像…就好像是解决掉了什么心腹大患。
原来唐寄雪是恨他的么?
要是他死了,唐寄雪是不是会过得更好?他会和林声愁成一对神仙眷侣,十二楼的人还是会护着他。他呢,殷涉川或许连一个小坟堆都不会留下。
他这个从北地来的私生子,多余得不得了。他是不是唐寄雪锦绣前程上的一个小石子,就算捡起来了,也是为了丢得更远,让他别碍着路。
殷涉川艰难地吞着水,还是止不住去想唐寄雪,想他在坟包上写的那个“来世再逢”。唐寄雪对他的好不似作假。
水冰得要死,殷涉川探出水面的时间愈来愈短促,他的身子里比水还冰,似乎没有多少血能流了。水还在往肺里挤,挤得他整个肺部如有刀割。
他想自己的死相一定是极难看的。
尸体泡胀了发白,鼻眼高高肿起,肚子里满是腥臭的河水,还有长发里,全是恶心的污泥。
殷涉川的胸口一抽一抽地疼,实在是难过得紧。他明明那么喜欢唐寄雪,唐寄雪却要捅上他十几剑,让他这么难看地死掉。
他拼着最后一口气浮上水面。
岸上的唐寄雪走远了,只留青碧的柳树在他眼里里扭曲变形,他想自己的眼珠子一定发胀了。
窒息感让胸口的疼痛都有些麻木,殷涉川渐渐没了拍水的劲儿,水压得他睁不开眼,好像有东西拖着他往下沉。
殷涉川这才敢相信是唐寄雪杀了他。
他才十几岁,就喜欢过一个人,见过一次桃花,只待过北地和玄都两个地方待过,头一次来到这座漂亮的陵都城。
殷涉川感到他要死了,他在水里徒劳地张着口,眼睛疼得要死,却连哭也哭不出来。
他惨淡不幸的十八年,两个重要的人,一个为了救他死相惨烈,一个恨他入骨,要他死。
他合上眼。
“你不会死。”
殷涉川似乎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死不了。”那声音道,“殷涉川,只要你还没飞升,你就死不了。”
“就算挖去你的心脏,砍掉你的脑袋,你都死不了。”
殷涉川眼前一片漆黑,周身冰冷的不知是不是河水。他想他是被水淹得出现了幻觉。
“你是不死之身。”那声音还在继续说着,“你自己忘了?你的阿姐当时根本没有救下你,那块冰被魔修找到了,他们把你的整张脸都扒了下去,想做成人皮假面。”
殷涉川忽然感到自己的上下牙齿在打架,他的周身比方才还要冷,冷得他浑身血液倒流。
那声音和他自己的太像了,唯独更沙哑一些,说的话一点儿情绪也没。
“你是谁?”殷涉川警惕道。
他忽然发觉自己能说话了。
“那时候魔修砍了你的脑袋,本来想抢心脏的,但是你的心脏早给了人。”那声音还在说这些他自己都忘掉了的事,“半个时辰之后,那些魔修玩腻了,你就活了过来,自己将头接回去,长出一张更漂亮的脸。”
“你是谁?”殷涉川警惕地问。
胸口还是疼,周身却没了水的压迫感。
四周河水恍若停滞,一点儿声响也无。
“知道唐寄雪为什么要杀你么?”那声音问。
“为什么?”殷涉川捂着胸口。
“你欠他的。”那声音冷冷道,“他记得上辈子的事,上辈子你亲手杀了他。”
殷涉川心下骇然大惊。
他猛地想起唐寄雪当时和他说转世投胎的事,他只说有情人会再相逢,却没说仇恨会让人纠缠在一块儿。
“你就不想看看上辈子么?”那声音循循善诱道,“你怎么把他变成自己的所有物?怎么让他的眼睛里只能有你?怎样毁掉他这个人?”
殷涉川还没从他的上句话里缓过来,眼睛便猛地刺痛起来,疼得要裂开一般,像是要撑破眼珠子,长出什么新的东西。
“你亲眼看看。”
殷涉川疼得喘不过气,忍着剧疼睁开眼。
眼前的景象过于荒诞……
他见到了那声音的主人。
那人黑发金瞳,头顶生了对长角,望着屋子内的某处,目光灼热。
这人就像是年长些的殷涉川,显得比他更寡情淡薄,眉眼间覆着霜雪。
殷涉川望向那角落。
昏暗阴沉的屋子里,唯一的光便是掉在地上夜明珠,已经四分五裂了,映着玄铁锁链。
锁链锁着个青年,双手被悬在空中分开,望下滴着血。
那青年生了双桃花眼,眼睫轻颤,没有焦点地茫然望着,面上沾了点血。
“你要摸摸他么?”年长的殷涉川问。
“他这样,就像一个玩具一样。”年长的殷涉川伸出手去,捏着他下巴,逼他仰起脖颈。
青年乖顺地任他摆弄,只微微颤了颤,面上被捏出一道红痕。
“他怎么了?”殷涉川盯着他眼睛,察觉到哪儿不对。
“他眼睛被我弄坏了。”年长的他的手划过青年下颚。
唐寄雪的衣裳太宽大,殷涉川隐约看得见里头一片错杂的伤痕。新旧斑驳,他目光所触,竟没有一块完整皮肉。
“他的腿也摔下悬崖断了。”那人说,“魔教很他恨得要死,十二楼的人也想抓了他千刀万剐。他如今什么都没了,离了我就不能活。”
“你…你这样…”殷涉川看着这样的唐寄雪,说不出话来,“他不会甘愿这样的。”
他知道唐寄雪是个怎样的人。
唐寄雪笑着的时候,教人感到他温和无害。但是他斩杀魔修从不拖泥带水,魔修听了他就闻风丧胆。那些十二楼的弟子,明面上和他打成一片,当唐寄雪当真要做什么事的时候,他们都会无条件地听从。
“他不甘愿又怎样?”年长的他摩挲着青年眼角的血渍,“他不想死,就这能这样。”
唐寄雪像是习惯了他的动作,还是呆呆望着虚空。
“你说着不要,眼睛不是一直在他身上么?”
“这不对…”殷涉川后退两步,烧得面红耳赤。
“别装了。”年长的他嘲讽道,“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便是你心底的欲望。”
唐寄雪乖顺地垂着头,手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垂落。
年长的殷涉川一把抓过他的手,殷涉川正要挣开,只感到指尖一阵温热的濡湿。
他低下头就看见唐寄雪那张放大的脸,唐寄雪含着他的食指。
但是唐寄雪的口里,没有舌头。
*
唐寄雪被他溅了半身血,面上也沾了不少,他却欢快地哼着歌,嘴角上扬。
窗子外的太阳还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躺唐寄雪从未感到如此轻松。
他坐在床沿上,胸口的伤又渗着血。衣裳倒已经换过了,换了身竹青色的袍子。
殷涉川终于死了。
他亲眼盯着殷涉川在他的结界里沉入水里,他站在岸上,是这场死亡唯一的欣赏者。
陵都的天气温暖,殷涉川的尸体不用多久,便会发烂发臭,然后化作堆鬣狗见了都绕开的烂泥。
“唐寄雪,这么欢喜?”孟城主的声音冷不丁在门口响起。
青年抱胸靠在门上,袍子上的龙还是张牙舞爪,带得整间客房的温度都降下不少。
“姓孟的,你还有什么事?”唐寄雪懒得给他好脸色,“那块剑骨给你了,你我两不相欠,孟西洲归十二楼。”
“我还是喜欢你这副样子。”孟城主笑了笑,“你借着这事,骗走人家的护心鳞,又杀了那孩子。”
“你要骂我么?”唐寄雪面色不善地看着他,瘫了摊手,“你要是想骂的话,那就骂好了。反正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唐寄雪,你这么无情的人,居然会在意其他人。”孟城主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想多了。”唐寄雪不耐烦道,“那是我要杀他。不然谁愿意陪他演父慈子孝啊?林声愁的儿子死了活了关我屁事,最好他们两个一起死了。该死的,林声愁怎么还没死。”
“你的伤口又开裂了。”孟城主忽然握住他的手,“你着急了。”
唐寄雪被冻得瑟缩了一下。孟城主的手冰冷得不像个活人,缠着森森鬼气。
“知道了。”唐寄雪抽出手,“喂点血给我。”
“你对我还真不客气。”孟城主皱了皱眉,却还是从枯瘦指尖逼出两滴精血给他。
“滴在碗里。”唐寄雪往后挪了挪,没让血滴上他袍子,“你的手脏。”
“真不明白哪些人怎么会觉得你好性子。”孟城主倒也不恼,收了手,“你这样子就像条疯狗,逮了人就咬。”
“孟浮海,你不喜欢我这样对你么?”
唐寄雪对着他假笑了一下:“难道你喜欢这样子?”
“恶心死了。”唐寄雪没打断让他评判,“明日我就会离开陵都殷涉川的事,我会说是魔修杀的,不用你来背锅。”
“你倒是得了干净。”孟浮海轻笑道,“在这儿杀殷涉川,确实不是绝佳的选择。你这是恨他恨疯了?”
“我还以为你会找个更好的时机。”他半张脸背光,更显得阴冷,“真蠢啊,唐寄雪。”
唐寄雪没看他,只道:“十二楼弟子呢?”
“在和我的分|身交谈。”孟浮海也没深究下去,“你的伤真不要处理一下?别在陵都死了,晦气。”
“那你先去找个碗,给我精血。”唐寄雪往榻上一躺,“反正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他这会儿看谁都慈眉善目,瞧着孟浮海都顺眼了几分。
“行,你好好看着自己。”孟浮海转身走开,不忘带上木门。
唐寄雪望着屋顶的蜘蛛网,躺了一小会儿,又嫌风太大,便起身去放下卷帘。
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将他的手生生折断。
唐寄雪正要一剑刺过去,那人却不慌不忙地捻了捻他手腕,如同在把玩一般。
“师尊…”那人轻声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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