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涉川整个人都要疯掉了。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耳朵和鼻孔里都往外涌着血。
就算这样,他也死不了。
天道给了他一道诅咒。
他身上的伤在自发地愈合,过上几日,就只剩下一道一道丑陋的疤痕。
他好像只是做了个糟糕透了的梦,这个梦还很长。
他还是十八岁的殷涉川,才被林声愁凝了魂魄,牵着阿姐的手逃难到北地来。转眼阿姐为了救他被魔修砍了脑袋,绿罗裙上满是脏兮兮的血,魔物张着血盆大口,一口一口分食他阿姐的身体,内脏什么的全被翻开,地上都是碎红。
殷涉川的脸也被魔修扒下来了。
他的脸真的好疼,浑身上下都在疼,比用刀去割还要疼太多。
他死不了。
后来他杀了这些魔修,又长出一套更好的皮囊。后来唐寄雪牵过他的手,御剑带他离开北地,他以为一切的不幸都要结束了。
唐寄雪会摸他脑袋,会给他治手上的伤疤,会救他。唐寄雪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好到他都记不清疼的滋味了。
忽然…忽然这个很好的人抽出长剑捅他胸口,剑剑恨不得捅碎他的心脏,捅完了还要将他丢在冰冷的河水里溺死。
他好不容易明白唐寄雪恨他,想要杀了他。又有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说这是你欠他的,你总是害得他很惨,害得他所有珍视的东西都被踩进泥巴里。那个声音还跟他抢身体,他浑浑噩噩,那个声音操纵着他的身体,他一醒过来就看唐寄雪满身是血,剑还插在他自己的胸口。
唐寄雪面上全是他的血,嘴唇被他气得发白。
最让他难过的还是唐寄雪看他的目光。唐寄雪的目光里明晃晃写满了恶心和愤怒,就好像殷涉川这个人不该在这个世上出现。
一切都变了。
殷涉川觉得他好像还在做一个噩梦。
“师尊……师尊。”殷涉川伸着手,手顿在半空中,“师尊。”
床榻上也是他和唐寄雪的血,稍微一动就渗出红痕。唐寄雪搀着墙大口喘气,看上去像一条濒死的鱼。
殷涉川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去安慰唐寄雪。
他觉得自己挺丢脸的,唐寄雪轻飘飘几句话,就把他骗死骗活。他又觉得自己挺贱的,这种时候他还在操心唐寄雪。
“涉川。”唐寄雪抬起头,轻声唤他的名字。
“师尊。”殷涉川应了。
唐寄雪胡乱擦了手上的血,将他搂在怀里:“没事了…没事了…”
殷涉川的脑袋贴在他身上,唐寄雪身上的药味几乎微不可闻,只有呛鼻的血腥气。
殷涉川的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他困得睁不开眼。
“没事了。”
他模模糊糊看见唐寄雪的嘴唇一张一合。
唐寄雪在流血,但他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疼。唐寄雪揽住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
殷涉川合眼睡了过去。
唐寄雪盯了他半晌,确认他昏死过去,当即松了口气。结果又呛到喉咙里的血,一口黑血喷在殷涉川身上。
他也理不清自己的情绪。要是他当真能压制所有情绪处理殷涉川的事,那他当时就不该在河边杀了他。
到底是他心软了。杀殷涉川的法子那么多种,他该在离开北地的剑上就捅死殷涉川,然后将他丢下去毁尸灭迹。
但他想,他答应了带殷涉川离开北地。
就算看不了十二楼的桃花,好歹也看看外头的风光。北地太冷了,只有雪。
唐寄雪也不愿承认…他对十八岁的殷涉川产生了那么点儿微薄的愧疚。十八岁的殷涉川没有那么罪不可赦。
“孟浮海,你看够了?”唐寄雪转过身,冷声道。
他从殷涉川胸口抽出长剑,又毫不意外地被溅了一身血。他用被褥将剑擦拭干净了,才收回剑鞘里。
“这孩子和你什么仇?”孟浮海悠悠推开了门。
“我杀不了他。”唐寄雪不欲同他废话,“天道佑护他。”
唐寄雪的脑子里很乱,被天道抽裂过一次的魂魄又开始不稳。
他不想在孟浮海面前显露疲态。
“这倒有意思。”孟浮海饶有趣味地拍了拍手掌。
“他死不了。不过让一个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还少么?”唐寄雪撑着墙,对着孟浮海笑了笑,“你说对么?”
他真的太累了,胸口疼得发麻:“孟浮海,用你那套鬼修的法子对付他吧。把他吸干,当成你的养料…”
窗子外的太阳往西边走,再过一会儿就要变成绚丽的红,唐寄雪不喜欢那样的红,他看上去总感觉是血。
“你在害怕。”孟浮海不像是在发问,倒像句平淡的陈述。
“或许吧。”唐寄雪手一软,使不上力,“我不想和他再有一点儿纠缠了。”
“就像你不喜欢孟家人。”唐寄雪生硬地扯开话题,“孟家人对你很坏,总是让你疼。”
“他也对你很坏吗?”孟浮海他。
丝丝鬼气缠绕在客房里,孟浮海身上倒是一点血也没。
唐寄雪愣了愣。
其实殷涉川对他不坏的。殷涉川对所有人都不坏。
上辈子有个医修救过殷涉川,殷涉川给医修送上一根奇珍异草,医修高兴得对他三叩九拜,结果过几日医修就死了。因为这奇珍异草是被一只奇珍异兽看着的,草没了,奇珍异兽自然要找医修报仇。
天道的安排到这儿还没完。它还要安排殷涉川去杀了奇珍异兽,修为上个境界。这是多么完美一件事,有情有义的男主角不就出来了?还有谁管那个倒霉医修?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唐寄雪他们就是这些刍狗,要是不杀死殷涉川,他们就要一辈子在苦痛中挣扎。
“或许吧。”唐寄雪的喉咙里满是血,说话有些艰涩,“你将他带走吧。”
“他本体是蛟龙。”唐寄雪说,“对你的修为很有裨益。”
“你不怕林声愁?”孟浮海走上前来。
“林声愁不会在意他的。”唐寄雪疲倦地扶着额头,“没人会在意他。”
“唐寄雪,你现在看起来像要疯了。”孟浮海的手指轻点,鬼气从榻上拖起昏过去的殷涉川,血又掉在地板上。
“你上次来这的时候,也是你引来魔修,我将他们杀死消化。”孟浮海轻笑了两声,“正当陵都是你的抛尸场了么?”
唐寄雪看没答话,看着孟浮海带走殷涉川。
孟浮海一走,他就脱力地瘫软在榻上。
他把十八岁的殷涉川丢给了孟浮海那个死变态。
十八岁的唐寄雪呢?十八岁的唐寄雪被天道压制修为,修为快要把肉身撑坏了,虽然这个身体早就烂到底了。
唐寄雪忽然发觉自己根本离不开殷涉川了。这是最可怖的事情,殷涉川把他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们两个就如同两根坏死的藤蔓,根系缠绕,然后保持着繁荣的表象。
唐寄雪瘫在榻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没力气起身。
他的胸口还是很疼,最疼的还是魂魄上的伤,疼得他几乎思考不下去。
他还在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
上一世他去北地接殷涉川,他们没在陵都停下,直接去了十二楼。殷涉川不喜和人说话,也没有交付护心鳞。
但是第五夜,唐寄雪去杀魔修,取他们心头血的时候,殷涉川在一旁看见了。他的眼神极冷淡,在惨白的月光下一点温度也没有。
唐寄雪意识朦胧地想着,隐隐感到有股阴冷的鬼气在修复他的伤口。
他被冻得颤了缠,又被什么缠上了脚腕。
“孟浮海。”唐寄雪冻得牙齿打架。
孟浮海死了一回,成了鬼修后的鬼气更阴冷了,能把人活活冻死。
孟浮海的鬼气更暴躁了,他说了句无关的话:“太阳快落山了。”
“你把他丢去喂小鬼了吗?”唐寄雪睁开眼,抓着孟浮海枯瘦的手。
“丢去了。”孟浮海在床沿坐下。
他只管往唐寄雪的身体里渡修为,保住唐寄雪不会直接嗝屁,不管唐寄雪的筋脉会不会裂开。阴冷的鬼气往狭小的筋脉里挤。
唐寄雪咬着下嘴唇,想保住一片清明:“你是不是觉得我为一个私生子闹得这么狼狈很蠢?”
孟浮海的长指甲刮在他面上,刮得唐寄雪面上一阵钝痛:“蠢死了。”
“唐寄雪,你变得和我越来越像了。”孟浮海道,“你命贱,不会这么容易死。”
唐寄雪想出言嘲讽他,话没说出来,又吐出一口血来。
“我也觉得我命贱。”唐寄雪笑嘻嘻地说,“我小时候,十二楼里封印了蛟龙,有一天它挣脱封印,我娘我叔叔他们都死了,为了杀掉那条蛟龙。”
“只有我毫发未损。”唐寄雪的脑袋被放在孟浮海膝盖上,唐寄雪被他体温冰得难受,挣扎起来,“我的修为还涨了一大截。我当时就在想,怎么会有我这么命贱的人呢?”
“要是当时死得是我就好了。”唐寄雪轻声说。
孟浮海的手放在他的伤口上,渡着鬼气:“呵。”
孟浮海又弯下腰去,唐寄雪脚腕上的触感没了,只见孟浮海的手上抓着条黑蛇,小蛇对着他们吐出红色的蛇信子。
他扯蛇的时候,唐寄雪的脚腕被蛇勒了一下,这会儿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死不好过。”孟浮海抓着小蛇一捏,小蛇被他的鬼气吞没了,只剩下风里翻涌的黑色鬼气,“当时孟家人都想把我弄死,好空出城主的位子,结果呢?”
“活下来的才是最重要的。”孟浮海又说,“那些恨我的都被丢进了万骨窟里,我这么做问心无愧。”
“我没法理解你。”唐寄雪小声说。
孟浮海的手攀附在他身上,唐寄雪缩了缩。
孟浮海手上还是殷涉川的血,他伸手摸过去,糊了唐寄雪一脸血:“你魂魄又犯病了。”
“我没。”唐寄雪说。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糟,识海里狂风骤雨的,还是不想让孟浮海发觉他的狼狈。
“你犯病的时候很像个小孩子。”孟浮海干枯的手捂住他眼睛,唐寄雪都能感受到他手上的裂纹。
唐寄雪嫌弃他身上的鬼气:“你别拿手碰我眼睛。”
“娇气。”
“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孟浮海说着笑了笑,“你的伤估计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好。回十二楼么?”
唐寄雪费力地睁着眼。
太阳好像落山了。那面墙又被照成红的,上面殷涉川的血已经干涸了。
“孟浮海。”唐寄雪怔怔道,“太阳是不是要下山了。”
“很漂亮。”孟浮海捞着他的后脑勺,神情有几分落寞。
唐寄雪病得神志不清,模模糊糊看过去,孟浮海又恢复成他厌恶的玩世不恭的模样。
“陵都怎么样?”孟浮海问。
唐寄雪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烧得糊涂了,居然会觉得孟浮海温柔。
“很漂亮。”唐寄雪如实说,“像画一样。”
“你要不要留在陵都?”孟浮海问他。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