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寄雪在陵都留了好几日,伤势反反复复,待他清醒过来,又是半个月过去。
他伤得太重了。
甚至有几日夜里,他都能察觉到有鬼魂在他客房外晃悠,放出鬼气试探他鼻息,想索他魂魄。孟浮海忙着炼化剑骨,抽不出功夫来管这些小鬼。
孟浮海化成鬼修后肉身离不开陵都城。他在陵都城里蓄养的这些厉鬼,过去都是住在陵都俗家人。
他被车裂后就成了鬼修,要是殷涉川死了就不会变成厉鬼。但凡人有其他选择,哪怕长眠地下都胜过成鬼修。唐寄雪也不明白鬼修到底是怎么一种玩意儿。
只知道他们见不得太阳光,一辈子只能在阴暗潮湿的地方爬,要是被太阳光一照,浑身皮肉便要迅速老化,孟浮海那松树皮一样的手应当就是被太阳晒的,当时一定很疼。
按原著的剧情走,孟浮海就没几日可活了。上辈子的唐寄雪骗走了世上最后一个和他还有连系的人。孟浮海那时候的状态已经糟得不行,比如今的还要差。
修鬼的人本来就很容易剑走偏锋,他们根本没有路继续走,往下走魂飞魄散,往上走修为上去了成了厉鬼,也免不了魂飞魄散。
整个陵都过去都是乱葬岗,野狗在尸体上头到处跑,火在残骸上烧,魔修又在一边虎视眈眈的。孟家家主交接之际一场大乱,以繁华著称的陵都整整烧了三日。孟浮海从这场斗争里脱颖而出,杀掉所有的争夺者,坐上白骨成堆的城主之位。
唐寄雪对孟浮海知之甚少。
这些东西在原著里都没有的,关于孟浮海的只有轻描淡写的几句。
“殷涉川一剑劈得孟浮海魂飞魄散。陵都的男女老少见这个暴戾城主终于死掉,欢呼庆幸,整个陵都城日头高照,无不洋溢着欢喜的氛围。。唯有远在十二楼的孟西洲若有所感,吐出一口黑血。”
孟浮海是作为一个小反派出现的,殷涉川杀了他,顺理成章将要塞陵都收入囊中。天道就像个偏心的老父亲,见着什么好东西都想给殷涉川。
孟浮海和唐寄雪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上辈子唐寄雪人人讨打的时候逃跑路过陵都,他一瘸一拐在柳树下走,这里还是这么繁华,繁华得让他害怕。
孟浮海死了,陵都的新主人就是殷涉川。他不怕孟浮海的陵都城,觉得他的陵都漂亮,就算鬼气缠绕也漂亮,但他不喜欢殷涉川的陵都。
陵都和孟浮海就像是泥巴和树,早就分不开来。
唐寄雪来陵都的时候,问过孟浮海怕不怕死,怕不怕陵都被他一把火烧了。
孟浮海第一反应是去找他弟弟,看他弟弟是不是好好活着。唐寄雪当时笑话死鬼修还挺讲究什么兄弟之情。
他们两个站在天香楼上往下望,衣裳被风灌得满满的,陵都的夜晚亮的像白昼,四处都是灯火,这样看又显得整个陵都有种说不出来的寂寥。
孟浮海跟他说:“这不一样。”
“我爹要砍我脑袋的时候,只有孟西洲为我求过情。”孟浮海很认真地说。
“那要是我一把火烧了陵都呢?”唐寄雪问。
“你还没疯到这个地步。”孟浮海道。
唐寄雪昨夜梦里一夜孟浮海的死,他死的那日陵都又烧起大火,灰烬在黑色的天上飞,呛得他鼻腔里都是木材燃烧的味道。
他清醒过来又半梦半醒地想他和孟浮海。
他们两个好像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唐寄雪看着孟浮海就像看着另一个自己,除了孟浮海还有他弟弟拉一把。
今日他醒的算早。前几日他都只是清醒了片刻,醒来时天黑透了,孟浮海偶尔端药来喂他。十二楼的几个弟子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唐寄雪这会儿精神不错。
太阳隔了一层窗户纸,要落不落浮在半空中,他看着窗户纸朦朦胧散着余晖,树的影子落在上面,漂亮得像幅挺有诗情画意的小画。
“醒了?”
太阳还没落山,空荡荡的客房里就刮起阴风来。
“孟浮海,你的旧毛病好了?”唐寄雪懒懒睁开眼,目光扫到一抹阴厉鬼气,“我的剑骨好用吧?”
“还行。”鬼气的主人道,“好用得我想再剔去两块。”
唐寄雪后背一凉,抓紧了被子沿,顿时一丝睡意也无:“不行。”
“我会死。”他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孟浮海。”
“你来找我什么事?”唐寄雪的手按着床榻,颤了两下,没撑起来,“殷涉川呢?死了没?”
孟浮海那张脸猝不及防贴近他。
唐寄雪看着孟浮海眼睛,他眼底青黑比前几日还要重了。
孟浮海伸出那只枯瘦的大手放在他额头上,唐寄雪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丢进万鬼窟里了。”孟浮海扯着他手臂,将他扯了起来,“小玩意们还挺喜欢他的。到底是蛟龙的血脉,浑身血肉就是不一样。”
“会很疼么?”唐寄雪下意识问道。
孟浮海这会儿正忙着给他套上靴子。
唐寄雪就看着两只云纹靴子套来套去,怎么也没套上他的脚。孟浮海一看就没伺候人的经验,不耐烦了就抓他的脚往靴子里捅。
唐寄雪恼火地缩了缩脚趾。
“你说什么?”孟浮海头也不抬,像是没听清他的话。
“我什么也没说。”唐寄雪的脚腕被他抓出一道红痕,“孟浮海,你行不行?”
孟浮海吐了口气,转而盯着唐寄雪的脚腕。
唐寄雪被他盯得发毛:“孟浮海。”
孟浮海的手冰人得要死,唐寄雪被这么个东西握着,下意识就想抽回脚来,却被那双大手抓住,凹凸不平的指甲盖在他脚心虚虚挠了一笔。
“你做什么?”唐寄雪当即抽回了脚,塞回被褥里,扯到伤处,疼得他又到吸了口凉气。
“唐寄雪,你伤口怎么样?”孟浮海托着他另一只脚,总算塞进了靴子。
唐寄雪快被他弄得没了脾气,没好气道:“好得挺快,等个几日就能回十二楼。”
殷涉川的护心鳞还在他身子里,天道对他的压制少有地松了一会。
孟浮海垂着脑袋,别扭地套着另一只脚的靴子:“不怕林声愁?”
唐寄雪讽刺地笑了笑:“我就说我把剑骨抽给你赔罪了,他又不知道。”
“我在这儿呆太久了。”他盯着孟浮海的的手,“还没到我能离开十二楼的时候。”
他想他要是回去了,得让孟西洲他们自己来处理十二楼的事。要是他死了,十二楼还得继续运转下去。
人总会死的,唐寄雪自己也是。
“唐寄雪,你倒是会打算盘。”孟浮海揽着他的身子。
唐寄雪被他这么摁来摁去的,身子重心一歪,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心里难免有点怒气:“要出去干什么?”
“今日中元夜,你得呆在我身边。”孟浮海不知从哪儿找了把四轮竹椅子,抱起将唐寄雪往上面一丢,“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他没给唐寄雪反驳的机会,推着唐寄雪就下了楼,还不忘给他带上个斗笠。
四轮竹椅子在木楼梯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殷涉川给你的。”孟浮海的手敲了敲椅子把,喉咙里发出几声恶劣的笑,“帮你找回来了,是不是开心得不得了?”
唐寄雪神色淡淡:“别逼我揍你。”
客栈对面还是那条河,幽黑的河水上飘着几盏仿制莲花的河灯,悠悠打着转儿,中心一抹烛火随风摇曳,风一吹似乎就要灭了。
唐寄雪听见潺潺水声,不紧不慢的往前流。
“这是河灯。”孟浮海推着他走在河边,“陵都要是家里死了人,中元就要点上这么一盏灯。”
“噢。”唐寄雪看了两眼河灯,兴致缺缺道。
风有些凉,吹得柳树枝晃个不停,垂入水面的那枝快要撞上一盏河灯。大抵是中元夜的缘故,一路都没什么人,他和孟浮海两个人踩在钱纸上。
“有了这灯,鬼魂才不会在人间迷路”孟浮海的步子很快,推得四轮竹椅随石板上起起伏伏,唐寄雪被颠得颤了好几下。
唐寄雪正要骂人,听见有人说话,便收敛了神色。
“大哥哥…”河边蹲着个小姑娘,畏畏缩缩地望着着他和孟浮海,两个羊角辫散乱地扎着,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她脚边放了几盏河灯,还有钱纸。上头落了一层灰,应是风里吹来的钱纸末。
唐寄雪回过头瞪了眼孟浮海,才笑着去问小姑娘:“小姑娘,中元夜怎么还一个人出来啊?”
“我娘在天香楼被坏人打了…”小姑娘咳磕磕巴巴说,“爹…爹死了好久,我不想…不想娘亲在家里病死…”
“是这样啊。”唐寄雪叹了口气,“辛苦你在这儿卖河灯了。”
“能帮我拿盏河灯么?”唐寄雪轻声问。
小姑娘愣了愣,红着耳朵在一堆纸灯里翻翻找找起来。唐寄雪隔着白纱看她的后背,她的机主已经有了轻微弯曲的迹象。
唐寄雪心里没由来一烦,压低声对孟浮海说道:“孟浮海,你搞什么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呢?”
孟浮海嗤笑一声:“你说什么?”
“我说你家天香楼这么繁华,人家小姑娘还要在这儿卖河灯。”唐寄雪说,“你这城主还不如不当,真没用。”
小姑娘还在一堆河灯里翻找,佝偻着腰。最上头的一盏灯在路边放久了,沾了不少的灰尘,看上去有些难脏兮兮的。
唐寄雪忽然想到几日前他和殷涉川在北地,他们两个讲了好多关于轮回转世的事情,还在雪地上立起一座一座的白的坟茕。他骗殷涉川说世上有轮回转世。
他心头涌上一种难以言述的情绪,没过他头顶,教唐寄雪几乎喘不过气。
“你变脸变得够快。”孟浮海抓了把他脑袋。
“您的河灯。”小姑娘腼腆地挠了挠头,将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到他手里。
唐寄雪接过那盏河灯。
俗气的莲花款式,外头是彩纸,里头是一小截蜡烛,无声燃烧着。
“我找了好久,也只有这盏还说的得过去。”小姑娘的声音说到最后愈来愈小,“您…您不要嫌弃。”
“孟浮海,付钱。”唐寄雪看着河灯,吸了吸鼻子。
“你的灯很好。”他温声说,对着小姑娘笑了笑,“谢谢你。”
“孟浮海,城主府是不是缺人做事?”唐寄雪伸手把花灯塞孟浮海怀里,“灯送你了,城主府正好缺人,这姑娘我看不错。”
孟浮海的脸黑了一圈:“唐寄雪,别得寸进尺了。”
“你不能和我置气。”唐寄雪摸透了他的脾气,知道他这会儿还没生气,便狡黠地笑着说,“收了人家小姑娘罢。”
小姑娘明白过来,急急忙忙就要对着孟浮海跪下:“您是城主大人!城主大人收了我吧!我很能干!”
“我会做饭…我也会拖地,多苦多累的活我都能干…”
“别跪,姑娘。”唐寄雪道,“你好好做事就是了,城主府确实缺人。”
他总觉得这姑娘弯着的脊梁很扎眼睛。
她这种年纪应该被人好好疼爱着,不是一个人中元夜还在外头吹风卖河灯,也不是一个人艰难地讨生活,为了一个小小的活计就要下跪。
孟浮海的面色又黑了几分,他沉默良久,终是妥了协。
“行,知道城主府在哪吧?”孟浮海轻声道,“自己去城主府,快到戌时了,戌时之前去找赵姨娘,她会安排好。”
“多谢城主!多谢城主!”小姑娘抹着眼角的眼泪,不小心踩到河灯,蜡烛倒在地上,火烧得蜡油上,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快去吧。”孟浮海催促道,“不然没就来不及了。
唐寄雪看着她跑过去,舒了口气。
“唐寄雪,你装什么好心人?”孟浮海冷笑一声。
唐寄雪见他吃瘪,笑道:“孟浮海,这是给你积阴德。”
他笑到一半又牵扯到伤口,疼出一身冷汗来。
“疼死了。”唐寄雪抱怨道。
陵都的夜里比他想得要凉,风顺着他领子往衣裳里钻,偏偏孟浮海还在无意识地外放着寒气。
“你活该。”孟浮海望着他,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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