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皇后被簇拥着坐于首位。众人起身行礼叩拜方叉手。众闺秀入茶席。

    茶宴一期一会。流程便是击茶鼓,设茶席。众贵女煎汤斗茶,互相分茶吃茶后谢茶、入正宴。

    今年自然同往年没什么不同。

    当下茶鼓再击。香案上放上点茶计时的香。茶叶同点茶器皿放于众人茶席前。

    李毓秀是第一次参加茶宴,但她爹爹李栖筠长于点茶。她的手艺是他手把手地教导自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早在家苦练许久,自然有信心拔得头筹。

    先用泥炉炙烤茶叶,再用碾子碾碎,罗出细末,煎水点汤调膏击拂。

    李毓秀苦练多次,这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不知为何,这次不是击拂断掉便是未咬盏,竟连着坏了两次。

    李毓秀鼻尖处已经沁出一抹汗,忙抬头看向别的贵女。她们似乎也是遇见了难题,手忙脚乱颇有几分焦头烂额的样子。

    李毓秀微微放下心来,视线又瞥过一旁的李青溦。

    她倒是举止奇怪,一动不动地坐在席前,眼睛只瞧着茶席上的茶叶,神色未动。

    她在搞什么啊?李毓秀心有疑惑,皱紧了眉头。一眼看见远处香灰已经燃了一多半,自也无暇多顾,忙回身继续点汤击拂。

    …

    四周窸窸窣窣,李青溦岿然不动地端详面前的茶叶。

    茶叶叶片碎裂不均匀。色泽不是翠绿的,而是发褐色。触感不脆,味道有一股焖坏了的味道。

    李青溦轻蹙曲眉。

    她的外祖母陈氏产业中便有茶庄,以前李青溦同她一起去过茶园。和当地茶农了解过几分茶叶。她虽嗅不出这是什么茶,却能从这品相断定这是好几年的陈茶,也不是什么好茶,即便做了茶汤味道也不佳。

    那为何皇后会用这样的茶叶呢?

    李青溦不由揣测。她微微抬头,看了一眼首席,心里隐约有了想法,手随心动泥炉煮水,听声辨沸。

    …

    不远处香案上的香已到了底。

    一旁的李毓秀将点出的茶倒入建盏中。眼见茶汤颜色青白,汤花稍聚则消,她微微皱眉咬住下唇。

    半晌心有不甘地看向周围,周围贵女的茶汤多是灰白,还有些是发着浅红……瞧着比她的还要不堪一些。

    李毓秀心下放心了一点,再往旁边一眼,定格在李青溦的茶席上。半晌,她瞪大眼睛点了点身前的柳茵茵,二人偷笑半天。

    未久,香燃尽。

    众贵女易茶互品,神色都有几分一言难尽,有人入口便吐了出来。

    “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还会剌嗓子。是不是哪里出了纰漏?”

    “从未喝过这样的茶?你会不会点茶啊?”

    “我不会?那你要不要尝尝自己的茶?”

    “……”

    突传来一声笑语:“诸位还是知足吧,我们的茶,虽不是尽善尽美但好歹是能喝的,可李大姑娘……”她捂着帕子噗嗤一笑,“她弄得是什么啊?”

    众人顺着她的话音看过去,便瞧见李青溦的建盏里茶汤莹黄,飘着几片碎青茶叶。当只是用沸水冲了一遍。

    众人的视线同嘲笑一层层地落过来,李青溦脸色却未变。

    柳茵茵促狭勾唇:“可别有人同李大姑娘易茶,我看她是压根就不会点茶。”

    李青溦等她们笑过之后。莞尔一笑,朗声道:“既大家都觉着这茶不能喝,不愿同我易茶。那民女便斗胆请皇后娘娘一试。”

    倒是好大的胆子!柳茵茵眉头微皱正待出声呛。

    一边的张皇后笑言:“呈上来吧。”

    众人一愣,便见李青溦离席数步,行止娉婷裙角一丝未乱。她躬身举盏,当胸轻执,目光不高不低,礼数矜庄又殷重。

    虽不知她性情才貌如何,但只瞧着通身的气度、这礼数,倒也配得上易之了。

    张皇后笑看一眼身边站着的张氏,张氏轻眨眼睛回以一笑。身边侍女从李青溦手里接过建盏探过毒,捧到张皇后手上。

    张皇后轻啜一口,微微点头,放在一边:“有茶香入口绵密,不错。你是怎么做的?”

    她话音如春风入耳,温且润。

    李青溦意动一瞬,行礼道:“回皇后娘娘,此乃措泡之法,做法很简单,便是置茶于盖瓯中,以沸水冲泡再分沥到茶盏中。”

    “倒是新鲜,只是席中众人都点茶,你如何会想到冲泡?”

    李青溦应答道:“民女这般喝过。”

    “多年前民女同祖母去过自家的茶园,那里的茶农这般冲泡自留茶。民女问他们为何不点茶喝?那茶农道,他们留下的具是不好的陈茶,点了滋味也不佳。且点茶繁琐,对他们而言,茶只是解渴的东西,自是考虑实用,才考虑别的。”

    “民女好奇,讨过一碗喝,才发现原这般冲泡,返璞归真、去繁就简的茶竟也是清香扑鼻、回味悠长。”

    她话音落下,席间一时静可闻针。这李家大姑娘疯了不成,竟敢影射皇后娘娘?一边小周氏母女也冷汗滚滚,未想到这李青溦竟是如此大胆,知是茶农的喝法竟还堂而皇之地上呈皇后娘娘?

    她早死会不会连累到她们?她正这样想着,突听一旁的张皇后轻笑。

    “好一句去繁就简、返璞归真。”张皇后叫呼身边宫女封赏。

    又道:“此茶是旧茶。西郊凌汛,民生日困,宫中吃穿用度减了,众娘娘近日冲泡的也多是这个茶。”

    有人忙道:“皇后娘娘,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乃民女楷模。”

    下头众人附和。

    张皇后冷冷一眼:“这般轻巧的话也不必多说。只是若是本宫记得不错,京中上月便发了禁奢令,要诸位夫人崇俭禁奢,以蓄物力。”她话音顿住,看向下座的满堂贵女,语气沉沉。

    “可是诸位夫人像是并不将这些放在眼里,今日宴会上仍是博衣阔裙、大袖长带、簪钗耀眼、奢华艳丽。说起来一个个皆是告穷,可京中安济院、施药局却无人募捐。”

    “诸位如此。是不将新令放在眼里,还是不将本宫放在眼里?”

    底下跪倒一片:“民妇(女)不敢。”

    许久张皇后才唤人起来。

    茶宴上那一出,众人心有余悸。

    柳茵茵想起马车上备了件素净些的衣服,嘱了贴身丫鬟去拿了,带着李毓秀一起去了明月堂前院的房,重整鬓发,换了衣服。

    二人从房出来,绕过九曲回廊。

    回廊疏竹掩映,侧边垂枝樱开的燃燃花团锦簇,挤了满满一闲亭。

    两道高大的身影站在樱树下,具乌发玉冠,长身玉立。

    一身殷红底团花的玉绸袍子的男子抱臂轻叹:“我给你那猛禽……你真找不着了?我怎么听工部那王进说,前几日好像见着了,是在一女子手中,当不会是你给了别人了吧?”

    对面之人嗓音清润,一身素净的月白银丝暗纹长袍微动,边走边回:“不是。”

    顾璟偏头道:“这么说来,你是承认我送你的猛禽在一女子手中?”

    “只是一个白腿小隼,算什么猛禽。”

    “隼乃猛禽,你不知吗?”顾璟跟他几步,露出半张剑眉星目的侧脸,他正要再分辨,一道女声从回廊上传了出来。

    “表哥!”

    顾璟脚步一顿,见着是柳茵茵和一个不认识的女子。

    他微微点头笑一声,随口一句:“外头这么热,表妹怎在外头晒着?你们明月堂正宴也快开了,快些进去吧。”

    柳茵茵红着脸点头。

    她素日里是能说会道,但不知怎的,瞧见顾璟整个人就如同掉了嘴的茶壶,就剩给底子了。

    眼见顾璟要走,她忙出声:“表哥,正宴后你还去画舫游春吗?”

    寒园里有一条玉池贯通南北,每年春至,众人乘舟上画舫。卧在画舫上,或坐或立,说说笑笑,低头看水抬头看天,身临其境一般,可谓一绝。

    顾璟已走了几步,闻言诧异回头,片刻笑了声:“自然。”

    柳茵茵轻笑出声,眼神随顾璟的背影走了很远,很远。回过神才想起身边还有个李毓秀,忙觑她一眼。

    李毓秀哪里有空看她。

    她此刻满脑子都是那提步先行的男子。隔得远,她未看见他长什么样子,可她生平还从未见过那般有气度的男子,只一个侧影,却是说不出的湛然风华。

    明月堂正宴厅里,众贵女齐去换打扮,倒是一下子空荡许多。

    张氏搀扶张皇后入了座,方坐下便招呼李青溦:“溦溦,好孩子快过来。先前人太多,你离的也远,姨母想同你说几句话也抽不得空子。”

    李青溦忙走前几步。

    上一次见张氏,还是在她去并州时。

    城门口,张氏乘轿来送她。她红着眼将她揽在怀里。哽咽道:“好孩子,你若是回来,便去姨母那里。不回来姨母亲自去并州看你,到时候你一定要等着姨母。”

    时光流转原是六年过去了。李青溦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湿润几分。她多想多想倚在她身边说几句话。

    可张皇后在一边坐着,她只得上前规矩行礼。

    “民女给皇后娘娘行礼。”

    张皇后经先才的事,知她是个聪明守礼的,对她极有好感。乍见她那肖似清平县主的脸,心里叹了口气,话语柔和道:“不用动不动就行礼。你娘亲本宫也识得,你叫玉芝姨母。在本宫面前自也不用拘得这么厉害。”

    李青溦点头称是。张氏将她拉到身旁坐下,二人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众贵女陆续进来。

    柳茵茵同李毓秀一同入宴,远远地便看着张氏拉着李青溦不知说笑些什么,一旁的张皇浅笑地看着二人。

    柳茵茵哼地一声。

    她舅母对她从未如此和颜悦色过,往年的内宴,她多么想凑到张氏跟前,与皇后娘娘攀上几分。可张氏从来都是淡淡的。难不成是嫌弃她娘亲只是定荣公府的一个庶女不成?

    所以……舅母知她心悦表哥,却还是挑了空子专同她说:她属意李青溦做她儿媳。

    她究竟是哪里不好?而这个李青溦又是哪里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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