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澈的房间,焚香袅袅,瓶中枝叶消零。

    桑枝在梦中,觉有股气力掌锢着自己,动弹不得,而后便是酸涩的流水一般的,温热的汁水灌进嘴里。

    桑枝被呛了几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她的睫毛如薄薄羽翼一样颤动,缓缓睁开,看见了自己最不想看见的人。

    楼延钧沉着眼,漆黑的眸压低了眼中所有的情绪。他给桑枝灌下了醒酒汤,宽大的手掌还禁锢着人小巧的下巴,待最后一滴汤汁没入桑枝口中,指腹轻抚,抹掉桑枝娇艳唇边的一滴水珠。

    饱满的唇似是饱受摧残一般,红艳欲滴。

    楼延钧压下眼。

    桑枝长睫颤动,颤动,迷茫的眼逐渐清晰,少爷清冷的脸在他眼中逐渐清明完整。桑枝蓦地睁大瞳孔,随后染上了红意,愤懑。

    桑枝伸手,本是要拍开人的手掌,然却因力气不足,软软耷在了人的手面上。

    桑枝紧紧攥着,下巴被迫抬高,眼底水波流转,喑哑说,“放开我。”

    楼延钧没有松开,冷淡问:“桑枝,你在胡闹什么?”

    “一声不响就跟知婉跑出府来,没有通报,也没有告知云石一声,到了点也不知回来,你眼里可有楼府的规矩?”

    楼延钧眸子沉凉,眼皮垂下,居高临下望着身下的人。

    桑枝咬紧了唇,“让少爷见笑了,桑枝本就是个没有规矩的丫头,这么胡闹还真是丢了您的脸。”

    “桑枝。”淡淡二字,威压尽现。

    楼延钧薄唇冷冷抿成一条线。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楼府的规矩,不懂便去学。”

    桑枝忍住了泛热的眼,咬紧了牙。

    “……桑枝没规没矩,无爹无娘教养,野惯了性子,也学不起。让少爷失望了呢。”

    桑枝生于水乡,无人教养。她只有爹爹,爹爹好酒嗜赌,从不归家,桑枝甚至不知道,为何逃债的时候,要把她给捎上,让她随着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桑枝自小就没有娘,她只有姨娘,好不容易有五姨娘,也像其他人疼弟弟一样疼爱她,爹爹却把她带走了。

    流离失所,天地为家。

    她本来就没有规矩。

    所以才有那痴心妄想。

    楼延钧蹙眉。“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些。”

    桑枝莞莞一笑:“桑枝也不是要同少爷说这些。”

    桑枝挣脱开来,楼延钧皱眉松手。

    桑枝扶着桌子边缘勉强站了起来。

    她的身影削薄,趔趄要倒。

    楼延钧抿唇站起,伸手要扶。

    还未碰上,便见桑枝已经自己站稳了。手撑在桌上,如绿柳扶弱。

    “要不……少爷您把我赶走吧……”桑枝听见自己从牙缝里说出的话,字字泣血,灼得她难受,灼得她恍惚。

    似一种决心,又似只要这样便能解脱。

    楼延钧清冷的面上闪过丝错愕。紧接着,是压低的厉声。“收回去,我当做没听见。”

    桑枝回眸,勾唇戚戚一笑。

    把那句“那我自己走”收了回去。

    楼延钧扶住人了的腰,眸色沉厉得很,从后垂眸,低头,轻咬住人的脖颈。像是为猎物做标记一般,轻磨着,似尝到了点血腥味。才抬起眼,揽腰将人抱放在了桌上。

    桑枝被迫高人一阶与人对视。

    楼延钧的面冷,但眼底是灼灼的自己都未察觉的翳色。

    半晌,“这次你擅自出来,我不会追究。那等话,你也不许再提。”

    桑枝闭眼,不愿思索。

    楼延钧第二日便带着人离开了庄子,回了楼府。甚至给桑枝配了随侍看守。

    楼知婉在自家府里醒来,就被高珏告知了楼延钧不许她再去找桑枝的事。

    楼知婉几乎要从床上跳起。

    高珏安抚娘子:“娘子,就别操这心了,这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副相自能处理好这事。”

    楼知婉:“处理?怎么处理?让公主欢欢喜喜嫁进来,把我们桑枝被排挤到一边?”

    高珏摸摸鼻子。“这是皇上赐婚,谁也改不了,再说副相已经二十五六,已是该成婚的年纪……”

    楼知婉:“呆木瓜,我看你也想娶媳妇了是吧,想要找别人了是吗!”

    高珏:“娘子冤枉啊,我已经有了你。怎么会想其他人!”

    楼知婉气呼呼被哄了一会,才消气。

    桑枝缓了两日,被老夫人又唤去了一趟。

    看着老人拭帕伤心的模样,桑枝心底到底有些不忍。

    起初,桑枝确实是带着讨好的心思来为老夫人调养,抄经书。目的就是为了不让老夫人给楼延钧填塞其他人。但是随着相处,老夫人又确实待她慈善温和,桑枝渐渐地,似乎也能把人当成祖母一样。

    是啊,何必为了这等事如此伤心肺?桑枝望着满是喜庆之色的楼府,苦涩一笑。

    楼老夫人将桑枝的手放于手心,熨帖地拢住:“好孩儿,钧儿是死脑筋,他同他爹一样固执死板,但他心里有你,你就莫同他置气了。”

    老夫人是熟悉自家孙儿的。这几日桑枝和孙儿的情况她也看在眼底,若是从前,她定劈头盖脸以桑枝问责。

    但如今,她瞧着桑枝合心眼,两边都不愿责。

    楼老夫人见桑枝未抵触,又道:“以后能好好过日子了吗?”

    桑枝垂下眸,仰起脸,浅浅点头,道,“桑枝听老夫人的。”

    老夫人满意了,拉着了的手说了些温贴话。

    给老夫人调养的事不能半途而废。

    停歇了几日,桑枝又开始找陈大夫了。只不过最近楼府太忙,水棠不能时时有闲,桑枝只好自己找陈大夫。

    反正也在人来人往的游廊亭中,有过路的丫鬟小厮看着,且还有两个楼延钧安排的随侍跟在左右。

    陈大夫只字不提楼府的事,两人约在走廊亭,只交流草药和老夫人的身体状况的事。

    大抵是难得这种时候心才能静下,桑枝花在草药和与陈大夫交流的时间越来越多。

    楼延钧回了府,寻人时,得到的不是桑枝在老夫人那,便是还未从陈大夫那回来。

    楼延钧眉尖一蹙。

    现在是什么时间,还能聊到彻夜不归不成?

    楼延钧寻去,发现两人还在游廊亭中,面对而坐,桌上是草药箱和书册。

    灯笼光浮照在地面,亭子里,旁听的下人和桑枝的笑靥上。

    光线清淡温和,把人的眉眼照得明媚似水。

    楼延钧走上前。

    旁听的下人忙行礼,匆匆退下。

    陈大夫也起身行了礼。

    云石有眼色,上前同人说了几句,陈大夫看时辰果然晚了,收拾了药箱,和桑枝道别后,便离去了。

    很快,刚才还热闹的亭子,已经空了一半。

    只有桑枝还坐在原位。

    楼延钧进来,她连眼皮都没有抬起。和陈大夫笑别后,便散散翻桌上的书册。

    仿若没有察觉到楼延钧落在她身上的,沉沉微凉的视线。

    云石在一边,紧张得自己的手心都在冒汗。小声提醒了句,“桑姑娘。”

    桑枝才浅浅抬起眼,望向楼延钧,缓缓站起,笑。“瞧我,没有规矩,少爷来了都忘了请安。”

    桑枝浅浅蹲身。“少爷万福。”

    “……”

    云石吓得傻了眼。

    楼延钧则因桑枝这一声阴阳怪气的请安,黑了脸。拂袖而去。

    云石是最难熬的。

    哎呀了一声,跺了下脚,去追自家少爷。

    六月。

    公主出嫁的当晚,长安燃起了数盏红灯烛,为公主献福送行。

    灯火通明一夜。

    第二日,鼓瑟齐鸣,红妆十里。

    凤冠霞帔,金罩仪杖,珠贝系车。

    声势浩荡而辉宏。

    巧桃和甜花是陪嫁宫女,她们对公主的这门亲事十分满意。忙里忙外,为公主添置红妆华冠。

    太后欢喜的同时,也偷偷垂了泪。

    身着龙袍的人,于城墙之上,远远注视,沉默不语。

    出了宫墙,安映禾着着正红喜袍,发鬓珠钗凤花,一阵清风拂来,吹动人的盖头摇曳扑响。

    忽地吹飞。

    宫女们忙去追捡。

    安映禾在摇曳的风中,曝晒的烈阳下,忽回首,她的视线遥遥便与宫城之上的人对视上。

    那是一双昳丽的凤眸,已经望不出情绪。

    稚气顽皮的人长大了,不会拽着她的衣角喊皇姐,不会哭鼻子说又被太傅罚了功课,不会赌气说不想当皇帝,不会撒娇说想吃她做的东西……

    甚至,会亲手把她推出了身边。

    宫女将盖头捡回来,念叨了一些吉祥话。重新给她盖上了盖头。

    大公公:“起!”

    盖头重新盖上的一刹那。

    一滴泪,从那妆容华美的脸上滑落了下来。

    夜幕逐渐深沉。

    楼府热闹了一日。

    桑枝与喜庆无关。

    她本来以为自己能够不在意,即便那锣鼓吹到自己的面前,她也能置之一旁。

    然而听到那鼓声喜乐,望到那红楼成,桑枝的心仍能像堪折的枝柳,被肆意地削折戳残。

    高阁上。

    桑枝禁不止扶柱干呕,泪如雨下。

    她浑身止不住地发颤,手心里握着已经碎半的梅花簪。却恨自己迟迟扔不掉它。

    “傻孩子。”桑枝听到了一声叹息,从那远方幽幽的红灯笼光下,桑枝看见了楼老夫人的面容。

    慈祥可悲的。

    楼老夫人眼底悲悯:“何苦啊?桑枝。”

    桑枝扑进了老夫人怀里,难掩悲拗。如孩童般泣声而哭。

    “傻孩子,你真傻……”

    “老夫人,是不是所有付了真心的,都要这般痛苦?桑枝收回来不行吗,桑枝把心挖出来不行吗?不要喜欢了不行吗……老夫人,求您,救救桑枝……”

    楼老夫人闭上眼,叹息,无声。满是褶皱的手,抚摸悲痛的人。

    恍惚中,半生走来的众多身影,折叠重合,只剩耳旁青稚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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