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枝被“夫君”一词刺痛了一瞬。

    也只一瞬。

    安映禾:“那等夫君回来前,让你跪着,应该也不是什么为难你的事吧?”

    桑枝脸色一白。咬唇却无应答。

    安映禾:“这是对你无规无矩的惩戒。当然,我不偏袒任何人,只不过巧桃伤得重,我也想让她同你跪,但治伤要紧。巧桃,你先去包扎了再来跪。”

    巧桃自然知道是公主为自己的开脱,得意地扫了眼底下的桑枝,应“是。”

    桑枝本身便是跪的,如若是之前,让她跪上数个时辰,她定得眼眶泛红委屈上。

    但如今,跪不跪,又怎么样。

    桑枝垂眸,望着自己平坦的小腹,她现在仍旧无法相信,里面有她的孩子。

    她和少爷的孩子。

    桑枝心底道歉:对不起,要你和娘亲一起受罚。

    如果咱们一起撑住了,娘亲一定带你离得远远的。

    如果你撑不住了……

    桑枝抬眸,把心底的苦涩和眼中的泪意咽了回去。

    楼延钧回府来,云石已经慌慌张张去禀报。

    当人踏进堂屋,一眼便见到跪在正中央的人。

    桑枝穿着一身竹青色裳,碧色的裙子,面容苍白,唇色无血,淡淡垂眸盯着地面,眸子空澈。即便是楼延钧进来了,也没有抬眸看一眼。

    仿佛周身他物都与她无关一样。

    楼延钧眼沉。

    扫了眼云石。

    云石接到眼色,立马上前去扶桑枝起来。

    安映禾在高座上,穿着杏色描金褙子,甜花在一边轻轻为人摇着扇子。

    安映禾斜扶额,似是没看见云石把桑枝扶起的动作一般。

    安映禾:“夫君来的正是时候。我让桑枝跪几个钟头等您来,再跪下去,怕我是要担待不起了。”

    楼延钧听到几个钟头,脸瞬间就沉了。

    再看桑枝,桑枝被扶起,闭眼又睁眼,似在强撑。但眼神却半刻都未移向他。

    楼延钧眉头又皱起。

    安映禾让甜花将事情大致给驸马讲了下,才道:“巧桃脑袋被砸了个窟窿,她是自小就陪着我一并长大的,我待她如妹妹,让桑枝姑娘说一句道歉,应该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吧?夫君?”

    楼延钧眉尖蹙起。一会,转头看桑枝。“你有什么想同我解释的?”

    这是楼延钧进屋来,桑枝第一眼看他。但也只是冷倦地扫了眼,便垂眸。

    她累极了。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掌心肉,才能不至于昏厥过去。

    除却身子上的不适,更多是心里头的疲惫。

    楼延钧见桑枝依旧不肯同自己讲话,眼也冷了下来。

    移开眼,声淡淡:“那便先关柴房反思。”

    云石张了张嘴,一声少爷弱弱唤出口。却遭少爷冷冷一眼制止住。

    云石只能又是为难又是心急地闭上嘴。

    只有他知道,他手底下支撑的桑姑娘似乎已经在极限了。

    楼延钧盯着云石带走桑枝的身影,薄唇紧抿成了一道线。

    心里头的怪异和烦闷让他极为不快。

    既为桑枝的无视他,又为人的自作逞强。

    安映禾让甜花和其他下人退下。

    屋里只剩下两人

    安映禾抿茶说:“楼大人可真是偏爱桑姑娘呢。”

    楼延钧回身,面冷微寒。“公主,臣既然罚了人。那公主也应该做出表率,桑枝精心照料那些花药,是为了给臣祖母调养。花药的钱赔偿给她,出言不逊的下人杖责。”

    安映禾笑了。“楼大人的心可真偏到了西北去了。桑姑娘关一个柴房,巧桃被砸了脑袋还要赔钱杖责?”

    楼延钧:“公主莫忘了。巧桃招惹在先,桑枝还跪了数个时辰。这是楼府,应按楼府的规矩。巧桃是公主的婢女,桑枝是臣的夫人。”

    安映禾沉默了会。

    她的衣袖沾到了些香炉里清神香,淡淡的苦味。

    忽道。“楼大人让皇上选秀了?”

    楼延钧未否认,也为问人从哪里知道的,说:“公主应知道,朝中关于公主和皇上的猜测,并没有消停。这是两全之策。既为了堵住朝官之嘴,也为了堵住太后的眼。”

    安映禾:“若到时候朝官和太后要皇上诞下子嗣,楼相您也是会义不容辞劝皇上宠幸那些人吧?”

    楼延钧淡淡。“一切为了江山社稷。”

    安映禾笑,眼底无光:“楼相可真是冷静。是啊,皇上最信任你,你的话,他怎么会不听呢。”

    楼延钧:“皇上自有他的判断。公主若真为他着想,便耐心忍耐等待。”

    安映禾看着眼前冷峻的男子,长身挺拔,颀贵沉傲。似乎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让人慌掉手脚。哪怕是天塌下来。

    楼延钧还有事,未多留便离开了。

    夏日的夜热得慌。

    外头是蚊虫的鸣叫。

    桑枝蜷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柴房的角落。

    跪了数个钟头,膝盖早已麻痹得疼痛难耐。

    桑枝怕自己昏倒,刚才是云石的支撑,才能让她保留着一丝清醒。

    如果她昏了,找来了大夫,一定会被查出有喜的事。

    桑枝还没想好面对楼延钧得知这事的反应。

    她想起了少爷刚才冷情至极的话。在他眼里,桑枝什么也不是。

    少爷不会想要的,一个通房的孩子。

    她也不会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在这种府里像自己现今一样,伏低做小,压抑难熬。

    柴门被轻推开。

    云石带了冰盆还有薄毯和点心过来。“桑姑娘……”

    他小心推开门,摸黑朝着里头轻唤道。

    桑枝听见了声音,费力睁开眼,她的意识混混沌沌。连喘气声都是弱的。

    云石把冰盆放下:“桑姑娘,您饿坏了吧,这里有你最喜欢的糕点,蚊虫多不多,我去拿点驱香的,还有毯子您先盖着,这是上好的冰蚕丝做的,不会热……”

    “拿走。”桑枝唇有点干,眼皮恹恹抬起,额头冒虚汗,声音有点哑。“是少爷让你拿的吗?桑枝位卑,不敢奢求少爷的可怜……”

    云石急,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少爷的命令……是我自己自作主张……”

    桑枝:“云石,我不想看到有关少爷的任何东西,出去,让我睡会……”

    光那冰蚕丝,便不是一个普通下人能有的。

    云石哑声。

    楼延钧在屋内徘徊。

    听到了云石回来的声音,将心底的烦燥掩下。

    状做无波:“她怎么样?”

    然后便看见云石手上原封不动带回的东西。

    楼延钧眼底的冷意有了实质。“什么情况?”

    云石自然不好说桑枝姑娘不想看见有关少爷的任何东西,只能磕磕巴巴解释:“桑姑娘……嗯,说是惩罚就,就不能作弊这样……”

    楼延钧眉头拧起,抿紧了唇。

    夜半。

    桑枝睡得迷糊,隐约感到有双大手抚摸过自己的额和发。

    是令人安心的温度。

    而后便感觉有人将自己抱起。桑枝费力想睁开眼看人,但是却怎么也睁不开。

    迷喃中,她似乎喊了什么。抱她的人身影一顿,而后桑枝便没了知觉。

    待她醒来,已经是在自己的房间。

    丫鬟绿水进来,看见她醒,惊了下,而后把冰盆放置在屋内。“桑姑娘醒了,身子可有不舒服的,要不要吃点什么?”

    绿水是里院的丫鬟,平时负责外院的交接杂事,和桑枝并没怎么见过。

    临时被唤来伺候,不免多看了几眼床上的人。

    虽然府里关于这个通房的传闻琳琅总总,但绿水还是头一回那么近看清人的样貌。

    即便是憔悴的模样,也难掩美人的底子,芙蓉面,含水眸,柔媚无骨。

    桑枝开口,声音有些哑。“我怎么在这里?”

    绿水给人倒了杯水。递上去。“是老夫人昨夜听说了这事,让兰姑姑将您给带回来的。老夫人心疼姑娘您,还专门让后厨给姑娘炖了补汤。”

    桑枝喝了水,嗓子的不适才缓和了些。“是吗?”

    她昨夜做了梦,梦见了少爷抱自己回来,看来真的是梦。

    绿水先给桑枝喂了点清粥。

    然后端来了补汤。“老夫人说您身子骨弱,这些天定是没有好好吃东西,所以要您务必将补汤都喝了。”

    桑枝心下一暖。

    绿水端上,她刚喝了一口,忽觉一阵恶心,控制不住吐了出来。

    桑枝连连咳嗽。

    绿水脸变了些。“姑娘您……”

    桑枝:“无碍,只是夏日热,受不了这油腻,你放着凉会,我等会再喝……”

    绿水的目光悄悄往桑枝的肚子扫了几眼,带着疑虑退下。

    桑枝自然是喝不下,虽然陈大夫也说为了胎儿,应该进补。但看着那油腻腻的鸡汤,桑枝着实喝不了。

    胃里只会反酸。

    桑枝轻轻抚了抚肚子。

    眸子复杂难言。

    桑枝换了身衣裳,洗妆准备去老夫人那里请安。

    她已经许些日子没去了。

    这次老夫人有心为自己解围,怎么也得去道谢。

    堂屋。

    桑枝一路没见其他丫鬟。

    到了门外,也没看见兰茴在外候着。

    桑枝正要敲门。

    忽听见了里头的声响。

    是老夫人的声音:“老身见桑枝近些日的情况,似是有孕之症。有传大夫来看看吗?”

    紧接着是兰茴谢罪的声音。

    “老夫人,兰茴自人进府来,每日都有按老夫人的要求,督促桑枝喝下绝嗣汤,她是不可能有子的。老夫人明察。”

    楼老夫人:“钧儿可不能先有一个通房的子嗣。晚点让陈大夫过来给人看看。”

    兰茴抖声:“……是。”

    又问:“老夫人,若是不小心真有了……那……”

    “胡闹。你不是说每日都会让人喝下吗,喝了那么久的绝子汤,身子怎么可能怀上?若是真有了,刚才老身让绿水给她端的补汤里加了点红花,即便现在有孩子,喝完也该流掉了……”

    兰茴还说了什么。

    屋外的桑枝已经听不见了。

    她浑身犯冷,冷得她发不出声,恶心绝望,一股股从胃里反出。

    对自己慈祥温和的老夫人,自己待如祖母的老夫人,视若亲人的兰茴……

    为何?

    为何?

    只因为她是通房?

    绝嗣汤……桑枝想起了,兰茴确实每日晨,她从少爷那回来,都会端碗汤给她喝。

    桑枝多数是喝了。

    她喝了,但——

    那她肚子里的是什么?

    桑枝闭了眼,恨恨咬紧了牙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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