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一来,天高气凉。

    汪大舜最近老往山上跑,被汪娘拧耳朵训了一顿才收敛了些。

    最近苏水镇上来了些外乡人。

    前几月也来了,是一群锦衣佩刀的人,似乎在找人。挨家挨户询问了有没有异乡人来。

    着实把苏水镇的百姓给吓坏了。

    不过待了几日便离开了。

    锦衣卫队来,是在汪娘捡到了桑枝的后的几日,吓得她关了两三日的铺子,后面经阿福问,才惊觉这样更反常。才赶忙把铺子又开了。

    对外就声称了那几日不舒服。

    汪娘直觉那些是来找小庶女的,毕竟小庶女模样凄惨的回来,就不像衣锦还乡的,而像是逃回来。

    所幸的是汪娘和大舜是第一个发现桥边的桑枝的。

    苏水镇上的人都不知晓。

    那日大舜又逃学去山上打鸟,她听了隔壁小孩的告状,气冲冲去抓小兔崽子。

    汪娘一眼认出后,立马和大舜把人搬上了山上的木屋子。

    那间屋子是平常用来寄放一些山中的草药木柴的。

    不过这几日来的人很不一样。

    穿的衣服样式做工就很是昂贵繁琐,长得更是朗目星眼,俊秀又贵气。单身骑着匹骏马晃晃悠悠,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

    贵公子在草药铺附近的一间客栈住了下来。

    听隔壁糕点铺的大娘说,这个俊公子,每日也不做什么,就是会跟客栈里的客人们闲聊。似乎只是来游玩的,有时候就四处走走,桥边,山头,都会去看看。

    汪娘听得心惊,最近她对于苏水镇上不相熟的面孔,总会十分警惕。

    好在桑枝的藏身所在竹子林里头十分隐蔽,没有熟悉的带路,是摸不到的。

    汪大舜是想去给阿姐通风报信,但汪娘耳提面命,嘱咐了这几日不许上山去,见到了陌生人问话,更不能问答。

    没过几日,那位贵公子也来到了草药铺前。

    阿福负责招待他。

    汪娘在柜帘后拨着算盘,心神不宁。

    竖着耳朵仔细听着那位公子和阿福东一扯西一榔头地闲聊。

    正巧汪大舜下了学堂,像只狗崽子冲冲奔了进来,嗓门大得震过天。“娘!”

    汪娘从柜后撩帘出来,“兔崽子,嚷嚷啥呢。”

    汪大舜圆溜溜的眼在看到铺子里的另外一个人,对视到,立马移开。

    “……娘,我饿了。”

    汪娘过来,拿帕子给人擦手擦脸。“铜板拿着,可不许胡乱花,去玩吧。”

    贵公子走过来搭话。“这位便是掌柜了?”

    汪娘笑:“哎,什么掌柜不掌柜,就开个小铺子。公子瞧着面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贵公子说,桃花笑眼很是讨喜,“掌柜刚才一直在后头吗?”

    汪娘心头一咯噔。笑:“什么前头后头的,我们阿福有本事,前面交给他打理,俺个粗人放心着。”

    阿福受宠若惊,不知道说什么,于是拍拍胸脯:“对……我们掌柜人可好!”

    贵公子又笑笑,闲散地问了几句生意和天气的事,便离开了。

    汪娘的一颗心却迟迟揣不下来。

    她最怕与这种捉摸不透的人打交道。

    若是不小心着了道,连累了小庶女,就是她的罪过了。

    等汪大舜回来后,汪娘一问,果然,那个贵气的公子还找上了买糖葫芦的大舜问了话。

    问的是大舜平日里做什么的事。

    汪娘:“你都怎么说?”

    汪大舜:“娘我才不傻呢,他问的我都不答的。他问我喜欢学堂还是上山玩,我就硬说我喜欢上学堂,才不喜欢跑山上玩。还问大舜上次桥头和柴大头争论的谁最好看,大舜就说是娘……娘,大舜没露馅吧?”

    汪娘心里头说不出,沉了声气。“没,没说错,咱们大舜最厉害了。”

    没过多久。那位贵公子还真的离开了苏水镇,又下南去了。

    长京。

    自皇上派了蓝宴光出城。

    楼延钧每隔十几日,便能收到蓝宴光的来信。

    关于他走访的每一个城镇,以及桑枝有可能去的地方。

    蓝宴光真真实实地调查每一处,并且将自己可疑的猜想,都写信过来让楼延钧帮忙分析。

    和楼延钧以为的一样,蓝宴光觉得是有人帮了桑枝躲起来。

    如果不是蓝宴光寻找地这么殷勤。

    楼延钧在最开始怀疑帮助桑枝出府的人中,蓝宴光是可疑度最高的。

    而现在,楼延钧也已经排查到了人选。

    他查得事无巨细。

    被他传唤过来的人——楼知练也未隐瞒,很快便承认了。

    楼知练承认了他帮忙桑枝出城,出府则是桑枝自己换了楼府丫鬟的衣服,拿的是办事的出行牌出去的。楼府一日里进进出出的办事丫鬟并不少,侍卫并曾怀疑。

    桑枝只是搭坐了他出城办事的马车,但他并未想让桑枝一个人走,毕竟他还是觉得太危险了。他把桑枝先安寄在江南的一座宅屋。桑枝却又自己跑了。

    楼延钧听完后面沉如水。

    但楼知练只是回:“弟并未想隐瞒堂兄。弟和堂嫂不过萍水几面,堂嫂太苦,弟实在看不下去,才生了恻隐之心相助。堂兄执意想找回人,是为了将堂嫂继续拘束在府里,还是真的担忧她?若真的担忧,堂兄放手才是真的为堂嫂好。若堂嫂东躲西藏的,怕是连安身所都难。”

    楼延钧声寒凉。“下去。”

    “你都唤她一声堂嫂,我没有理由不找回她。”

    楼知练抿唇,但还是躬身离开。

    长京入了夜来,极为漫长。

    蓝宴光又来了一封信,信里头道了一江南水乡似有线索。

    若是常人被外派出京,只为寻一平常女子,早已经不满怨愤。而蓝宴光的回信,字里行间,是欢愉和期待。

    仿若他真的见到了人。比他还早,见到了他的人。

    楼延钧做梦,梦见了水乡迤逦,梦见了人回眸浅笑,人白净柔软的脚丫,淌在清澈的溪水面里,溅起涟漪万千。

    一双明媚含水的眸子,侧歪着脑袋,朝自己望过来。

    梦中人红润饱满的唇瓣一启一合,似乎在喊着什么。

    随着逐渐清楚的声音,是逐渐清晰的蓝宴光的身影。

    “宴光。”桑枝笑喊。

    楼延钧醒了,阴厉的眼沉得很,汗珠从那锋利冷峻的面孔滑下。

    胸口悸动。

    他又闭了眼,拧了拧眉心。

    才发现自己攥着张字条睡着了。

    书房的灯烛明亮而晃眼。

    被揉皱又抚平的字条上,已快磨晕掉墨迹。

    为何不再多写几字?

    楼延钧眼深,仿佛盯着那字,就能看到写下这字的人。

    会做这个梦,大抵是因为蓝宴光传来的信。

    楼延钧将字条抚平,冷着脸,珍视地放进盒子里,与那断成半的簪子一同。

    而蓝宴光的回信,他轻攥成了碎末,扔进了跳跃的烛火里,烧成灰烬。

    苏水镇。

    冬季。

    风寒厉得很,刮在面上,都像刀子一般。

    桑枝在木屋诞下了一子。

    汪娘哭花了眼,因为是早产,几乎要了桑枝的半条命。汪娘给的接生,小崽子生出来皱巴巴,也不知像谁,不哭不闹。急坏了汪娘。

    直到汪大舜忽然哇一声哭。

    小崽才吓着跟着哭。

    桑枝没看到孩子,听见了哭声,便昏睡了过去。

    汪娘止了泪。“糊涂蛋,别哭了,你阿姐只是睡着了。”

    汪大舜还在哽咽。

    汪娘抱着襁褓中的孩子,轻得要命。叹了声气。蹲下来:“大舜,要当小舅舅了,开心吗?”

    看到那个小猴一样的孩子,扁扁嘴。他让阿姐疼昏了过去,他才不要抱呢。

    汪大舜:“娘,阿姐不能跟我们一起住吗?这里好冷啊,大舜都觉得冷。”

    汪娘望了望四周,又忍不住泪角湿漉,“搬。明日就让阿姐跟我们住。”

    长京的雪下得厚。

    庭前梅花艳丽,积雪堆了一层又一层。

    天寒。

    楼府里。

    云石呜呜咽咽,端着药酒侍在一旁。

    “少爷……”

    楼延钧只在拔掉肩头箭头的一瞬蹙了下眉心,面上依旧清冷无波。

    “莫要声张。”

    楼延钧唇白了些,将拔出的箭头扔进热水里。

    哐一声入水声,血迹染红了一盆水。

    云石快要吓哭了。

    因为少爷大刀阔斧的改革,整顿朝堂手段狠迅,才会被急眼的人,下了死手。这已经是遭到的第六次暗杀了。

    云石一口气堵在喉咙,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少爷……”

    “快结束了。”楼延钧眼色漆黑无波,“狗急跳墙,他们着急了没门路,才会出此之策。”

    云石看少爷简单上了药酒和纱布,又要去书房。急切道:“少爷您休息会吧,你都多久没合眼了。”

    楼延钧:“莫让祖母和其他人知道,下去吧。”

    云石抹了把泪,跺了下脚。

    知道这府中已是无人能劝住少爷了。心生悲凉又退下了。

    书房内。

    蓝宴光近日的回信已是越来越短。

    楼延钧并不在意,他暗中派去的人,已经找到了人。

    而蓝宴光大概率也找到了,只是未告知他,在敷衍自己而已。

    听见了敲门声。

    楼延钧撩起眼皮。

    安映禾得了允许进来,后头丫鬟端着热汤。

    丫鬟放下热汤后便出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

    安映禾:“大人,为何让映禾回宫?”

    楼延钧:“太后病危,让公主回去侍疾,世人只会见到孝心。”

    安映禾微蹙了眉尖,楼延钧面色沉静。

    无人能动摇其决定的事。

    安映禾才知道,这人一张似喜怒全无的面下,是多令人怖惧的疯狂。

    越平静的湖水面,底下万物争生得越激烈。

    安映禾张了张唇,化作一声轻叹,最后颔首:“多谢大人。”

    安映禾走到一半,回头,“大人可知,长京百姓如今是如何看待大人的?——不近人情,铁腕冷血。”

    蔡府被抄家,蔡卓入牢狱,牵连下马者无数。

    大刀阔斧之策,虽然急速迅,但不比徐徐缓进,百姓朝官不理解之处,招致骂名的全是楼相一人。

    楼延钧未做回应。

    安映禾:“大人,您悔吗?”

    楼延钧抬眼,冷冷:“为何悔?”

    安映禾没应话。

    公主出去后。

    楼延钧依旧望着窗外。

    外头雪下得急猛,刮了几片在案台,带着那仅有的些许冷意,消融殆尽。

    “……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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