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冬炎坐在山坡上,看着近处,如宝塔似毡房的金色草垛,疏疏朗朗地排列在梯田之上。而远处是层峦叠嶂的山,连绵起伏没有尽头。

    明诚哥哥说过,上海就在那一座又一座的山后。

    语文课本上曾经学过的一篇文章《在山的那边》。何冬炎心想,此刻书中说到那一种隐秘的想望,已经在他内心掀起一股莫名的躁动。

    像是滚雪球,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发不可收拾。

    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稚嫩的脸上露出成年人都少有的老成。

    没有人知道,在这一刻,这个15岁的少年,平静的面孔下,涌动着多少种复杂的情绪。

    他深深地感觉到了对命运的无力。

    在这个令何冬炎摇摆不定的时刻,命运偏又往里搅了一搅。

    两年前外出打工的何淳忽然间回来了,在村里人都还穿着补丁摞补丁的棉麻制品,他用一身最时髦的“的确良”衬衣,直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毫不夸张地说,一件“的确良”衬衣都要花费普通农民一年的积蓄。

    这件事很快整个村都传遍了。

    人人都开始说何淳有出息,会赚钱,更重要的是何淳小学都没毕业,照样还是有出息,会赚钱,成为了一名工人。

    工人都是国家的建设者!工人阶级领导一切!

    能够当上一名工人简直是无上光荣!

    对于何冬炎来说,这件事像是极大的讽刺。

    小学没毕业也能赚大钱,那还读什么书?

    在这个文化荒漠的年代,何淳的成功更加论证了村民们的“学习无用论”。所以他们大多数觉得,与其让自己的孩子嚼着那些没用的纸张,还不如多花时间拔点猪要吃的草来得实在。

    拔草结束后回家的路上,何冬炎再田埂间碰见了何淳,他看起来满面春光,吹着口哨,走路晃晃悠悠的,简直得意的不行。

    何淳和何夏热同岁,也是小学同班同学。因为何夏热的缘故,何冬炎也和何淳一起玩过。况且都是一个村子的,哪家哪户都是烂熟于心的。

    一年多不见,何淳变得白了些,脸上长了几两肉,人更显年轻活力起来。

    还是何淳先喊住了何冬炎:“阿炎?”

    何冬炎抬起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脸,没话找话:“何淳哥,你回来了?”

    “昨儿个就回来了。两年不见,你都长得这么高了,差点没认出你。”何淳用手拍了拍何冬炎的肩膀,上下打量着他,“你现在还在上学吗?”

    “嗯……”何冬炎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感觉肩膀被拍得有些痛了。

    “对了,我听说你父亲生病了,现在好点了吗?”

    何冬炎背上一箩筐的青草,越发沉甸甸的,拉扯他的神经,感觉整个人都在往下坠。他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

    “治病得花好些钱吧。”

    “……嗯。”

    “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赚钱,我们工厂的车间最近还缺个人,我看你是很适合的……”

    “可是我……”

    “你父亲的病不是急着用钱吗?你还在担心犹豫什么?”

    “我去不了,我……没有资格。”何冬炎爽然若失地摇头。

    工人是工人,农民是农民,各司其业。

    若农民想成为工人,你得有手艺,有智慧,得到大队的推荐,得到组织的批准,得有三级证明,才能转行,以集体的名义由人民公社进行派遣。

    何淳不知用着什么办法,总归是讨到了证明。

    “怕什么,我有路子,我带着你。”何淳拍着胸脯保证。

    “什么路子?”

    “你别管就是了。”顿了顿,何淳又故弄玄虚地招呼何冬炎靠近。

    何冬炎顺从地将耳朵贴过去。

    何淳悄悄地说:“大队长可是我亲戚。”

    询问再三,何淳还是不愿意说明白到底是有什么好的路子,神神秘秘的,只说了让何冬炎只管跟着去,其他的就交给他安排妥当。

    整个下午何冬炎心不在焉的,满脑子只有何淳的这些话,一下一下敲击着心脏。

    回到家的时候,何冬炎满屋子找了一圈,想同祝芳白说一说心里的想法,可没找见人。又见何春雨神色严肃地不时看向门外。

    “大姐,母亲去哪里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你不知道?”何春雨压低了声音,“福平大伯走了。村里很多人都去帮忙,母亲也一起去了。”

    何福平是村子里最命苦的一户。生有一儿一女,但是儿子一出生就被诊断先天性大脑发育不全,到现在二十岁还连一句利索的话都不会说,吃喝拉撒还得年过半百的何福平照顾。剩下一个女儿,不得已为了生计早早远嫁,偏偏遇到一个尖酸刻薄的夫家,就连回个家也得看着夫家脸色,日子很不好过。

    至于何福平的妻子,在他生病之后,照顾了一个月就跑了。这几年,何福平都是靠着乡亲们的接济活下去。

    可在这个年代,生离死别都是一件掀不起波澜的事,苦难的人有太多太多了,连怜悯都顾不过来了。早些年,活生生饿死的,尸体在家里腐烂了三天才被发现的都有不少。

    提起何福平家里的这档子事儿,大家也只有唏嘘不已。都是自扫门前雪罢了,能帮也就帮一点。

    何冬炎脑子里轰隆一声,如同被雷劈了:“……怎么会?先前不是说好转了吗?”

    何福平是五年前生的病,那时何建国身体康健,还前去帮忙看病。当时何冬炎跟着父亲问诊,也问起父亲一个问题,和他在明诚哥哥家问的一样。

    只不过那时问的是福平叔。

    现在想来,父亲当时的神情和明诚哥哥的一模一样。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里屋的父亲,感觉脑子都肿胀起来。

    “这病情反反复复,前些天我还瞧见福平叔下地走路,谁料到忽然一下子却又……”何春雨最是心软,唉声叹气地说着,将将要落泪,“福平叔可怜,身边也没有一个能照顾他的人。”

    何冬炎点点头,表示认同。

    这时祝芳白回来了,但气色很是不好,脸色白得好像一张纸,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

    一家人沉闷地吃完了晚饭,何春雨收拾碗筷,祝芳白则拎着衣服到溪边洗衣服。

    何冬炎犹豫再三,鼓起勇气跟了出去,走到祝芳白旁边蹲下:“母亲,我要出去打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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