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丧嫁娶是村里的重头戏,依照习俗要呼朋唤友,敲锣打鼓,办得轰轰烈烈的。

    来的还是前不久在何春雨婚礼上演奏的那一波鼓乐手。高高低低起起伏伏的调子,哀怨得令人心如刀绞,和着院子里呼天喊地、撕心裂肺的哭声,一并混入稀稀落落的雨中,氤氲出雾蒙蒙的一片。

    鼓手们却已经麻木了,他们娴熟地吹打着乐器,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这只是他们人生无数次里的一次,这样的场景也是他们见过无数场里的一幕。

    人这一生,在自己的哭声中开始,在别人的哭声中结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生的欢喜忧愁,功劳过失,最后都不过是一块石碑。

    何夏热不在,何春雨又出嫁,何冬炎就是家里剩下的长子了。第一次料理家里的丧事,他听着叔叔婶婶的指点,像模像样做着。

    家里来了许多他从前都未听说过的亲戚,还没进门就哭天抹泪地,模样很是伤心。

    可这些眼泪,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何冬炎很清楚,父亲病重期间,哭得声嘶力竭的这一波人里面,从来不曾上门关怀过。所以当他们如何抱着自己惋惜父亲的离去时,何冬炎甚至都说不出什么。

    他还是呆愣地跪在门口,向前来探望的外姓人家磕头叩谢,眼神空洞地看着来往的人。

    何春雨见状很是担心,一直在旁边喊:“冬炎,你要是难受,你就哭两声。你可别熬坏了身子啊。”

    何冬炎只觉得眼角干涩得厉害,哭不出一滴眼泪。

    看着摆放在灵堂前的棺材,听着旁人扶着父亲的棺材,悲恸哀泣。父亲这一走,他们家就真的成了“孤儿寡母”,生活再没有了倚仗,往日里别人眼神里的艳羡全成了同情。

    父亲的离开,以极其疼痛的方式撕开了何冬炎的第一个成长。

    这一年,是1979年。

    在何建国去世的第十天,祝芳白大病了一场,整个人失了血色。何冬炎日日夜夜守着,不敢离开半步。

    何玉华听着风声,赶紧带着家中老母亲去到何冬炎家里,明面上是探病。

    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暗地里,这次何玉华是带着何建国临终前“照顾奶奶”的圣旨,打着让何冬炎接手包袱的主意。

    其实很早的时候,何玉华就想把奶奶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何冬炎家。可那时候苦于没有借口,也因为祝芳白是个不好惹的角儿。

    现在不一样了,何建国走了,祝芳白又是病怏怏的,家里就剩下一个文质彬彬的何冬炎,容易拿捏的很。

    “冬炎啊,你看你家里事情这么多,母亲又生着病,婶婶呢事儿也多,奶奶就说想过来给你帮帮忙。”

    “你父亲也说了,让你要多孝顺孝顺奶奶,这可是你父亲的心愿。”

    没等何冬炎答应,何玉华就一溜烟走了。

    等到过了几天,祝芳白渐渐恢复了精神,奶奶已经在何冬炎家里住下,她气得破口大骂。

    美其名曰是何玉华送来帮忙的,可实际上奶奶都八十多岁,不让人伺候就不错了。这点心思,祝芳白自然看得透透的。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家人能坏到这个地步,这不是乘人之危!

    “我现在就去找何玉华评评理去!当初我生你的时候,坐着月子,让奶奶来帮帮忙,怎么都不肯。怎么?这会儿倒是要来照顾我?”

    “母亲,要不还是算了吧……要是父亲看到这样的局面,他会很伤心的。”

    “况且,现在全村的人都知道咱们把奶奶接回了家里……要是再赶回去,会落人口舌。”

    “要不等过阵子,咱们再把奶奶送回去。”

    何冬炎的话,让祝芳白止住了脚步。

    她转头看着门口坐在矮凳子上,局促不安的老太太,想到了何建国临终前的话,心里忽地软了下来。

    “他倒是走得一身轻松,把这些烂摊子都丢给我。”

    因为何建国的去世,何冬炎错过了高考。为此,没少被祝芳白念叨,可是他不愿意再浪费一年时间复读了。

    没多久,祝家姨妈来信报喜,说祝昔予考上了大学。祝芳白不服气地说:“要是我们家冬炎参加考试了,肯定也能考上。”

    何冬炎却没有多大的遗憾。如果再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还是要选择守着父亲到最后一刻。

    在人生这条的道路上,成功的方式有许多种。可父亲的最后一面,只有那一刻。

    到了7月,何冬炎高中毕业,刚好16岁。

    舞象之年,扔掉课本扶犁耙,走出学堂进农田,在岱山生产大队第三生产大队参与杂交水稻种子栽培工作,一天挣87工分。

    农民者,以种田为业也。从一个学生,忽然转变为农民。虽然跨度有些大,但何冬炎从小都是帮着母亲干农活,适应也很快。

    村里的小喇叭每天早中晚共播放三次。每天早上,雄浑高亢的《东方红》乐曲从广播里传出,“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

    听着嘹亮的小喇叭声音,何冬炎从酣梦中醒来,揉一揉惺忪睡眼,见天还是灰蒙蒙的。

    记忆仿佛还是孩童的时候,母亲抱柴烧火做饭,他在父亲的温柔催促下,吱吱扭扭地穿上衣服。

    伴随着门栓的哗啦声,鸡鸭出窝的叽喳声,何冬炎渐渐清醒过来,穿上单衫短裤,脖子上披一条毛巾,又可以擦汗又可以垫肩,然后拿起农具上工。

    何冬炎和社员们浩浩荡荡地出发到达目的地,枝叶上还有露水,挽起裤脚下地,忙碌一整天,再到一垛垛禾捆积叠成行。看着太阳落山,天色被越搅越黑,大家互相吆喝一声,相伴收工回家。

    生产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早上下地干活和晚上收工的时间都是由生产队长定。以前没有广播的时候,每天早上还要靠生产队长家家户户地喊,嗓子都哑了。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多久的时间,何冬炎俨然成了下地的行家里手,犁,耙,麽,扬,播,撒……样样农活都驾轻就熟。渐渐地跟泥土打交道多了,他原本细嫩的手上起了一层茧子,摸起来一阵粗粝质感。手上脚上水泡也一茬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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