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慈音到宏恩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昏暗的灯光照着冷清的台阶,她一个踉跄差点没站稳。

    老蔡隔着老远便瞧见她了,一连高声呼叫,被路过的护士呵斥“安静”。

    待走近了,才瞧清他一身棉服上,喑哑黯淡的血色占据了大半,好大一股血腥味。

    宋慈音眼前一阵发黑,身后的傅小蔓连忙用肩膀将她搀住,才使得她堪堪将脊背站直。

    眼黑的症状还在继续,耳朵里嗡鸣,她只能撇过头去,艰难地吐字,“老蔡,你站我身后去!”

    如此过了会,她才撑着眉头稍稍缓过来,压抑嘶哑的哭泣也在此刻传到她耳里,她费力地抬头,才瞧清鹤儿站在她斜对面的地方,双手用力绞着衣摆,脸色发白。

    “人呢?”

    宋慈音的声音里不自觉带了颤抖,鹤儿用手指了指几米开外的房间,红色又扎眼的“手术间”三个大字贴在门框上方。

    她只觉那刺眼的红也是一抹鲜血,身子抖得更加厉害。

    “发,发,发”她努力了几次,却发觉抖得更厉害了,连一句囫囵话都说说不出了。

    傅小蔓忙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将她已经冷到没有知觉的双手握在手里,用力搓着,“别慌,别慌!宏恩医院是全北平最好的医院,一定会没事的!叔,劳您给音音讨杯热水!”

    “是,是,是!”

    “别怕,别怕!会没事的!”

    傅小蔓只当她乍听到梅老板出事了,心慌导致措手不及,殊不知她这是打小的毛病。

    她年少起便待在欢场,那些个红倌儿,时常与人也有擦枪走火的时候,往往都是一碗药进去,一盆血水出来,好些个夜晚,那些撕心裂肺的叫喊,都成了她夜里不能寐的梦魇,甚至会被吓到起高烧。

    更大一点的时候,她便知道自己不是怕那些叫喊,而是不能见血。

    “梅玉芬,梅玉芬家里来人了吗?”

    手术间的门“哐当一声”大开,靠在拐角的两个警察立马往门里探头,被出来的女医生喝退。

    二人脸色讪讪,瞧着宋慈音拖着虚浮的脚步过来,相互看了一眼,眼底带着轻蔑。

    “你是梅玉芬家里人?进来瞧一眼吧!你们给我等在外面!”

    那二人也想跟着一起进去,被女医生又制止了。

    宋慈音无暇分心,只盯着女医生那双沾满血的双手,嘴唇哆嗦:“什么叫,进去看一眼?”

    “情况不好,心里有个准备!”

    转身进屋,身后的鹤儿闻言压抑的哭声瞬间放大。

    “给我憋回去!”

    宋慈音突然起了火,话虽是对着鹤儿说的,但眼神却是看的那两个警察。

    手术间的空气不是很好,浓郁的药剂味盖不过那腥甜的血味。

    白色的屏风过后,便是梅玉芬,宋慈音拖着脚步仿佛千斤重,自进了房间,再怎么努力却未挪动分毫。

    “你在磨蹭什么,快点!”

    刚刚的女医生声音里带着不耐烦,见她半天没动静,便探头一瞧,见她整个人跟丢了魂一般,眼神发直,唇色惨白,才叹了口气:“也罢,就站在那里吧!我接下来要跟你说的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好。”宋慈音咬了嘴唇,双腿已发软,她后退了几步,摸着墙,蹲了下来,脑袋无力地垂着,眼泪大颗大颗掉在地上。

    “孩子肯定是保不住了,加上年纪已大,身体上肯定是吃不消的!”

    宋慈音猛地抬头,“什么孩子?”

    “你不知道?”女医生再次探头,秀眉微蹙,“你是她家里人吗?”

    宋慈音没理会她的话,只扶着墙站起来,“你说她,她,她是有身子了?会不会搞错,她”

    “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不会有错的!”女医生冷冷撇了她一眼,“还有,病人是被外力伤了肚子,波及到子宫,以后恐怕再无生育!你要有个心理准备!病人醒了,千万不能叫她情绪起伏太大!你是不是晕血?”

    “嗯。”一时间来的信息太多,她的脑子只乱哄哄。

    “那这东西就不让你看了!今夜要小心看护,病人有没有大出血情况!出去吧!”

    宋慈音机械般地点头,待要推门,才回过头愣愣地问了一句,“她没有生命危险吧?”

    钟菁刚想说她心不在焉,没听自己说话,可一看到对方惨白的脸,心下又软了,“眼下是稳定的,但今夜要小心看护!”

    “谢谢!”

    推门出去,宋慈音心里仿佛卸掉了千斤重担,身后的门在咯吱作响中合上了,她立在门前片刻,再抬眼时,神色已不似之前混沌,只脸色依旧差的很。

    “欸,丫头片子,里面好了吗?好了我们要带人回警察所!”

    两个警察里,有个年长的出口询问,浑身有点痞气,年轻一点的那个轻轻碰了碰对方的肩膀。

    “好啊,带一具尸体回去!”

    他们没防备宋慈音会呛回来:“我倒想问问,怎么好端端的就要被抓去警察所?去便去了,怎么就被打到要送到医院来了?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欸,欸,你可别冤枉人,我们都是依法抓人,你们梅老板犯了事,偷了人贵重物品!再说了,也不是我们打的她,谁知道她得罪了什么人了?章台巷里的人本来就不干净,谁知道呢?”

    “我瞧着二位嘴巴也不干净!”傅小蔓从不远处的问诊台回来。

    “二位若是一定要带人,那便拿出拘捕令来,否则,天王老子来我也不会让你带走她!”说罢,直直走向鹤儿和老高,“老蔡,你回去叫于妈给梅姨收拾点衣服和生活用品过来!馆子里,让阿东小心看着,去青刀帮雇些人来!”

    手术间的门恰好开了,钟菁和助理推着梅玉芬出来,对前来接应的小护士道,“推到我休息室旁边那间房子,晚上好照应!”

    众人一时都围了过去。

    梅玉芬平时多神气一人,此刻躺在床上,毫无生气,脸上还带着抓伤和灰尘,头发乱的跟鸡窝一般。

    宋慈音看得心里酸涩一阵高过一阵。

    “夜里小心看护!我就在旁边屋里!”

    到了病房,钟菁取下口罩,又认真嘱咐了一遍才带着助理出去。

    临出门的时候,助理去了口罩,一直微微低着的背此刻也直了起来,居然是个男助理。钟菁猛拍了一下对方的后背。

    “去吐吧!没出息!”

    傅小蔓见宋慈音一时半会不会有心思同她说话,于是轻轻出了门,追上钟菁。

    “钟医生!好巧啊!”

    “巧啥呀?你个死丫头,今天不上学吗?小心我告诉你爸!”

    钟菁早就瞧见了傅小蔓,此刻见四下无熟人,也不绷着脸了。

    “哎哟,表姐呀,人家今天已经放假了!哪能谁都像你,是个学习狂人,年纪轻轻便是住院医师!梅老板这是怎么了?”

    “这是你能打听的吗?病人有病人的难处!欸,你少来,跟我出去吃点东西吧!饿死了!”

    傅小蔓撅起嘴,不情不愿地跟着后面去了。

    待走廊再次恢复安宁,老高才叹口气,对着宋慈音道,“小姐,白先生来了!”

    她缓缓转过身去,门外的亮光里,白先生带着一顶半旧的帽子,依旧围着深蓝色的围巾,就静静站在那里。

    她忽然有点想哭,像突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

    老蔡带着鹤儿准备出去,宋慈音却忙收回眼神,声音一冷,“鹤儿,你留下,我有点事情问你!”

    鹤儿点头,眼神却求助般地看了一眼白先生。

    “今儿个到底是谁来撒野的?”

    话声温柔冰凉,鹤儿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宋慈音,神色平静,可不知怎地,她后背竟慢慢升起一股子凉意。有种不可言喻的恐惧感自脚底慢慢升起。她不敢看了,忙低下头紧贴着床那边。

    “是孙家太太。”

    “孙家,太太?哪个孙家?”

    “孙良。”鹤儿声如蚊呐。

    “为阿鸢?”可是不对,阿鸢已经被带回孙家做了姨太太,孙家要打要罚,只管关起门来自行解决,同他们添香馆又有何关系,何况还扯上了孙太太,有什么事情能让一家正房太太如此不顾体面,会是?

    她抬头瞧了一眼站在床尾沉默的白先生,“是他的?白先生也知道?”

    白先生依旧沉默,只合上眼,狠狠吸了一口气,喉结动了两动。

    随后睁眼,脸色一冷,朝向鹤儿,“我千叮咛,万嘱咐,梅玉芬年纪大了,她这一胎险之又险!鹤儿,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鹤儿立时白了脸,啜泣声渐渐大了起来。

    “白先生,您现在也别说鹤儿了,您早知她这胎凶险,为何当初还要让她留下来?”宋慈音尽量让自己平静。

    “她梅玉芬是什么人?向来是最有主意的!她年龄也大了,想膝下有个一儿半女也正常,若错过这个孩子,她恐怕再也生不得了!老了怕也是老无所依!”

    宋慈音的心突然被刺的痛了一下,“不是还有我吗?我养她一辈子啊!”

    “恕我直言,阿音,你到底不是她亲生的!”白先生叹了口气,宋慈音的心瞬间坠了下去,“你别误会,我是说,她不愿拖累你!你这样一个身份,将来必有出息,她这样一个生在馆子里的人,下九流的,注定是上不了台面的!”

    “她跟你说的?”宋慈音的眼泪忽地流下来,“您也觉得她上不了台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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