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半边天空如被晕开的墨水,将所剩无几的橙红覆盖,最终吞噬掉火红的太阳。
街上华灯初上,人影绰绰,白日里恣意玩闹的孩童早已没了身影,热闹从街上转移到了一处阁楼里。
那扑往阁楼的人流倒映在剔透的瞳孔中,渐渐远去,消失在眼角。
长睫遮住了浅灰的瞳孔,忽而又现,却移向一旁的身影,那是个长得俊秀的青年,白白净净的,一股书生气息,却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
“那里好像很热闹。”
唐无卿说话了,一手指着刚刚经过的阁楼。
“那里啊,是镇上有名的茶楼,卖艺,卖故事,卖很多东西。不过,有钱才能去那,这楼里什么人都有,像你这样未谙世事的少年进去了,容易被盯上的。”
青年低头对着唐无卿浅浅一笑,耐心地解释。
没过多久,二人到了一处茅草屋外,里头点着暖黄色的油灯,一阵勾人的美食之味自远而来,直接抓住了唐无卿的灵魂。
她还从未在宫中闻过如此摄人心魂的香味,这不闻还好,一闻,她肚子开始饿得咕噜噜直叫,这叫声很难不让人听见,更何况那青年还靠得那般近。
唐无卿赶忙捂着肚子瞧了他一眼,顾左右而言他,“这屋子不仅远,还有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
青年没说什么,笑了笑。边走边朝屋里喊了一声:“片红!上次的草药还剩没剩呀?”
周遭安静了一会儿,唐无卿定定地瞧着那扑闪着暖光的木门,忽然间探出一个人头来。
原来是一个女人。
她似乎正在忙活着,听到来人,二话不说从里屋赶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根葱便焦急问道:“青月你伤着了?”
说着还不忘把那青年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
青月苦笑,“不是我,是这少年,他手受伤了。”
片红闻言,低头一看,确实有个少年,就是个子矮了些。
唐无卿打量着眼前的女子,绑着一条麻花辫,头上戴着粉头巾,身上的衣服也是同样的粗布麻衣,不同的是手腕上戴着一个玉镯子,以她宫里人的眼光来看,那绝对是上等的玉。
如此三方对垒的时刻,一阵“咕噜噜——”打破了沉寂。
唐无卿:“……我饿了。”
“哈哈哈哈哈哈,青月,你这是带回来一张嘴啊,这么可爱的少年,倒不如说像个孩童……”
片红开怀大笑,笑得站不稳身子,还是青月扶住她才没让她笑瘫过去。
唐无卿:“小心我下次笑回来。”
谁知片红一听,笑得更欢了,颊上火速飞起两片绯红。
青月轻拍片红的背,柔声劝道:“好啦好啦,冷静些,别把人家吓到了。”
半刻后,三人齐坐在桌前,片红去里屋取了些酒和草药出来,要给唐无卿包扎,可她刚要碰唐无卿的手,却被唐无卿躲开了。
片红反应过来,“你想自己涂?”
唐无卿点了点头,心里却觉得奇怪,被伺候惯了的她为何在片红要触碰到她的瞬间感到了害怕。
片红把酒和膏药放在了桌上,唐无卿取过酒倒在伤口上,又涂了些草药膏,一气呵成,并无半点呻|吟。
青月见状,有些不忍心道:“小小年纪这么能忍痛,要是痛了喊出来也没什么关系。”
唐无卿一愣,她也不知道为何突然不痛了,只是刚刚被刺到的时候刺痛了一下,而后反倒没感觉了。
她随意缠了一下手上的绷带,伸展几下手指,正好不影响手的活动。
“饭菜都要凉了,既然包扎好伤口了,便快些吃吧,我们这可不收留人的,就怪青月太热心了,天天往家里带些受伤的人。”
片红有些嗔怪地内涵青月,青月自然明了,却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拿起筷子夹了块肉放到了唐无卿的碗里。
唐无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嫩滑嫩滑的,还带着一股清淡的蒜香味,吃起来甘中带咸,仿佛在她的味蕾上跳舞。
“好吃!”唐无卿赞道,“我在宫……从小到大没吃过这种独特的味道。”
“青月,你看你,带了个吃货回来。”片红“数落”着青月,眼底却堆满笑意。
唐无卿正吃得满足,青月想起了什么,放下筷子问唐无卿:“你是从哪来的?怎么还抱着个酒壶,你年纪小,这酒可不能乱喝。”
这一问把她给噎住了,连忙取过陶碗喝了两口水,又捶了捶胸口才勉强把东西咽了下去。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地底下来的吧?
她故作镇定地咳嗽了两声,目光却落在身前的碗上,“我和阿娘走散了,一路找到这里来,那酒壶是在来这里的路边坟上看到的,我不小心把它打翻了,想给它装满回去。”
见那两人不太相信的样子,唐无卿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生生逼出两滴眼泪,两手紧紧搭在悬空的两条腿上,哭哭啼啼道:“我找了好久,还是没找到阿娘……”
此计收效甚好,青月满脸同情,而片红早已泪流满面,手里的筷子都没夹稳肉,掉到了盛满白花花米饭的碗里。
唐无卿含泪吃了两大碗米饭,抹了把眼泪,跳下高脚凳,挥手道:“感谢款待,我还要去找我娘亲,来日有机会,我请客。”
片红瞧了眼屋外的黑天,秀眉微蹙,心下不觉担忧,忙阻了唐无卿去路道:“天色不早了,明日再走吧,这半夜三更的,我实在不放心你走,这万一,万一……”
万一什么?
唐无卿瞪着回眸等她说完,却见她“万一”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来,好在青月拍了拍她肩膀,似是安慰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杞人忧天,你要是真的感激,便留一晚,让她安心吧。”
烛光映着片红的半张脸,依稀能瞧见她泛红的眼眶,恍惚间,唐无卿似乎在那眼眸里看到了另一个身影,在向她挥手。
“那就,打扰了。”
唐无卿摸了摸头上的面具。
——
月黑风高的时刻,临渊阁后门。
一个黑影正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跻身而出,又小心翼翼地锁上了门锁,左顾右盼后贴着墙悄无声息地躲进不远处的古树后。
片刻有余,走出来一个身姿纤细的女子,颠了颠怀里微鼓的东西,一脸云淡风轻地穿梭在宫道上。
云与月亮擦肩而过,清冷寒月光落在宫道上,许是夜里太阴森,又或许是心虚,女子脚步越来越快。
突然间,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脚步骤停,她胸腔里的心跳声骤然变大,咚咚直跳。
“小贼?还不转过身来!”
来人刚要一掌打出,眼前人一骨碌转身,噗通一声跪地,“奴婢曦月参见三殿下!”
“……你是,皇妹的贴身宫女?”
唐无心险些便把这弱不禁风的女子给打到墙上去了,忙收回了手,背到了身后。
“你夜半三更出入临渊阁,难道是偷盗?”
唐无心言辞不善地质问。
“奴婢不敢!”曦月的手臂已然都成了筛子,连带着嗓音都颤了起来,头也不敢抬,只是护着胸前的东西,支支吾吾地说,“只是……公主殿下今日心情低迷,想……想看些话本,但女子不可览书,奴婢只好……只好……”
“皇妹心情不佳?”唐无心心有狐疑地看着匍匐在地的宫女,伸手道,“给我看看。”
曦月战战兢兢地从怀里取出,头也没抬地呈递了上去,颤栗的手让唐无心好几次接不住,最后才不耐烦地一把抄过。
他随意翻了几页,确实只是一些鬼怪画册,上面还有些七零八落的毛笔画,甚丑,连他都不愿多看几眼,囫囵一看便合上了。
“今天天色已晚,不便打扰皇妹,明日辰时,这画册由我带过去。”
“是。”
曦月俯首,心里却直敲鼓,良久,她才发现三皇子早已没了身影。
翌日。
裴成悦刚从榻上起来,听见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随意看了两眼,发现曦月不在,整理了一下床头的话本后便赤脚走到了门口。
一开门,屋外的淅沥的雨声更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檐的瓦片上,顺着瓦缝涓涓流下,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这一幕雨变得更加清晰,如刚画好的画,令人赏心悦目,这滴滴雨声敲在叶上,敲在地上,也敲在他心里。
上一次见雨,是五百年前,他不由自主地走到雨幕中,任凭雨水打在脸上,感受着冰凉的触感。
曦月一早便被皇后唤去,让她带些域外进贡的糕点过来,不料遇上了大雨,为了不让糕点被淋湿,只好一手撑伞,一手护着糕点盒,带风的雨水却不讲情面地糊了她一脸。
终于到了映月宫却发现三皇子已经杵在了宫外,执着一柄油纸伞,似乎在犹豫着进不进去。
曦月几步躲进屋檐下,放下糕点盒,收了伞福身道:“三殿下恕罪!今日清晨皇后娘娘传唤奴婢,因这大雨误了时间,奴婢……”
“好了,快点带路吧。”
“哦好好好……”
守宫门的仆从开了宫门,眼前是一条蜿蜒的无遮顶长廊。
曦月抱起糕点盒,准备撑伞,那伞却不争气地紧紧闭合,费了好大劲也打不开,她苦愁无计,急得团团转。
唐无心无奈叹气,走上台阶,伞过她肩道:“带路。”
“是……”
曦月小心翼翼地回答,亦步亦趋地跟着走。
两人静默而行。
良久,唐无心开口,“你是怎么成为皇妹的侍女的?”
曦月如实道:“有幸扶了一把公主殿下。”
“皇妹真不像个公主啊。”
曦月纳闷,三皇子这话何意,是嫌公主看走眼选了她这么一个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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