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经历一番骚动后的福利院在平静的表象下惴惴不安。院里那个多功能的活动室里亮着灯,里头人影绰绰——

    “这一刀真险,只差一点点你的肺就会被刺穿。”格瑞丝放下最后一块染血的纱布,舒了口气,她的脸色还是很不好,一轮急救令她心力交瘁,修斯手法笨拙地替她擦着额头渗出的汗珠。

    “辛苦你了,格瑞丝!你的状况如此糟糕,还要你为我费神。”前胸和大腿都包着重重纱布的伯兰说。

    “你还是老样子,伯兰!在这里就放下你那职业保镖的架子吧!你们的狼瞳基本上已经名存实亡了,你不用怕他。”

    伯兰:“……”

    修斯:“格瑞丝,你让我很伤心。”

    “oh~是么?我很遗憾!”格瑞丝摊摊手,但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毫无诚意。“诺拉,你可得好好感谢伯兰!这次他为了救你,差点没命!”

    “谢谢!”木宴低声道谢。救她的人是伯兰——不知为什么,这让她有些怅然若失。

    “知道对方来历么,伯兰?”修斯问。

    “是个男人,”伯兰回忆道:“可惜当时光线太暗,看不清脸。目测身高在182公分以上,体重70公斤上下,身手极其可怕。现在回想起来,幸亏他当时已经被诺拉的飞镖打伤,多少对行动造成影响,要不是这样,我也许无法支撑到你们赶来。”

    “诺拉有头绪么?”

    “没有。”

    “我在想,也许对方的目标并不是诺拉。”伯兰沉吟。

    “怎么说?”

    “那人只对她出手了一次,失败后立刻逃跑。可与我交手的时候却并不急于脱身,倒更像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一个急于逃跑的人会这么做吗?我猜那人原本的目标应该是你,修斯。袭击诺拉只是个意外,或许只是因为他不知道诺拉眼睛看不见,以为行踪被发现了,所以才会杀人灭口。”

    “也许你是对的。那么……是托马斯?但只派一个人来也实在太不谨慎,不是那家伙的作风。”

    外出巡逻的木檀、亨利和文森在这时走进房间,除了木宴,所有人都从这三人的脸上察觉到异样。

    “怎么了?你们的表情糟透了!”格瑞丝问。

    老亨利面色难看至极,“我们巡查了整个福利院,没有发现可疑人物。”

    “那很好啊!”格瑞丝更诧异了。

    “可是布鲁诺不见了!”亨利说,“我们问遍了所有人,没有一个知道他去了哪里!”

    这话一出,活动室顿时寂静了。过了一会儿,伯兰阴郁地开口:“原来是他!”

    “我不信,布鲁诺不可能是叛徒!”格瑞丝一脸荒唐的表情,“他在我家当了三年厨子,从没做过任何可疑的事情。”

    “我也不想相信!”文森又是叹气又是挠头,显得很焦躁,“我跟那家伙的感情最铁!可他在这时候失踪不得不教人怀疑!”

    “也许他只是出门了,说不定是被那个袭击诺拉的人挟持了!我们不能排除这样的可能不是吗?”

    “他们的身形很像。”伯兰忽然说。

    “你确定么?”修斯问。

    伯兰想了想,肯定道:“不会错,简直一模一样。”

    格瑞丝觉得很可笑,但是笑不出来,“听我说,就在前不久,我家遭过小偷,布鲁诺跟那混蛋搏斗,结果被打得鼻青脸肿!他对打架完全不在行,怎么可能是杀手?更不可能把伯兰打伤!话说回来,这段日子他跟诺拉相处的时间不算少,真要伤害她也不用等到现在!”

    “还记得白天倒下的那个花架吗?”伯兰说:“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个花架很牢固,上面还有铁丝作固定,在没受到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就突然倒下来?其实事后我无意中看到布鲁诺在倒塌的花架边待了很久,我以为他在做清理还提出帮他,但被拒绝了。现在想想,也许那时他是在掩藏什么吧?”

    争执还在继续,木宴恹恹地靠在沙发上,回想记忆中布鲁诺的言行,也许是从未看到过脸的原因,实在无法想象布鲁诺进行暗杀勾当的模样。

    一只手覆上她的额头,“你发烧了。”木檀说。

    木宴怔了一下,心想难怪从刚才开始头就有些晕晕乎乎的。

    木檀随手扯过一块绒毯裹住木宴,然后将她整个儿打横抱起,“今天到此为止,我们先回房了。”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毫无愧色地抱着木宴走出活动室,木七朝众人一颔首,匆匆跟了上去。

    木宴精神萎靡地靠在木檀胸口,心底无奈叹气——果然是在“沐”生杀予夺惯了,丝毫不懂得收敛,就算对着美国□□的少爷也完全是一副不容反驳的命令口吻。

    严肃的话题被这么突兀霸道地一打断,沉重的氛围似乎很难再持续下去,争论的人们忽然都有些意兴阑珊。

    修斯耸耸肩,“今晚的确也只能‘到此为止’了。在没有更确凿的证据证明袭击诺拉的人是布鲁诺前,任何猜测都无济于事。保险起见,格瑞丝,明天一早我就带你走。”

    “我不走。布鲁诺失踪了,我要留下找他!”

    “还有,今晚我搬来你房间睡。”

    “为什么——!?”

    木宴躺在床上,她有些低烧,福利院的暖气供应不足,木檀为了给她保暖,把自己房间的那床被子也拿来给她盖上,然后挨着床坐到地上,看这架势,今晚是打定主意留在这里守夜了。

    从活动室离开后,木檀就不怎么说话了。尽管他本来就寡言,但现在这种沉默或许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不想说”而不是“不喜欢说”。木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猜到他应该是生气了——为她偷偷离开房间,通风报信不成,反被袭击的事。她其实有话要跟木檀讲,但在如此诡异的气氛中却是很难打开话题。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木宴由于发烧而忽急忽缓的呼吸声。木檀抱刀阖目守在床边,一方面精神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另一方面,一些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声音被这次的事件勾出,渐渐在耳边响起,越来越清晰——

    “这孩子是谁?为什么关在这里?”

    “是黄部的新人,别看只有三、四岁,鬼得很!普通孩子像他这么大的,关几天饿几顿也就老实了,但这小鬼一个月里逃跑了八次,怎样说教都不管用,罚重了又怕人小挨不住,只好用铁链锁起来。”

    “真可怜,全身都是伤。黄部的负责人现在是樟吧?难得他会对一个小孩子这样执着。”

    “听说这孩子格斗天赋高得惊人,木樟说什么都要把他留下。”

    “他还这么小,樟下手也太重了。去把铁链打开!”

    “这……”

    “樟要是问起就让他来找我。”

    “是。”

    一个纤瘦柔和的人影逆着阳光弯腰向他伸出手,眉眼含笑,“小不点,跟我走吧!”

    ……

    “这么多天了,还是一句话都不肯说,古怪的孩子!”

    “怪孩子……吗?我刚来的时候也不爱说话。”

    “属…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她没有理睬惊慌失措的仆人,笑着拧了拧他的脸蛋,“——因为觉得‘没什么好对这些人说的’,是不是?小不点~”

    “……”

    “现在的你这样弱小,就算放你回到外面的世界也很难存活。既然这样,不如留下。这里虽然严酷,但可以让你学到很多有用的东西,能留到最后的都是出类拔萃的精英。在升入玄部之前,你都有自由选择去留的权力。想要离开,至少也等到拥有独自生存下去的力量吧!”

    他似懂非懂地看着她,最后怯怯地握住她的手指。

    她扬起嘴角,对身边的人说:“告诉樟,这孩子我要了。”

    ……

    他试探性地摸摸那人奇怪隆起的肚子……

    她的笑幸福甜美,“看上去很奇怪是不是?这里面睡着一个小妹妹哦!再过三个月你就能跟她见面了!”

    ……

    “很可爱吧?长大后一定跟她爸爸一样会是个大美人呢!嗯~性格不要像轩才好啊!如今她才是这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小不点变成大哥哥咯~”

    他扒住婴儿床的护栏,好奇地与里头粉团似的小婴儿隔栏对视,“……”

    “以后跟我一起守护阿宴,好么?”

    “宴…宴宴。”

    ……

    “我知道我和他已经完了……”一滴眼泪从那人的眼角滑落下来。

    小小的他抱着比他更小的婴儿,不解地站在一旁。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是件很不幸很不幸的事。

    ……

    “小不点,阿宴就拜托你了……不要让人欺负她,代替我…好好…照顾她……”

    那个让她伤心绝望的男人从远处狂奔而来,她脸上露出凄哀又无比欣慰的表情,捧住男人的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然后,手臂无力地垂落下去……

    ……

    “半年后,小姐会开始出任务。我要你做阿宴的影子,在她外出的时候暗中保护,用性命保障她的安全。所以在这半年里,你至少得成为地部的第一,知道么?”

    “从今天开始,你不再是3214,你叫作……木檀。”

    ……………

    ……

    霍然睁开眼睛,木檀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下那些久远记忆翻搅起的烦躁情绪,随即发现身旁的某人睁着没有焦距的眼睛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探探她的额头,明显感觉到热度,蓦地一阵心疼悔恨无法自已。

    “你的体温比刚才更高了,如果持续不退演变成高烧,我就要让木七给你用药了。”他说。

    木宴也正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木檀的声音,愣了一下才反应道:“我不吃药。”

    “那么快睡吧!天亮后,松派来的人一到,我们就回家。你要养足精神。”

    “离天亮还有多久?”

    “五个小时。”

    “真快……”

    “……”

    “我们带他们一起走好么?”

    “你知道我的答案,所以偷听我跟木七的谈话后,才瞒着我偷偷去找他们两个,不是吗?——在这件事上,你过于投入了。”

    “格瑞丝跟我很像,看着她就像看到另一个我。不想让重视的人看到自己没用的样子,不想让他接受一个形同废人的自己。就算明知道会给对方带来痛苦,还是选择逃避。我无法跟安辰在一起,因为如今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需要我保护,但至少我希望看到格瑞丝能得到幸福,而这对你来说并不困难……”

    “‘沐’不是慈善机构,美国□□的家族纷争也不是外人可以介入的。狼头大卫虽然偏爱修斯,却为他逃婚而震怒。如今狼牙已经代替狼瞳与塞斯家族订立了婚约,势力格局一夕间完全转变,修斯对此却反应平淡。托马斯是个狠角色,修斯以这样的态度与之相争,胜算不大。既然他无法成为狼盟未来的首领,那不管我们是为了保护格瑞丝而与现任狼头作对,还是向修斯提供力量支持,与赢面较大的托马斯对立都是极其不明智的。”

    “你总是能那样观地权衡利弊,组织的利益永远第一位,主人的命令永远第一位。其实说起来,你这样的性格才更适合当继任者吧?如果是你,一定能让父亲满意。”话就那样不经思考地脱口而出,其中浓重的嘲讽意味连木宴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抿住嘴唇有些后悔,她为人宽厚,又一直敬慕木檀,这番话对她来说已经很重了。

    木檀不语,过了一会儿,说:“我会遵守承诺把修斯平安送走,作为对格瑞丝医治你的报酬,但在带你回家前,我不想节外生枝。你自己的身体状况自己最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最首要的,你该有所自觉!”

    “说得也是……”木宴轻声叹息,语气软了下来,一半因为歉意,一半因为那是事实,“是我任性,忘了刚才的话吧!”

    意外的,这句话令木檀沉默了很久,“你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无论遭受怎样的对待,到最后都会选择原谅,无论是多么不合理的要求,最后都会妥协,一点点的好处倒是看得比什么都重。”

    木宴微微苦笑,“很奇怪么?宽容、忍让、感恩图报,在普通人的世界里,这样才是正确的吧?不正常的只是我们而已。近来我常常在想,假如我不是父亲的孩子该有多好!如果不是生在杀手世家,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的嘴唇,止住了她未说完的话。木檀的声音冰凉没有温度,“你真的希望么?”

    “……”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木宴下意识的心虚,那种强烈的压迫感使她产生错觉,仿佛发问的人是父亲。

    “我不该带你来这个国家,找格瑞丝给你治疗这个决定本身就是个错误!你知道当我看到那滩血的时候有多担心么?”木檀垂目看着木宴,“你当然不知道!甚至你心底一直觉得自己被讨厌了吧?”

    “……!!”心中最隐秘的想法被揭露出来,木宴一瞬间有种赤身裸体暴露在阳光下的不安全感。

    “你只记得是你逃跑害我被老爷责罚,是你设计让我救你受伤,是你失明给我添麻烦!你从来也不会去想,如果那天我放你去找他,就不会逼得你从三十米高的地方跳下去,如果你没有受到那个冲击,就不会连掉落的砖石都躲不掉,你不会失明,你的身体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木宴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她渐渐感觉到此时的木檀跟平时不大一样,这样明显的自责不是高傲冷淡的木檀该有的。“这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她撑起身体伸手去碰他,结果反被男人抓住手腕按回床上!

    “如今的你连自保都成问题,我怎么能够容许你再卷入任何事件?而这一切都是那男人造成的!我恨他,恨到克制不住地想要杀了他!但我更恨我自己!追根溯源,亲手把你推向他的那个人,是我。”

    木宴心脏一沉,那是真正憎恶到骨子里的恨!她从来不知道木檀对安辰的敌意竟是如此之深,也从不知道他居然一直为她这样自责消沉。

    男人的指腹摩挲过木宴的额头、脸颊,紫色的眼瞳掠过一抹矛盾挣扎,“——那时候,要是我先一步把你占为已有,你就不会离家出走,不会遇见他,也就不用遭受现在的一切!”

    这句话像惊雷般在木宴脑中瞬时炸开,那一夜发生的种种记忆骤然涌入,铺天盖地的画面霎那间将她淹没!冷漠但形状完美的嘴唇,靠近时几乎令她窒息的心跳,某些东西濒临失控的恐惧,前所未有的心慌意乱,以及隐藏在挫败和畏惧下踏实的安心感……那一夜的她是如此混乱狼狈,她有意将这份不同寻常的悸动掩埋,事后也再未忆及,却直到此时此刻才清楚意识到她居然从不曾忘记。那时的每个片段都异常清晰真实,仿佛发生在昨日!

    “有些被认为是阻碍的东西,只有等到消失的时候才发现是唯一的维系。”木檀的声音压得很低,一字一字,“能够在你身边,无非是仰赖‘沐’这道禁锢的枷锁。你以为我留在‘沐’是为了什么?不是忠于任何人,也不是无法脱离,留下来的理由,一直一直,都只是你!”

    “什…么……?”木宴无意识地喃喃。

    “无法对你视而不见,无法对你的痛苦袖手旁观。而只有留下才能照顾你,只有变强才能保护你。如果你不是生在杀手世家,那我也不会是现在的我。如果你不是他的女儿,我们可能根本不会相遇。你……真的希望吗?”

    “檀……”

    “对你来说,我究竟是什么?仆人?下属?老师?还是兄长?无论是什么,那都不是我想要的。”他勾起她的下巴,缓缓俯下身,“我对这样的状况,已经很厌烦了……”

    “……!?”冰凉的发丝落到木宴脸颊上,那一瞬间,心跳的声音陡然扩大!她知道她该推开他,他按住她的手并没有用力,如果她反抗一定能成功,可是她却愣愣的无法作出反应。男人的气息越来越近,她全身僵硬,满脸惊慌失措,但一动不敢动。

    一颗小石子击上窗玻璃发出“嗒”的一声轻响,两人同时惊了一下,双唇仅隔一线没有触及。

    木檀的眼神瞬间清明,石子溅落地面的时候人已经不在床边了!

    木宴一个人躺在床上,心脏兀自狂跳不止。怔怔地回想木檀刚才的那番话,很想大喊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很遗憾她每一句都听懂了——事实上,很早以前她就隐约有一种感觉,似有若无、似是而非。

    离开“沐”以后,她四处游荡,经历了很多,也成长了很多,与安辰的邂逅让她渐渐能区分一些特殊的情愫。“或许”——有那么一次两次,她也曾这样想过一秒或者两秒,但过程太短,短到连她自己都来不及去理解那是什么,念头就已经消失。潜意识里,她不愿深究,不愿面对,她想保有那份她一直小心翼翼珍惜着的关怀。

    现在回想起来,她其实有好多机会可以明白。当他说“我拒绝”的时候,当他说“因为你爱他”的时候,当他毫不犹豫地随她从八楼跳下去的时候,但她逃避了。

    “一直以来,为什么我只照顾你一个人,为什么只帮你一个人,为什么只守在你一个人身边——你那么聪明,难道就从来没有想过,我可能是……”

    木宴缓缓闭上眼睛……

    是啊,她那么聪明,怎么会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是……喜欢她的!

    肌肤上还残留着他气息拂过时的感觉,木宴举起手背贴住额头,脸颊微微泛红,心跳还是很快,感觉体温又升高了几分。如果说之前她还能在他的宽容、隐忍下假装不懂,那么这一次,他却再也没有给她继续装傻充愣的余地!

    已经由不得她这样自欺欺人下去了。

    他刚才……

    分明是想……

    亲她……

    同一时间,木檀人已经站在窗外的花圃里,流动着冰紫色光芒的眼睛警惕地扫视四周,每一块肌肉都处在随时发力攻击的状态。对方的动作快得惊人,他从窗户翻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人影。他在一丛光秃秃的蔷薇边发现一串隐蔽的脚印,想要追踪上去,又不放心留木宴一人在房里,正打算把守在外间的木七叫进来,就听到她的声音隔着房门焦急响起——

    “檀大人,福利院被包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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