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的角度悄然变化,阳光透过纱帘堪堪照射到眼睛上的时候,木宴醒了。太阳很大,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强烈的光线。睁开眼睛,熟悉的房间映入眼帘,她静止了一会儿,举起左手放到眼前凝目端详。

    雪白纤长的手指,指节褶皱很淡,玉雕般优雅细腻。樱花瓣一样粉嫩嫩的五片指甲形状美好,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手原来很美,被阳光染成淡金色的蕾丝纱帘也很美——推窗望去,一花一草、一树一屋,清晰而真实,目之所及的一切,全都美得很!

    就那么突然的,丧失已久的视觉竟然恢复了!她又能看见了!

    后脑的伤处又是一阵疼痛,木宴下意识捂住头……

    莫非与雷定搏命时脑袋在木橱上磕的那几下就是复明的关键?仔细想想不是不可能,她之所以失明本来就是因为头部受到撞击。之后格瑞丝的治疗帮她将脑中的淤血散去,为复明创造了有利条件。这回再经这么一撞,也许就歪打正着地恢复了?

    木宴为自己的猜想感到好笑,随即释然——视力恢复到从前的水平了,至于是如何恢复的已无需深究。世事当真瞬息万变,每每出人意料,在她对复明已经不抱希望亦不再介怀的时候偏又教她失而复得。

    “醒了?”安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一只手自然地搂上她的腰,另一只手撑在她身前的窗台上,“我做了焗烤海鲈鱼和大虾,一起吃吧。”

    木宴回身,那张许久不曾看见的俊脸出现在视线中。他还是那样好看,望着自己的眼神分明专注而认真,然而那种关切从他的声音里却几乎无迹可寻。她静静凝视的目光让安辰一怔,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某人却浑然未觉,视线仍直直地停留在自己脸上。

    安辰有些失望,“果然还是不行吗……”她的眼睛本来就美,即便失明也清澈依旧,对声音的精确判断使她能将目光准确锁定住目标。方才那一瞬间还以为她能看见了,却是他过于心急了。

    “什么还是不行?”刚想将自己复明的好消息告诉安辰的某人疑惑地问,想起昨天他也在自己眼前这么摆过手,嘟囔着什么东西不管用,似乎跟她的眼睛有关?

    “池优建议我对你施加一些人为的刺激,也许对你复明有帮助……”安辰一脸为难地沉吟,“我以为昨天那种程度对你来说已经很刺激了……”

    木宴反应了半天,渐渐嚼出男人话里的含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她终于知道昨晚,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他俩藏身的那个让沉砂侍度他们找了三小时都没找到的密室其实是隔壁多功能会议室的附带休息室。会议室建得隐秘,为了防止重要会议被窃听,所有信号都被屏蔽,而那间安辰专用的休息室更是在建造时就采用了非常先进的单向声墙,里面的人能听清外面的声音,外面却听不到里面的动静。整个密室连个正规的门都没有,能开启的也仅只安辰一人。而除他以外,知道这个密室存在的就只剩最初参与督建、此刻身在总部的叶白,以及重伤昏迷、自顾不暇的秦渊。

    了解到这一点后,木宴大怒!

    去他妈的隔音效果不大好!难怪他那样有恃无恐!难怪他能笃定说出“不会被发现”这种话!他能想到的“人为刺激”就只有那一种么?!!于是持续“刺激”三小时之后,她的眼睛终于好了?!——话说到这份上,她还能让他知道自己复明的事吗?!!(其实并没这么说……)

    某人脸上乍红乍白,胸腔里一阵气血翻涌。仍旧充斥于四肢百骸的酸软乏力提醒着她那场暗无天日无休无止的纵欲。一想到在药效消褪前的这段时间,男人仗着她意志薄弱无力反抗,禽兽地缠着她做了多少次可能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而整个过程中就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提心吊胆,她就恨不得扑上去把他撕了!

    男人则立刻搬出一套“失明是头部受创导致中枢神经受损进入休眠状态→人为施予刺激有助于受损神经复苏”、“眼睛看不见→生理上的刺激强烈”、“担心被发现→心理上的刺激强烈”、“加之锦上添花的催|情|药简直天时地利人和”之类之类狗屁不通的言论,然后一边熟练地剥着某人睡衣,一边厚颜无耻地下结论:一次不行那就多试几次。

    正在默默崩溃的木宴一则打定主意死也不能让这恬不知耻的家伙知道自己眼睛已经好了——至少,绝对不能在春药事件的当天!二则她想起自己有事相求,而那件事男人不见得会答应,这种时候若是发飙暴走显然不合适。加上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忽然要她装瞎,这分寸就比较难拿捏,尤其在精明腹黑的男人面前,难度更大……

    于是,瞻前顾后、忍气吞声的某人被擅长攻城略地的男人轻易压倒……

    不是说好吃午饭么?

    凉了就不好吃了……

    被压倒的一瞬间,木宴双目无神地瞥了眼桌上餐盘里的食物,脑中思绪,离题万里……

    这件事告诉我们:解禁有风险,禁欲请三思。

    “阮言那头你有什么打算?”木宴捧着一杯冒热气的巧克力,垂眉敛目斟酌着开口。

    “嗯?”安辰脸色不怎么好地往她嘴里喂了口花椰菜。

    起床时的那一场求欢,最后以木宴捂着被磕的脑袋谎称头疼而告终。安辰对如此明显的搪塞表示怀疑,抱着某人啃了一通,终究怕她当真不舒服,没有做到最后。这种软暴力拒绝下的未遂令安辰万分不满,但逃过一劫的某人既然“眼瞎”,自然无视得心安理得,只装不知。

    “他要是落到我父亲手里会很麻烦,万一两人一拍即合,联起手来对付你,情况就不妙了。”食物流水般送到嘴边,刚咽下花椰菜,对面又塞来一块烤鲈鱼,想要说点什么只能见缝插针。

    “他不会背叛‘煌’。”安辰将一盘去了壳的虾摆到某人面前。

    “我听说他在木松攻入的时候袖手旁观,这样还不叫背叛?”木宴举杯喝一口热巧克力,手里已经又多了片烤面包。

    “他不会背叛‘煌’不表示他忠于我。他对‘煌’的忠心若有十分,那他对我恐怕连一分都不到。”安辰拿起一只梨开始削皮,“他为殷素的死怨恨我,这个能让我陷入麻烦的机会他绝对不会错过。以阮言的心气,怎么可能向敌人缴械投降、任人宰割?我猜所谓的被俘,只是他跟木松的一桩交易,内容么大致就是木松绕开‘烨’组动手,阮言就置身事外。”说到这里男人忽然勾唇一笑,“可惜这笔买卖看似公平,事实却并非如此。阮言这一群俘虏,就算表现得再配合,终究也是隐患,木松对他不可能完全放心,势必会分出人力看守。”

    木宴叼着面包片有些明白过来,“也就是说,阮言不愿为你折损‘烨’组的实力,但他又绝对不会背叛组织,所以就用这种法子变相冻结‘沐’的战力?”

    薄薄的金黄色果皮在手指和刀刃间一圈圈滚下,安辰懒洋洋地道:“在这场较量中,他只保全‘烨’组的实力隔岸观火。他就是要把我逼到山穷水尽,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与‘沐’相杀。当时‘煌’的战力虽不及‘沐’,毕竟是在‘煌’总部,在我的地盘,这场仗木松要是强攻,那么‘沐’因阮言不做为而得到的人数上的优势就会越来越小,最后一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而阮言这一步以退为进,轻而易举就把势力打入‘沐’的后方,一旦战况吃紧,敌方阵脚一乱,他就立即率领实力保存完好的‘烨’组力挽狂澜,夺回总部控制权,一手解除‘煌’的危机。这样无论从舆论上还是事实上,他都可以狠狠打击到我。只不过他没料到,他预计的强攻根本没有发生。”

    “他使这种手段相当冒险,光保住一个‘烨’有什么用?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父亲行事向来决绝,对‘煌’更是一早抱了赶尽杀绝的心。你要是出了事,‘烨’也不可能独善其身。要是‘煌’就此覆灭,他就是间接促成这一切的凶手,说到底还是背叛。”

    薄唇牵起一丝捉摸不定的笑,“这个么……大概,他觉得我不会输吧!”

    木宴一脸无法理解的表情,顿了顿,又道:“虽然阮言是咎由自取,但继续放任不管,最后丢的还是‘煌’的脸吧?”舔了舔嘴唇,说出盘算多时的想法,“不如……拿木松交换阮言。”

    安辰将削了皮的梨递给木宴,一边擦手一边取笑,“我说怎么突然对阮言这么感兴趣,你这少主人做得倒是尽心尽力。”

    木宴讪讪地接过雪白水嫩的梨肉,男人揉了揉她的头发,眼中宠溺的笑意更深,“我听你的。”木宴愣住,她没想到安辰会答应得那么痛快。

    “对了,木七也在被捉的人里头,从昨天就一直坚持要见你,似乎是为了给你治眼睛擅自跟来的。”安辰在她面前蹲下,握住她的手,“你想见她么?有个靠得住的人在身边照顾也好,你觉得呢?”

    木宴心里“咯噔”一下,仓皇垂下眼睫“嗯”了一声,胡乱咬了口手中的梨,不着痕迹地避开安辰的视线——他用一种悠然从容的语气状甚随意地询问她意见,然而那双漆黑眼瞳中无计可施的忧虑和心疼满得竟似要溢出来……

    失明以后,他总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吗?

    直到男人披衣出门,木宴仍久久陷在内疚和自责的情绪里。她以为安辰对她是否能复明并不太在意,尽管也寻访名医费心给她医治,但若治不好也没什么——就像安辰说的,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子,他都爱她。木宴知道男人说这话时是十足的真心,他绝对能将眼盲的自己照顾得很好,而她也不是那种瞎了眼睛就会变成废物的人。刚失明那阵子她确实很沮丧,但无论是之后与安辰的决裂,还是再后来的丧子之痛,和那些痛彻心扉的经历比起来,失明这种小事根本不足挂齿。恢复视力固然值得高兴,却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所以她今天才会为了颜面想也不想就对安辰隐瞒复明的事实,还隐瞒得那样心安理得。

    可当她看见安辰望着自己的眼神时,她有点后悔了。原来他过往表现出的泰然都是假的,原来他比她更在乎她看不见,在以为不会被她发现的时候,这份在乎就肆无忌惮地流露,真真切切地落在她眼里。除了震撼和感动,还有些手足无措。

    等他回来就把复明的事告诉他吧。因为即便不说,她也已经装不下去了。

    心里下了决定,整个人豁然开朗。她以为事情这就算告一段落了,却不知那仅仅是个开始——

    安辰离开后,遵照他的吩咐被领到木宴面前的木七单膝跪到她面前,素来沉静的脸上满是焦急惶恐,“少主,请您救救檀大人!现在只有您能救他了!”

    “——!”

    “沐”组织暗杀指令分八级,以八卦分别命名为“乾兑离震巽坎艮坤”,而那八个由长短不一的横杠组成的八卦符号,配上“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可以产生千万种变化。‘沐’的杀手能仅凭一个彩色八卦符号就从中解读出暗杀时间、地点、执行方式甚至目标人物特征等一系列复杂信息,外人却根本无从破解,就算指令被中途截获也完全不用担心。

    八级指令的分级依据并非任务的重要程度,而是执行任务的附加条件。比如接到兑二令的杀手,在任务期限到来之前,暗杀行动可以进行无数次,直到将目标杀死。它的特殊之处在于杀手只能通过色诱的方式接近目标,必要时甚至还得与目标或目标身边的人发生实质上的□□关系;又比如要价最高的离三令,杀手直接听命于雇主,契约期内,只要是列在死亡名单上的人,雇主让杀谁就杀谁,要几时死就几时死。由于是灵活多变的打包定制服务,一般只有高阶的杀手才能胜任;再比如坤八令则是给雇主当保镖,保护为主,杀人为辅。因为防守方总是被动挨打,往往一趟任务下来,最后清点人头时才发现杀的人比离三令白纸黑字批量签下的名单多出好几倍。木轩算算划不来,先后提了四次价,出场费已直逼离三令,但重金上门来请的怕死鬼还是络绎不绝。

    现在,被作为医生送到木宴面前的木七告诉她,木轩给木檀下了巽令,限他半月内杀掉安辰,将她带回组织。

    巽令,又叫巽五令,由于八卦中“巽”代表风,组织里一般都习惯称之为风令。接到指令的杀手出任务前都得服毒,只有赶在毒发前完成任务并及时回组织复命,才能获得解药——这,就是巽五令的附加条件。至于那服下的毒药发作后是立时毙命还是让人生不如死,那只有等毒性发作的时候才知道了。

    巽令一般下发给新手,留足了时间给菜鸟们思考一个决定人生的重要问题——究竟是自己死,还是别人死。又因为执行者多是刚入门的新手,任务难度总体也是八级中最低的。

    少数知情人惊诧于木轩居然会对木檀用毒,但看着木檀神色坦然地服下毒药,谁也不曾想到他竟会拒绝执行命令。那一日,他孤身离开组织,就此断了音讯。木檀体内的毒潜伏期是十五天,在已经过去的十三天里,派去追捕的人几次锁定到他的行踪,短暂交锋后却都被他脱身而去。眼看毒发期限临近,向来稳重冷酷的木松居然铤而走险与阮言结盟,擅自调动人手夜袭“煌”总部。他试图代替木檀完成任务,以此换木檀一命,可惜最后还是失败了。距离木檀毒发之日还剩最后两天,两天之内没有解药,木檀会死。又或者拿到解药但是找不到人,他同样会死。

    这件始料未及的事超出木宴所有的设想和判断,乍然得知,心脏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痛得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十三天前…十三天前……

    就是那一天,木檀服下毒药,带着父亲必杀的指令出现在她面前,却什么都没告诉她……

    不,不对,他告诉她了!是她,是她自己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老爷对他下了格杀令,我和他迟早要做个了断,我们之中注定只能活一个,你希望是谁?”

    “倘若他死在我手里,你,会杀我替他报仇么?”

    木宴嘴唇紧抿,面色惨白,想起那日木檀的一言一行,她就悔恨得无以复加——他反常得那么明显,她怎么就没有发现呢!他当时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执拗地向她索要答案,而无知的自己又是怎样决绝地说出那些伤人至深的言语!

    “我毁了你心爱的人,你就也毁掉我的么?”

    “你心里只有他,就连一丝余地也不留给我。”

    “知道么,宴,我真的恨他!”

    她恨透了自己的迟钝!她以为她是在逼他让步,实则却是将他推向死亡!

    他怎么可以那样擅自做决定?!那些话如何能当作诀别?!

    她必须去找他!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木松是五天前离开组织的,这五天里,父亲找到他了吗?捉住他了吗?倘若已经捉到,父亲会如何处置他?

    拒绝执行任务——比任务失败更不可饶恕。这么做的后果是什么木宴很清楚。“沐”绝少出现叛徒,掌刑者会让那些人连冒出违抗的念头都悔恨到痛不欲生!

    服毒算什么?“沐”的刑室有的是令人生不如死的惩罚手段。□□和精神上无穷无尽的凌辱和折磨,剥夺所有作为人的尊严,畜生不如地苟延残喘,连自我了断的机会都没有……

    她见过那些背叛者凄惨的下场——挖眼割鼻断手断脚变成废人、沦为组织里性癖特殊者的泄欲工具、毒发导致精神错乱浑身溃烂……

    倘若这中间有任何一种情况发生在木檀身上……

    她不敢想!她会发疯!她一定会发疯!

    心、乱、如、麻!

    木宴冲出门揪住个人就问安辰在哪里,被告知半小时前提了“沐”组织那群俘虏出门了。木宴一愣,想到男人八成是去赎阮言了,这么一停顿,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终于寻回一丝理智,如梦初醒般意识到:在回去救木檀这桩事情上,也许最不该与之商量的人就是安辰。这种性命交关的时候,万一他又打翻醋坛子,甚至阻止她去救木檀,岂不是自找麻烦?当然,也不排除他通情达理放她去救人的可能,但以她对安辰的了解,结合上回二人那令她心有余悸的生死一战,成功唤醒安辰良知从而冰释前嫌的希望不大,她不想拿木檀的性命冒险。

    冷静!木宴对自己说,她必须冷静下来才能好好思考!

    木七说的究竟有几分可信?

    如果只是想骗她回去,派人递个消息给她就行了。那么,一向谨慎的木松在无必胜把握的情况下对“煌”仓促发难的目的又是什么?

    既然说不通,那就是真的了。

    但话又说回来,私调人手已是死路一条,搞得兴师动众人尽皆知更是犯了木轩大忌。那个冷面冷心的木松真的会抱着破釜沉舟的必死决心只为换木檀一线生机么?

    ……不,就算只有一分可能是真的,她也必须走这一趟!

    等木宴想到“她也必须走这一趟”几个字的时候,留给安辰的字条也已经写到最后一句。恢复视力后今非昔比、结果考虑半天等于什么也没考虑的某人,携着木七一路避过所有机关探头明哨暗哨,轻轻巧巧溜出了“煌”组织那平日里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的总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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