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宴在一团明艳的火光中醒来,入眼是一间简陋的木结构小房子,空间不大,似乎是守林人的木屋。“噼啪”燃烧的火堆上架着被冰水浸透后几乎完全冻住的衣物,地上散落着打火石和引火的干草,还有一层薄薄的积灰。木屋四壁和窗户都还算完好,外面的风呼啸着卷起雪花接连不断地刮在窗玻璃上,看那窗框边缘白雪堆积的程度,这场雪似乎已经下了有一会儿了。

    真是万幸,木檀赶在她冻死前找到这间救命的小屋!

    木宴想着,无意识地动了动,光滑干燥的肌肤触感擦过她光裸的后背,心脏“咯噔”一下,身体瞬间僵硬!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虽然面前烧着火,但真正令她感到舒适的温度却来自身后……

    耳中微微一热,男人温暖的呼吸轻轻撩过颈后耳侧,“别动。”他说。

    木宴大窘!视线再次扫过架在火上烤的那堆衣物,直到此时才迟钝地意识到那代表着什么……冻得苍白的脸上生生浮现一抹血色,身体却不敢动弹分毫——两人眼下这种姿势,任何的摩擦蹭动都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你体热丢失得厉害,必须尽快复温。”正在采取急救的男人低声解释,淡定的语气一如平常,不见丝毫局促,想了想又认真补上一句,“如果觉得难堪就闭上眼睛。”

    木宴立刻自欺欺人地依言照办——其实就算木檀不说,她也会这么做。

    之前在冰上木檀给她脱衣服也没觉得什么,毕竟当时冻得只剩最后一口气,木檀动作又快,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干燥的外套已经罩到身上。但现在情况不同!

    只有两个人的封闭空间,零距离的亲密接触……理智告诉她这么做是对的——冰水里泡过的衣服短时间里不能再穿,这样寒冷的气候条件,仅靠火堆根本不足以令她回温。如果不想冻死,以体温互相取暖是最明智的。只是再怎么说服自己这是江湖救急,也改变不了两人间破尺度的暧昧事实。可要是拒绝……在这攸关生死的节骨眼上,木檀绝不可能接受区区“男女授受不亲”的无聊理由,拒绝的行为解除不了尴尬不说,还会令处境因“拒绝”本身更显狼狈……

    身体止不住地颤栗,却已不仅仅是寒冷的缘故。心跳的频率快到让人害怕的地步,木宴甚至觉得那濒临失控的巨大动静连身后拥住她的男人都能清晰感受到。木檀心胸坦荡的表现非但没能令她宽心,反而更为自己的心猿意马感到无地自容。

    两人的体温在拘束的寂静中逐渐上升,温暖的感觉让人越来越舒适,相形之下,身上那条木檀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满是潮气的粗糙旧毛毯简直教人难以忍受。

    “……我昏了多久?”

    “半小时。”

    “这是哪儿?”

    “不清楚。”

    “我的手环……”

    “功能正常。”

    分明不是情侣,却肌肤相亲呼吸相闻。这种时候,沉默只会让人更加紧张,木宴觉得现在的自己基本算是在没话找话。然而拥着她的男人却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怀里不断瓜分体温的人形冰块想必让他极不好受,此时的木檀显然毫无聊天的闲心,言简意赅地结束对话,完全不能体会木宴复杂的心境。

    “我、我饿了。”自前一日中午离开“煌”之后就几乎什么都没吃的某人再接再厉。

    “忍耐下,接应的人已经在路上了。”

    “……这一带很难精确定位,要找到我们估计得花些时间……为了摆脱组织的追踪,所以跑来这种没信号的鬼地方么……”

    “……”

    “你不饿吗?你在这里都吃些什么?”

    “……等你情况好转,我去弄条鱼来烤。”

    “哦……这儿的冰河有鱼?”

    “嗯。”

    “……”

    “……”

    “你根本没打算跟我一起走,是么?”

    “……”

    “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等死多冷啊……雪葬的话,尸体很容易被野兽吃掉吧?”

    “……”

    “说起来冰河里就没有这种顾虑。”

    “……冰河里有鱼。”

    “你说过了。”

    “肉食性的大鱼。”

    “啊……那还是找个没有野兽出没的地方雪葬比较好。”

    “……”

    “……”

    某人现在,很颓唐。她终于知道,打破沉默之后的沉默比贯彻到底的沉默还要尴尬!

    “别紧张,我什么都不会做的。”木檀却忽然在这时主动开口。

    心脏猛跳一下!她当然相信以木檀的人品不会乱来,但要说在这种情况下不紧张,任谁都办不到吧!

    “你来找我,我很高兴——虽然我很不希望你这么做。”木檀又说,语气依旧淡淡的,实在听不出半点“高兴”的意思。

    “……可你还是跑了。”木宴的声音闷闷的,“你说过会一直在我身边的,不作数了?”

    “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不是么?”

    “为什么没有必要?你要是死了谁来保护我?你不是我的影卫吗?”

    “……是老爷告诉你的?”

    “嗯……这次他答应不再追究,只要你跟我回去就不会有事。”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拿什么跟老爷换取解药?你们达成了什么协议?”

    “只要我赶在毒发期限之前把你带回去,他就给我解药。”

    “只是这样?”

    “父亲如果真想你死,放任你不管就是了,根本没必要派人追捕你。”

    “我知道,他在等你去找他,所以我才更不能回去。”

    “可我已经见过他了,你也被我找到了,你的顾虑不存在了。”

    “……我认为,你还是没跟我说实话。”木檀却并未被她的避重就轻迷惑。

    “……好吧,的确有条件。”

    “……?”

    “条件就是……安辰的性命。”

    木檀明显地顿了一下,过了片刻才慢慢开口,声音冷了下去,“可你说过,他要是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木宴没料到对方的重点会在这里,闻言愣住,“那天我以为你要杀他……”

    “所以,你当时是故意那样说的?”

    “也不是故意……”木宴一面心虚一面发觉话题好像有些跑偏……

    “那么,到底如何?”连问题也变得晦涩难懂……

    “什么…如何……”

    “你那样维护他,现在又拿他作为交换条件……你,究竟怎么想的?”

    这样说就比较好理解了,答案也是现成的,就算木檀不问,她自己也会说。其实自打找到木檀,某人就一直处在全神应对的警戒状态,关键的话都在来的路上反复斟酌掂量,生怕一个不慎被她谈崩了,到时不但救不了人,还白白搭进自己一条命。所以当交涉内容又回归正轨时,木宴暗暗松了口气,振奋精神快速捋了捋思路,答道:“当务之急是解了你身上的毒,救你比什么都重要,其他都可以再想办法,所以我先答应了父亲。你剩下的时间不多,回去后解药一定会先给你,只是在我履约之前,父亲大概会把你关起来。届时如果有机会逃跑,我希望……”计划说明做到一半,圈住自己的手臂忽然用力一带,轻轻巧巧将她翻转半圈,男人的嘴唇几乎擦过她的额头!依旧冰冷的那半边身子猝不及防撞进刚攒起一点热量的坚实胸膛,两个人禁不住同时打了个冷颤。

    这下子脸贴脸、面对面,木宴愕然睁大眼睛,之前强撑的镇定顿时荡然无存!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木檀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距离太近了!近得连木檀唇上的温度都能感受到!避无可避、紧张到炸毛的某人根本顾不上听木檀说了什么,一头埋进男人怀里,自暴自弃地逃避现实……

    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运转,却能清楚地感觉到男人的心脏在她紧贴的胸膛里缓慢平稳地跳动着,一下一下,仿佛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改变那稳定的频率。

    为什么?为什么她都已经混乱成这样了,他还能那么冷静?

    被误认为很冷静的木檀此时的心绪其实也很不稳定,某人前一刻慌乱失措的样子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晕红的脸颊、羞怯的眼神、娇嫩的唇瓣微张、肌肤触感柔腻……就在他的怀里,就在他的手中……

    手臂微微收紧,理智的丝线越绷越细……

    还不够……

    光只拥抱,远远不够!

    想靠得更近,想得到更多!

    只需遵从本能,只需放纵心中的欲望……

    勉强压抑的冲动挣扎在失控的边缘,身体冰凉的始作俑者在怀里瑟瑟发抖……

    木檀闭了闭眼睛……

    真是…折磨啊……

    “在你心里我究竟是什么?我本以为我知道,可现在我不确定了。也许我不该那么武断地下结论,也许,我们之间还有另一种可能,那么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低沉的声音隔着胸膛隆隆地传入耳中,木宴缓缓睁开眼……

    木檀对她来说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他曾经问过她,当时她无法回答,现在也依旧回答不了。木檀在她生命中扮演了很多角色,他们既是师徒也是主仆,虽是上下级又存在着监护关系,本以为这样已经足够复杂,近来却突然发现原来他爱她!原来除了明面上的守护之外,他还是她的影卫!原来他对她的付出早就超出了她所知的范围!木宴没法理清自己对木檀真正的感觉,又或许,她只是还没做好揭开谜底的准备。

    “跟我回去吧……”她在他怀里小声呢喃,“你就快没命了……”

    “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不要!”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

    “不要什么?”木檀轻声追问。

    “不要扔下我……我…不要你死……”

    男人微微低下头……

    “你的心里分明有我,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耳畔的低语带着一点引诱,在心弦上轻轻拨动,不经意地撼动着听者的意志……木宴鸵鸟般将脑袋垂得更低,她从来不知道性格冷淡的木檀勾引起人来居然是这么的要命!

    “本来不想逼你,可是放手真的很难,再来一次的话,我恐怕办不到。”

    “那就不要放手,不要放开我伸向你的手。”

    “狡猾的回避。”

    “不要死……算我求你……”

    木檀静默良久,最后认输地叹了一口气——从小到大,她一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就比较没辙。无论在外人眼里如何,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始终,都是自己落了下风。

    “好吧,我可以回去……”

    “你说真的?!”忙于扮可怜博同情的某人对这句话的反应极快,一切羞涩局促统统抛诸脑后……

    “但是,有条件。”木檀不动声色地接住她急切的目光,缓缓撑起手臂将她拢在身下,“你说我也很重要,那么,证明给我看。”

    木宴静静望着那双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泛着宝石般温润光泽的紫色眼眸,这一次,她没有躲闪,甚至,并未如何犹豫。

    “第一,跟我回去拿解药,再也不能有轻生的念头;第二,无论发生什么,永远不许对安辰出手。你答应我这两件事,我……”她咬了咬嘴唇,“我……”

    “你什么?”额头与额头相贴,呼吸在毫厘之间交换,嘴唇在将触未触之际游移,比真正的接吻更令人无所适从……

    “余生……”木宴的声音弱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都给你。”

    木檀轻轻“嗯”了一声,侧头消除了双唇间的最后一丝距离……

    一个等待了太久的承诺,换来一个温柔绵长到极点的吻。木宴没有拒绝,她甚至可以预见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事。她强迫自己放松,告诉自己那不是别人,那是守护了自己十多年,熟悉得就像自己左右手的男人。

    木轩给她设了一个死局,虽然对木檀说出“其他都可以再想办法”这样的话,但她心里很清楚,以父亲为对手,其实打从一开始就已无法可想。她不可能拿木檀和安辰中的任何一个去换取她那份解药;自行配制解药这种事想都别想,这么轻易就能分析出毒药成分,北楼那群人就都不用混了;偷解药同样行不通,毒发期限十五天的毒药,木四那里少说也有十七八种,北楼那一整面墙数千只瓶罐匣盒,毒剂和解毒剂混杂堆放,颜色和外观都差不多,外人根本无从区分,若解药是由木轩亲自保管就更是毫无指望。这样一想,根本就是必死的结果。

    没错,她骗了木檀,所谓的“余生”实际只剩少得可怜的短短十四天而已。

    既然时日无多,对木檀的亏欠就按照他想要的方式来偿还吧!如果她的选择是唯一能令木檀改变心意的理由,那就选择吧!他想要一个证明,来为她那个“余生”的承诺背书,那就证明给他看吧!生死面前,许多坚持和考量都显得很无谓。她不再纠缠于“木檀在她心里到底是什么”的深奥问题。别管是什么,她的心里的的确确有他——只要确定这一点就已经足够。心里有他,所以只要他不死,她做什么都可以。

    但事实证明,她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即便可以眉头都不皱一下地为木檀去死,即便与木檀之间十几年的羁绊远多于那一位,可当他真的吻住她的时候,无论意志再怎么试图让自己接受另一个男人的拥抱,身体还是抖得停不下来……

    唇上的温度撤离,重新落入温暖怀抱的木宴诧异地仰起头,正撞进男人隐隐流露深情的眼里……

    “我可以等。”她听到木檀略显低哑的声音和微乱的呼吸,那仿佛永远不会改变的心跳也终于出现一丝微妙的变化,“在你真正愿意接受我之前,无论多久我都可以等。”

    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呢?

    她是不会拒绝他的……

    要怎样才算是“真正愿意接受”?

    ……

    啊,原来如此!

    他想要的不是“不拒绝”,而是“接受”。

    不拒绝,并不代表接受,是么?

    无论多久都可以等……吗?

    可是,她已经没时间了。

    心头就像压着一块大石般无比沉重,木宴筋疲力尽地闭上眼睛……

    欠你的,我用我剩下的所有时间去弥补。也许最后会换来你的怨恨,但我,已经给不了你更多。

    怨恨算什么?

    恨也好,爱也好,活着才有释怀和遗忘的可能,才有之后的无数种可能……

    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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