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开始,“陈阿娣”枯木逢春、否极泰来的幸福生活拉开帷幕。w市依山傍海、四季分明、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是座宜居的城市。木杧那二层小楼所在的北郊更是“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环境清幽、景色怡人,十分适合养老。大部分时间,木杧的活动范围只在家附近一公里范围内,需要采买必需品了,才会骑自行车去市区。

    熙熙攘攘的街头,咖啡馆、西餐厅、影院、书店、百货店遍布,展示着城市繁荣光鲜的一面。转过一条街又是另一番光景:女人们织着毛线嗑着瓜子唠家常,男人们喝着小酒吃着小菜吹牛皮,是城市柴米油盐的那一面。无论是洗衣做饭的大婶,下棋打牌的大爷,还是追逐打闹的孩子,大家都操着一口地道的方言,烦恼着各自的糟心事,经营着鸡毛蒜皮的小日子,平凡却不平淡,充满了她住的那片富人区看不到的市井烟火气。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木杧感觉自己积攒了二十年的人品终于爆发了。但凡去市区,总能遇上新品促销、老款清仓的降价打折活动;商家们免费派发的各种试吃试用商品在家堆成小山;摇奖活动中头奖的概率高到离谱,几百上千的奖金都领了好几次,两箱钞票黄金压根没有用武之地——哦,顺带一提,她那辆自行车也是奖品之一。

    这样过了三个月混吃等死的日子,等到木杧开始羡慕街上壮观的上班族骑车队伍,盘算着要不要找份正经工作来做,于是关注起报纸上的招聘启事,却沮丧地发现她什么都不会的时候,家对面新开了一家中餐馆,高薪招厨师学徒,包吃包住,入职门槛极低,身体健康、吃苦耐劳就行。

    于是,新入职的学徒“陈阿娣”就被分去做了白案,通俗点说就是负责面点。与爆炒煎炸、烟熏火燎的红案比起来,无论是工作环境还是工作强度都更适合女性。别人拜师学艺做学徒,先吃三年萝卜干饭,每天累死累活还被老师傅骂得狗血淋头。木杧跟的师傅却是位性格温婉的大娘,说话轻声细语,从不责骂刁难,师徒间一派春风化雨的祥和之气。

    木杧很满意这份工作,看着面团在手里一点点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嗅着蒸笼里飘出的面食清香,这种感觉令她平静。共事的人们平时各忙各的,有事的时候只要招呼一声,都会热心地搭把手。每天一日三餐都可以在饭馆解决,如此一来,连家中开伙的花销和工夫都省了。

    总而言之,这两年木杧过得顺风顺水,想啥来啥,人生简直像是开了挂。跟“沐”有关的一切就像一场荒诞迷幻的梦,只偶尔在洗澡换衣时不经意瞥见胸口那道淡淡的疤痕才忆起那不是梦。有意无意的,她收敛起明朗的性子,除了工作以及上街采买,平日里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与人打交道。到这地方两年了,跟街坊邻里仍旧只是点头之交。这样的日子固然少了很多生活乐趣,但无论对她,还是对她周围的人都更安全——一切都似乎顺利过了头,内心深处她是不信自己有这般福气的。这段时光就像是偷来的,多过一天就多赚一天,她从不敢奢望能这样平静安乐地过完下半辈子。

    果然,两年后的某天夜里,在她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洗了澡正准备就寝的时候,木主的心腹爱将木桂,突然出现在她家里。当时她脑中只有一个想法:木轩那厮,不靠谱。

    “沐”最优秀的护卫出马,结果就不必多说了。等她从昏睡中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本部了——当然,刚醒那会儿她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在哪儿,只知道是被关在一间装修得很有格调的房间,房里有书架,书架上有书,书架前古色古香的红木桌上摆着文房四宝……

    为什么是书房?木杧有些摸不着头绪,她认为自己最该出现的地方应该是刑室。

    身下是一张红木贵妃榻,双手被绑在榻侧围栏的透雕镂空里。身体又累又重,也不是说不能动,但攒不起力气,做任何动作都很费劲。好不容易从榻上坐起,随即便发现了一件很诡异的事——她洗完澡换的一套纯棉格子睡衣裤不知所踪,此时身上穿的是一件黑色睡袍。正惊疑不定的时候,书房外传来脚步声,随后,一个比记忆中略微低沉的声音响起:“父亲。”

    另一个同样很耳熟的声音道:“真难得,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上我这儿来。”

    外面人一说话,木杧才发现这书房连通着另一间屋,当中以移门做了一道隔断用以遮蔽视线,却并不隔音。而书房外说话的两个人,不是木轩和他老子,还能是谁?继承人之争开局至今两年有余,木轩现在还能站在木主面前,想来大局早定。不过木主为什么特意把自己关在隔壁?莫非这次抓她是已经知道放她走的人是木轩,准备来个当面对质么?视线落回身上那件诡异的睡袍,看这高级的料子、精细的剪裁,显然是刻意准备的。想一想她对“沐”还有什么值得留她一命的价值,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书房外父子间的对话正在继续,木杧强压下心头那个惊悚的猜想,竖起耳朵凝神细听。只听木轩道:“父亲白天派人接走木轾,不知找他什么事?”

    木主道:“我见自己儿子还需要理由吗?”

    “的确不需要。那现在见也见过了,时候也不早了,轾最近身体欠佳,我这就接他走,别扰了父亲休息。”

    “不妨事,我便是知道他最近身体不好,所以大老远把木一召回来给他治病,等他身体调理好再回去也不迟。”

    “父亲!”

    “怎么?你看上去好像不大高兴,是怕木一不肯尽心?”

    “父亲亲命,木一怎么敢不尽心?”

    “那么你是为了什么不高兴呢?难不成还在为那天的事生气?”

    “父亲多虑了,您不怪我醉酒闯祸,我又怎会为点小事计较?”

    “那就好,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几个女人而已,杀了便杀了。”木主笑着说到这里,忽然严肃了语气,“不过有一点你要记住——你是‘沐’的少主,就要有少主的样子。”

    “我不是。”木轩漠然道。

    “你当然是,一年前你杀掉第十个兄弟的时候就已经是了——还是说你非要木轾死了才算?”

    木杧心想:她离开的时候候选人就死得只剩双胞胎和那最后一个不知名的,以木轩的能耐,居然花了一年时间才处理掉,看来对方也不是省油的灯。

    “行了,一个称谓而已,就别在这上头跟我作无谓争辩了。”见儿子闭口不言,木主语气稍缓,“我刚说到哪儿了?哦,对,你现在是少主,将来就是下一任家主,行事不能全凭个人喜恶。我知道你对女人没兴趣,没兴趣不打紧,但木家不能绝后。趁早把传宗接代的要紧事办了,他日我也好放心把‘沐’交到你手上。”

    “我并不急于当这个家主。何况眼下能生的都死光了,这事等过几年找到合适的人选再说吧。”

    “不必等过几年,合适的人选已经有了。”

    木杧听到“传宗接代”这几个字的时候,一颗心就已经七上八下不得安宁了。此刻更是像被棒槌迎头砸了一下,脑子都是懵的!听他们对话的意思,木轩之前不知什么缘故突然撒酒疯把挑选出的繁育者杀了。可就算醉酒失手,也不至于一个不剩全杀干净吧?某人简直郁闷得想呕血!今日木桂找上门的时候,她就猜测“沐”最近肯定有什么变故,不然怎么会突然追查起两年前的一个死人?现在看来,掘地三尺把她挖回来的目的,就是要她给他们木家生孩子?!并且这事的导火索居然还是木轩自己!当初是他放她走的,如今这份自由也因他而失去,真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木轩似乎也很意外,顿了一下才道:“父亲这么快又物色到新人了?”

    “不是新人,一个诈死的叛徒。哦,对了,这人你认识。”

    木主话音刚落,书房的门突然开了。木杧陡然慌张起来,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她可从没想过再见这家伙,更没想到再次与他相见是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之下!外间强烈的光线晃了她的眼,她眯了眯眼睛,迅速冷静下来,抬头向外望去。只见移门两侧一左一右静立着两个女人,刚才就是她们推开了这道隔断的门。移门之外是个敞亮的厅堂,在沙发上坐着的是木家主人,身后是包括抓她回来的木桂在内的四位男性成员,都是木主的亲信,一等一的高手。而在木主身前站着的,是那位两年前给了她一枪的木家少主。

    看到榻上那个人的时候,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自木轩眼底掠过,虽一瞬即逝,两年前的记忆却已争先恐后涌入脑海。犹记得那日他进入往生塔后,并未见到预想中木辗一路过关斩将留下的机关残骸。即便许多机关被触发后会有自动归位的设计,但放出去的暗器却是无法自行回收的。然而在他通过各个关卡之前,通道里干干净净,并无被人闯过的迹象。若说是往生塔年久失修机械故障,可头顶上方又分明传来机关发动的声响——即是说,木辗的确已经去到上层了;即是说,这座塔的试炼之路,不止一条。

    披荆斩棘闯至第四层,在入口的位置发现伤痕累累陷入昏迷的木轾。一直被他保护得很好的弟弟,满身皆是弩箭火药留下的创伤,看样子竟是独自一人从机关塔上层破除多重机关一路闯下来,最后在这一层重伤力竭昏倒。索性木轾伤势虽重,但都不致命——真正棘手的,是扣在他脖子上的一只金属环。类似的装置他在组织的爆破课程上见过,是“沐”在原有的双重启爆装置基础上设计研发的新型双向触发装置。与双重启爆单向的防拆功能不同,这种新型炸弹是双向的。装置两组为一套,可分置两地,在一定范围内相互感应,任何一组被拆除,另一组即刻爆炸。

    其实在厨房墙上看到“顾此失彼”四个字的时候,他就隐约猜到可能会面临一个取舍的局面。现在,他终于知道是怎么个取舍法了——失踪两个人,一组装置在木轾身上,另一组在谁身上自不用多说。

    一头是打从娘胎里就相依为命的孪生弟弟,另一头是预先备下、用于掣肘竞争对手的备用筹码,孰轻孰重、如何取舍,答案很明显。他决不容许木辗先一步拆除另一组装置这种事发生!心念电转间,生死决断已下!这种炸弹装置并不难拆,如果不是锁在颈间无法看到结构,木轾自己就能拆除。

    拆弹的过程很顺利,只在割断最后一根线的时候,手指痉挛了一下。然后,他发现自己之前的判断只对了一半——木轾身上的炸弹的确是双向启爆没错,但关联的另一头并非如他所想安在木杧身上,而是在左前方的墙面炸出一个大洞,打通了一墙之隔的另一条通道。通道中的机关陷阱皆已遭人为破坏而失灵,正是他料想中的另一条试炼之路!

    至此,他这路机关算是被他和木轾合力破了,并且目前看来,他在时间上反而占了优势。本来立即带轾原路返回,召集人手在出口埋伏狙杀木辗和藏匿于塔中某处的谋划者才是上策,但他并没有那样做。留下昏迷的木轾,他钻进了另一条通道,如同他片刻前拆弹时那样,一点犹豫都没有。

    另一条通道已被木辗清过一遍,基本畅通无阻,零星几处未被触发或可循环攻击的对他也构不成威胁。越往上,机关越刁钻,地上、墙上、各种锋刃上留下的血迹也越来越多。终于,他在第六层追上了奋力闯关的木辗。此时他身上已多处负伤,加上年终对决时的旧伤本就没有大好,行至此处已是强弩之末。若不是木轾由上往下拼死连破数层机关,他自己此时的情况也比木辗好不到哪里去。

    悄然跟至第七层,利弊得失的权衡只在一瞬间——此时不杀更待何时?至于她……及时救治的话,能活!

    隐身于黑暗,呼吸也几近于无,凝神静候那位最具威胁的异母兄弟从死亡边缘抢回心爱之人时心神最激荡、防备最松懈的一刻!他想过这一枪下去木杧会是什么表情——震惊?怨恨?还是轻蔑?无论是什么,从今往后,她怕是再也不会用那种顾盼生辉的眼神看他,再不会对他笑了吧?

    枪响之后,她怔怔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有意外、有疼痛、依稀还有些失望?等他把木辗打死后再看,她的脸上就只剩下麻木。

    拆弹时他舍弃了她一次,杀木辗时又舍弃了她第二次——事不过三,木辗一断气,他立马停了机关,连对面通道中尚未醒转的木轾都没顾上,抱起中枪的某人抢出塔救治,最后还是守在塔外的木槐进去把木轾接了出来。

    调集人手封锁禁地、搜遍往生塔,结果也没有捉到那开启机关之人,许是启动机关后另有离塔办法,人一早就不在塔里了,又或是在众人搜塔时寻到了脱身机会。木轩事后回想依旧后怕,要是他当时的判断出错,敌人依旧藏身塔里,在他离开后对木轾下手,又该如何收场?

    该灭口的灭口,该收编的收编,该打点的打点,他要这一日发生的一切从上到下只有一个口径——递给木主的那份汇报就是唯一口径!

    ……你最想要什么?

    最想要…离开……

    木辗已死,她也没有留下的必要,而如今的他能办到许多以前无法办到的事。既然想走,那就走吧!权当是多次欺骗利用的补偿。

    那日他抱木杧下到底层,随后便将塔外待命的木三叫进塔里救治,将人送出禁地也做得十分隐秘,整件事只有木槐、木八二和木三知晓。时隔两年,更无被发现的道理。那么,这家伙为什么在这里?老头子到底是怎么得知她没死的?是哪个蠢货说漏了嘴?还是纯属巧合?

    木轩脑中疑团重重,面上却不露声色,跟木杧的视线短暂相接,两人都很默契地移开,一齐转向木主。

    木主朝木杧那儿扫了一眼,“哦,已经醒了?”

    木杧被绑在贵妃榻上无法下地,只能在榻上老实低头跪好,“木杧见过首领。”

    “你太令我失望了,木杧。”

    “属下自知犯了大错,但求一死。”

    “不是求饶,而是求死么?你倒也硬气。”

    “属下不敢奢求首领宽恕,唯愿以死谢罪。”

    “在‘沐’诈死并非易事,说说你是怎么办到的?谁给你打的掩护?”木主说这话的时候有意无意瞟了木轩一眼。

    “属下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愿说?”

    “属下确实不知,那日在往生塔我中了一枪,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被送出去了。”

    “你就没见过任何人?”

    “没有。”

    木主,显然是不信的。

    木杧垂着头,补充道:“虽然没有任何头绪,但大概可以猜到,应该是木辗少爷的安排。”

    “哦?”木主换了个坐姿,终于有了点兴趣,道:“你跟那孩子的事我略有耳闻,说来听听。”

    从木主嘴里说出的“略有耳闻”,其实也就等同于“一清二楚”了。

    “那时遴选少主的时期将至,属下既然是被挑选出的繁育者,理当避嫌,一早就提出离开本部暂避的想法。辗少爷当时也同意了,只不过还没来得及走,轩少……不,少主就找了个理由把我扣下了。”总之,所有事往木辗身上推就是了,反正死无对证,随便怎么编都成。尽管木轩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已经跌至谷底,但不得不承认,如果现在还有谁有能力拉她一把,那也只有眼前这位了。木杧嘴上口口声声求死,但其实她心里可一点都不想死,更不想被扔进刑室生不如死,而木轩是她仅有的一点希望,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供出来。

    “那木辗死后,你却为何不回来?”

    “这个……属下当时伤得也不轻,跟‘沐’又失了联络,只能暂时留在w市养伤。木杧有自知之明,在外待的时间越长,越是对回来后将要面临的处境没底。后来又在当地找了份工作,所以……”

    “所以干脆就在那儿给自己安了个家?”

    “属下知错,但求一死。”能在木主面前顶住威压,嘁哩喀嚓编出一段能圆回来的谎话,木杧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的思辨能力了。当然,真要深究漏洞还是很多的,但也已经尽最大努力跟木轩择清关系了,希望这位爷看在她努力的份上,再设法给她抢救一下。

    好在木主似乎是接受了她的鬼扯,挥挥手道:“行了,那些都不重要。也亏你当初跑了,这才侥幸从阿轩手里逃过一劫。话又说回来,若是她没有诈死,你那日会连她一起杀了么?”后面一句是对木轩说的。

    木轩平静道:“父亲,这种假设毫无意义。”

    木主大笑,“也对,过去的事无需多言,我们就说眼前。”又转对木杧道:“眼下有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若能办好,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按说这时木杧应该捧场地问上一句具体是个什么样的机会,但一想到那是个什么样的机会,她除了想喷血,啥都不想干。

    “既然达不到三年里至少十个备选种子的要求,又何必多此一举。没算错的话,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是在您二十五岁那年出生的,到我这儿也用不着这么仓促。”

    木主:“无妨,南楼会另外物色代孕人选凑足十个。”

    木轩:“……”

    木杧:“……”

    “虽然从人工干预的技术层面来说有一定的难度和风险,但也是没办法的。要怪就怪你把人都杀光了,本来这一代挑得出的就不多,现在只剩这一个能用的,后面还不知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她今年二十二了,去掉前期准备,能生的时间已经不多,一拖两拖,再过几年,质量就不好说了,这事宜早不宜迟。”木主当着“生育工具”的面跟儿子进行了一下“充分利用仅存的资源保质保量为木家绵延子嗣的可行性探讨”,然后转对“生育工具”道:“我要求不高,三年里为阿轩生下两个孩子,完成这项任务,前事一笔勾销,你还是可以得到繁育者的优待。你不是喜欢外面的生活吗?到时候再回去就是了。”

    “生育工具”没什么反应,两眼呆滞地回看着跟儿子一样不讲道理的老子:嗯…为什么盯着她看?是要她给点反应么?可是好像都已经擅自替她决定好了,并没什么需要她反应的。如果她此时吼一句“去你妈的!老娘不干!”然后跳起来一头撞在贵妃榻上,成功撞死的概率是多少?

    “不干。”赶在木杧将理论付诸于实践之前,有人替她先说了,只是语气过于平淡,气势不足。失智女青年怔怔抬头,发现说“不干”的那一位也正垂眼看她。

    “理由?”木主问。

    “她是木辗的女人。”

    “干净的都给你杀了,没得挑。”

    “我要就是不愿意呢?”

    “我为‘沐’操心半辈子,每天都担心来不及在死前做完要做的事。现在好不容易继任人选也有了,就差延续香火这一件事。要是过不上含饴弄孙的悠闲日子,我就只好找儿子陪着解闷了。只是我那听话懂事的小儿子命不好,也说不准能陪我几年,几个月,或者几天。”

    木轩冷然道:“轾要是有个万一,木家恐怕就真的绝后了。”

    气氛有点僵,就在木杧感觉这两人可能得打上一架的时候,木主叹了声气,说:“你这孩子,这么跟我犟着对谁都不好,不如各退一步——木轾我给你带回去,但你必须尽快为‘沐’留下种。我也是很忙的,并不想也没兴趣掺和你这档子事。先前要不是你油盐不进、拒不配合,我也不会给你打药。这次只要你答应下来,我保证不再插手。”

    药?什么药?

    转眼去看木轩,人大少爷脸都黑了。

    啊……该不会是那种药吧?木杧瞬间悟了,也终于从这场对话中梳理出了整件事的大概:想来就是儿子不知什么原因,死活不肯跟女人滚床单生孩子,急坏了老子。于是老子伺机给儿子下那什么药,儿子一个大意着了下三滥的道,事后一怒之下便将本就为数不多的繁育者统统杀掉,断了老子的念想。结果老子穷则思变,也不知怎么查到她头上,收获了一条漏网之鱼。

    木杧又无语又无奈,刚才就有些纳闷:印象中木轩并无酗酒的恶习,年纪虽轻,心态却稳,不像是喝醉了就狂性大发杀人的主,原来还有这样的隐情。木主给他下的药除了催情,可能还附带了一些致幻的效果,不然以木轩的意志力没那么容易就范。在她看来,木轩这厮节操有限,要说他不近女色,打死她也不信。这次反应如此过激,估摸着是因为莫名其妙失身恼羞成怒了,加上他有洁癖,说不定还反过来觉得被女人上了,心里过不去这道坎罢了。

    “行,我可以答应,但是我有条件。”木轩却在这时立场很不坚定地松口了。

    “说来听听。”

    “第一,立刻放了木轾。第二,再也别打他的主意。第三,我的人只受命于我,除我之外,任何人无权调动,也不能擅自传唤,即便是父亲也一样。”

    “要求有点多,不过没什么问题,都依你。”木主一口答应。

    木轩眉头一蹙,“父亲想好了?”

    木主大笑,“怎么?你还担心我骗你不成?”当即吩咐木桂去将木轾送回住处,并传令木一明日一早前去给木轾看诊。木轩冷眼看着木桂领命离去,并无表示。木主回头见儿子居然提防至此,又是哈哈一笑,解释道:“前两条,要照规矩来说,你跟木轾只能活一个。现在我们撇开规矩不谈,你我都很清楚,你弟弟时日无多。你再怎么替他争,最多也就三年五载。我不介意多等这三五年,只要最后留下一个,也不算坏了规矩。至于第三条,虽然还是不合规矩,但‘沐’迟早是要交到你手上的,你做事我向来放心,有掌控欲也不是什么坏事,答应你又何妨?”

    “……看来您只在想讲规矩的时候才讲规矩。”

    “所谓‘规矩’从来都是立给别人遵守的,等你坐到我的位子就明白这个道理了。”

    木轩不再言语,进到书房解下贵妃榻上的人扛起就走。

    “慢着。”

    “父亲还有什么吩咐?”

    “我的诚意已经给到了,现在轮到你了。”说完向屋里两名女下属递了个眼神,二人立刻上前向木轩做了个“请”的手势,“少主请随我们来。”

    木轩沉默片刻,冷笑了一声,随二人离去,身后传来木主满意的叮嘱:

    “这是最后一个,节制点,别再弄死了。”

    ……

    木杧被木轩像扛麻袋一样扛在肩头走在长长的回廊上,自苏醒之后就伴随着的那种无力感始终萦绕不去——她这条漏网之鱼现在已经上了别人家的砧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从她的角度看不到刽子手的脸,不知这家伙究竟怀的什么心思,想跟他说上几句沟通一下想法,却碍于还有旁人在场不便开口。木轩不说话,两名女下属也一言不发,走道里只有三人的脚步声,气氛压抑至极。木杧一路心惊胆战,止不住地胡思乱想。

    应该不会吧?这家伙应该不会来真的吧?无论到底出于什么考量,他可是一个不留地杀光了被选中的繁育者。宁愿触怒木主也不肯妥协,这里头一定还有其他牵扯。既然如此,现在又怎么可能因为木主几句威胁就改变主意?

    啊,她懂了,如果从木轩的角度考虑,的确不留子嗣对他和木轾反而比较有利。这位哥哥一意维护弟弟坏了木家规矩,木主表面上不说,心里对这个不服管的儿子肯定很有意见。但逆子毕竟肩负着木家传宗接代的使命,也不能真拿他怎么样。万一给他逼急了,挥刀自宫来个鱼死网破,那木家列祖列宗的棺材板怕是要压不住了。可若是木轩生下后代就不一样了,完成不可替代的家族使命之后,区区不孝子还不是想怎么管教怎么管教,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他那个病弱的弟弟就更不用说了。嗯……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事就还有转机。

    木杧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有道理,便在这时,木轩七拐八拐扛着她进到了另一幢建筑的某间房。木杧扭头一看,房间正中一张双人大床……这意图就太明显了!再一看,领路的两人站在门边,竟是不走!心里更是叫苦不迭:这样根本就没机会跟他好好说话了嘛!

    木轩却只当那二人不存在,将她往床上一抛,扳住她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上来!木杧又惊又怒,正要发作,忽觉腕上一松,木轩居然替她解了绳子!这个解除束缚的举动使处境极其被动的某人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瞪大眼睛看向吻住自己的男人:是做戏吗?

    木轩并未接住她求证的目光,不过稍稍镇定下来后,木杧发现这家伙看似吻得投入,实则点到即止、一触便收,气息丝毫不乱,就像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机械地重复着掩人耳目的动作。于是更加确定自己想的没错:对,一定是做戏给那两人看。先别轻举妄动,他肯定有自己的打算,只不过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

    想到这里,木杧强忍下心头的抗拒,假意迎合,希望门口那两位观摩够了就速速离开。木轩的呼吸很热,撩过她因紧张而异常敏感的肌肤。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心跳有如擂鼓。一切都是那么的荒谬,木杧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跟这个似敌非敌、似友非友的男人做这种荒唐事。她感觉自己又陷入当年那狭窄逼仄的木橱里的窘迫处境,尺度却绝非一个轻薄的恶作剧可比。眼前一阵黑一阵白,身体愈发僵硬,连氧气也渐渐不够用了……

    筋骨分明的手指扯开睡袍带子,顺滑的真丝织物立刻向两侧滑落,花苞绽放般露出内里一件与睡袍配套的黑色蕾丝吊带裙。木杧还来不及表达“你演过头了”的情绪,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

    这件质地轻薄的睡裙下摆极短,只勉强遮住臀部,稍一动作就会走光;深v的设计露出胸前大片风光,剩下一小片有蕾丝遮挡的部分也在镂空的薄纱下若隐若现;后背更是连布料都省了,扯两根细细的肩带一个交叉固定就完事,简直要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木杧都吓傻了,完全不敢去看木轩此时的表情。

    “出去。”盯着那件睡裙足足看了十秒之后,木轩忽然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抛出两个字。

    “少主……”

    “滚出去!”这一声低喝气势着实骇人,连木杧都吓得抖了一下,忍不住偷眼瞄他。某人觉得此时的木轩不大对劲,这家伙虽然性格恶劣,但绝不是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可现在他明显是真的动怒了。不仅如此,她还隐隐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焦躁的情绪。

    门边两人面露难色,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俯身深深一礼,恭敬道:“是,我们在屋外候着,有事尽管吩咐。”然后无声地退出房间,带上了门。

    屋里的空气仿佛陷入静止,有那么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木杧僵硬地抬起手,有些徒劳地挡住胸口,眼睛看墙壁看地板就是不看木轩,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有些磕巴地问道:“现…现在怎么办?”等了一会儿,没有回应,耳中听到的只有男人的呼吸声——节奏如常却明显加重的呼吸声!木杧的心脏紧缩了一下,蓦地感觉到一种危险的气氛在两人间迅速蔓延。她慢慢转过头,忐忑地对上木轩的视线。

    木轩垂目盯着她,喜怒莫辨的眼底有令人心惊的微光闪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装扮,这样的姿势,这样的眼神,令木杧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在她的恐慌到达的时候,木轩俯下身,嘴唇贴着她的左耳低低地开口:“作为叛逃者,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第一,被送去刑室受尽折磨而死。”

    木杧屏息:“……第二条呢?”

    “跟我上床。”

    果然!

    果然不能对这厮有任何指望!!

    木杧眼角一阵抽搐,一边忍耐着男人用鼻尖在她耳后轻蹭的骚扰,一边也压低声音道:“这位哥哥,我可能得提醒你一下,你该不会是忘了两年前我是怎么离开‘沐’的吧?”

    “没忘,是我放你走的。”

    “……??我以为你会说你没忘记是你开枪打了我。”脑子进水的人才会对着一个被自己射了一枪的女人,在时隔两年之后,甫见面就提出上床这种脑残要求。

    “你好像还没搞清楚我现在是在救你。还是你想被送去木柞那儿?落到他手里会是什么下场你不会不知道吧?”

    木杧下意识抖了抖!她当然知道!跟刑室那些折磨人的手段比起来,能直接去死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死并不可怕,那些非人的折磨才是真的教人胆寒。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的意思是……做一场戏?”

    木轩用眼神示意她看屋顶角落,“南楼对繁育者的身体状况全程监测,你以为做戏能瞒过谁?”

    木杧直愣愣地盯着左前方那台机器上发出的一点微弱蓝光,一直处在混乱惶恐中,她都没注意到,顶上四角安着四台监视器。的确听说过繁育者妊娠期的护理是南楼一项重责大任,可是现在连胎儿的影子也没有,南楼这是要监测些什么啊啊!!

    “不不不不行……我接受不了……要我当着别人的面交配,我宁可去死……”她双目呆滞地喃喃自语。

    木轩已经趁她崩溃的当口挑落她一侧肩带,闻言皱了下眉,似乎觉得有些麻烦,“这不算当面……”扯过床头被子罩住两人的身体,想了一下,又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就可以么?”

    正所谓物极必反,木杧混乱到一定程度反倒又冷静下来了。刚寻回一丝理智,就听到这么个问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抬手捂住木轩的脸,怒道:“当然也不可以!!”到底是多粗的神经才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少主大人被某人一巴掌糊住半张脸,也不生气,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迟疑道:“你这么抗拒是因为有旁人监视,还是因为对象是我?”

    木杧气得差点背过去,“呵,不如你先告诉我,你究竟是在救我,还是根本就只是想上我?”这他妈都是些什么狗屁问题?也是人能问出来的?“两年前,你为了少主之位已经杀了我一次,现在你又要为你弟弟对我做这种事?凭什么?我欠了你的么?就算我欠你的,两年前那一枪加上送掉木辗一条命,也该还清了!”

    木轩掰开她捂着他的那只手,“那一枪不会致命,我有把握才动的手。”

    “是么,那我还得感谢少主大人的不杀之恩了?”

    “你说过你不怨我。”

    木杧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不错,离开那天她的确说过一些不怨恨、不介意的话。但就算她当时真的说过一句“不怨”,难道他就可以上她了?这两件事有毛关系?更何况不怨根本就是假的。

    “用最小的代价将损害降到最低是最明智的。”

    木杧的表情像被什么刺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勉强扯了下嘴角,低声道:“你们木家人向来不择手段,不是自己付出的代价,当然眼都不眨一下。”

    始终对答如流的男人意外地沉默了,气氛突兀陷入死寂,被怒火暂时掩盖的不安重新浮上来。良久,她才听到木轩冷淡的声音:“我一直就是这么不择手段,才能走到今天。”

    男人说完这句话之后再不多说一句,收起半真半假的试探,轻而易举地压制住她的反抗,任凭她怎么垂死挣扎都只是耗掉自己本就不多的力气,任何试图唤醒对方良知的话语也统统被无视。挣不开,躲不掉,逃不了……

    “不要……”木杧近乎哀求地颤声道:“木轩你不能这么对我!”如果让他这么做了……如果他真的这么对她……“不要……木轩,求你别…不,住手!不要!不要——!!”

    泪水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模糊了视线。怎么会这样?她跟他之间,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人,骗过她,利用过她,也伤害过她。说不怨是假的,但不管怎么样,她也从来没有恨过他。她总还是想着他对她的好,到现在都还记着当年他救自己出火场的样子。可是他现在对自己做这种事,他到底把她当什么?他又要她怎么办?她以后该如何面对他?

    她努力把自己当成一个没有灵魂的布偶,泪水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木辗这样对她的时候,她一滴眼泪都没掉过,一次都不曾掉过。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她哑着嗓子涩声问,空洞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盏吊灯,“你这个样子……跟木辗有什么区别?”

    男人的神情从头到尾都冷静过了头,光是看他的脸,很难想象他此刻正在做的事。此时闻言,忽然露出一个不合时宜的、讽刺的笑:他没法告诉她,将她送走之后,她占据他脑海的时间却越来越长;也没法告诉她,这两年里他曾多次前往w市确认她的近况,为她暗中打点好一切却依旧无法放心,最后甚至开始后悔当初放她离开的决定;他更没法告诉她,被木主强行灌药之后,在迷幻的意识里,那个跟他交颈缠绵的女人,是她……今天这事换做旁人,别说一个,就是十个他也照样杀了。可为什么偏偏是她……

    他吻着她的眼泪,吻她在往生塔里受他一枪留下的伤疤,“眼一闭,把我当成木辗,当成谁都行。”

    他居然让她把他当做木辗?他居然让她把他当做木辗?!!木杧觉得很可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于是又觉得这么可笑都笑不出来的自己很可悲。

    “知道吗?往生塔里,木辗出现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她麻木地收回投注给吊灯的视线,脸侧向一旁,泪水从眼角不停滚落……“原来,那个时候,我一直在等你来救我。”

    动作戛然而止,连呼吸也在瞬间冻结!

    “早知道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当初还不如让我死在塔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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