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杧无精打采地蜷在床上。今天是她生理期的第一天,小腹坠痛不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连躺着也只有像这般保持侧卧才能稍稍缓解疼痛。其实以前她从来没有痛经的困扰,直到那次药流之后不知怎么就痛上了,周期也莫名延长了半个月。

    睁开眼,视线正对的是墙角刀架上一对精致古朴的双刀,名为“朱魄”,是木主送儿子的见面礼。同样的刀,木轾手上也有一对,只不过刀身不似“朱魄”那般绯红艳丽,而是如墨的漆黑,名为“墨魂”。两对双刀出自同一铸刀师,是极负盛名的传世宝刀。从她住进木轩的别院,朱魄刀就已经当摆设供在那儿了。木杧一直怀疑这是木轩故意为之——那家伙又不使双刀,这么大剌剌地将一对凶器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怎么想都是对她的一种试探。

    被捉回“沐”已经两月有余,生育子嗣这事却未立刻提上日程。南楼并没有如木杧想象中那样,一掐准她的排卵期就召木轩过来配种,边上一群医学狂人现场观摩指导。她现在知道在怀孕之前还有一个为期半年的“备孕”环节,那夜不堪回首的经历其实只是木轩给木主的一个态度。

    所谓“备孕”,其实就是将她的身体调整到最佳受孕状态,以提高胚胎质量,达到优生优育的目的。除了均衡的饮食、充足的睡眠、良好的心情、定期的体检之外,每天还需额外服用一些南楼特制的营养补充剂——这项准备工作至少为期三个月,成功受孕后也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顺利生产。其实曾几何时,木杧在某本宣传小册子上是看到过相关内容的,只不过当时只随手翻了两下,并未看进去什么。上述种种,南楼基本都能妥善安排,唯有“良好的心情”这一点是他们无法控制的。木杧的心情,非但“不良好”,甚至这“不良好”的极端程度已经使得南楼开始重新评估是否要酌情将备孕期延长。这在一定程度上对一心不想生育的木杧来说是件好事,说起来还要归功于死了两年多的木辗。

    木辗其人刚愎自用、唯我独尊,做事随心所欲,从来不顾及别人感受。这位少爷虽然喜欢她——用木柃的话说就是爱她爱到发疯,但在床事上向来狂乱暴烈,完全是野兽般的欲望宣泄。有过那样一段不愉快的经历,木杧对□□向来是打自心底的抗拒,最开始的一段时间,甚至生理上也会出现两眼发黑、呼吸困难、反胃呕吐等不良症状。

    如今木辗死了两年多了,她原以为一切都结束了。直到那一日她甚至等不到那两个验收成果的女人离开,就跌跌撞撞冲进浴室姿势难看地伏在马桶上干呕到喉咙出血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走出来。当时站在门外的木轩一言不发,眼看着跟他上床的女人抗拒到呕吐的程度,也不知他作何感想。

    总体来说,木杧是个挺看得开的人,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再艰难的处境,她都有本事找到令自己好好活下去的方式,即便是从前面对虐她虐得死去活来的木辗,也是该说话的时候说话,该耍赖的时候耍赖,该服软的时候服软。明确表达“我讨厌你”的同时,却又令木辗无法拒绝她的任何要求——能屈能伸、因势利导是弱势一方的生存之道,这样至少表面上来看,她木杧也算游刃有余,是木柃之流万万不敢得罪的主。

    按理说现在被睡已成事实,如果换作从前,木杧一定会在对方可接受的范围内,想方设法为自己争取最大权益——比如说,扩大活动范围到户外。但是面对木轩,不知怎么的,她就是失了逢场作戏的兴致。过往二人相处,多是她主动攀话,而木轩爱搭不理;遇事也都是她好商好量、好言好语地哄着、骗着,而今却连缓和一下两人间的关系都不愿意——其实这样跟木轩僵着对她不会有任何好处,木杧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坚持些什么。

    屋里多了一个人,木杧懒得理会,闭上眼忍受着腹中切割式的疼痛继续努力睡。对方来到床边,一个带着酒气的吻轻轻落在她的脸颊上,片刻后又是一下,接着是鼻尖、眉心,又回到脸颊,稍稍加重力道轻吮了一下……

    木杧本来迷迷糊糊真就要睡过去了,被男人如此反常的一通骚扰,瞬间又清醒了!心里微微愕然,不明白这厮今天又是闹的哪出?

    大概是她那次抱着马桶狂吐不止的场面严重打击到了少主大人的自尊心,又或许是南楼从备孕的角度对他提了什么建议,自从快刀斩乱麻地与她有了第一次失败的床笫经历之后,这家伙在消除她应激反应这件事上极富钻研精神,隔三差五就拉她实操印证一番。偏偏她打也打不过,逃又无处逃,即使没有药物的作用,也依旧只能任人鱼肉。

    木轩的风格与直奔主题的木辗完全相反,她过往那套“只要忍耐就终会结束”的鸵鸟策略在少主大人这里根本行不通。这段时间以来,木杧明显感觉这家伙一次比一次难应付!细细的磋磨,绵绵的侵蚀,不急不躁,循序渐进,慢慢地煎着她、熬着她,直到将一切恐惧抵触焚烧殆尽。被逼到这份上当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往往是她已经沉沉浮浮几个来回思考不能了,这厮却还保持着清醒和克制。

    辜负她的信任,侵犯她的身体,如今还要侮辱她的人格!是可忍,孰不可忍?!每一次放纵之后,木杧都为自己种种难以自控的表现悔恨交加,对于罪魁祸首自然更没好脸色。这就形成了一个很割裂的局面——前一刻还在床上忘情缠绵、共赴巫山的两人,事毕便转眼形同陌路。一个事了拂衣去,一个翻脸不认人。

    当下一个吻即将落到嘴唇上的时候,木杧终于忍无可忍地睁眼看向严重影响她睡眠的家伙。视线相触,呼吸交战,谁都没有说话,谁也都没有退让的意思。最后,是木轩先开口——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好消息。”

    “我已经说服父亲将代孕的事放到第一个孩子出生后。”

    “坏消息呢?”

    “一年之内你若没能成功受孕,南楼会介入干预。”

    “无意冒犯,不过我真没听出有什么好消息。”

    少主大人莞尔,低头续上片刻前被打断的那个吻。

    “你喝酒了?”一吻毕,木杧喘了口气,道:“不是不让你喝么?”备孕这件事,对木轩同样有戒烟戒酒半年以上的要求,看样子明天木主该找儿子谈心了。

    木轩哼笑一声,并不理睬她,温热的手掌抚过她的曲线一路向下,身体也压了上来。大概是酒精的缘故,木杧觉得男人今天的状态似乎格外亢奋……

    “以前没看出来,你酒瘾还挺大。”喝吧,多喝点,这下子备孕期不延也得延。

    木轩埋头在她颈间落下一串充满□□气息的吻,“你今天似乎心情不错。”是发生什么开心事了吧?若换作平时,她根本不会关心他的事,更不会主动与他闲扯。

    木杧“嗯”了一声表示赞同,淡定道:“我来月经了。”

    画面定格一秒,木轩撑起身子,有那么一瞬间,木杧似乎看见对方漂亮的眸子里隐隐浮现一层血色。看到少主大人吃瘪的模样,某人顿时阿q精神附体,很没意义地得意了一下,“恕我这几天无法奉陪,少主请回吧。”

    木轩沉默片刻,忽然勾唇一笑,“没关系,我不介意。”

    木杧还没来得及多体会一会儿耍人的乐趣,就被木轩的话给震惊了!男人却已经开始剥她的睡衣,木杧不可置信地骂道:“木轩,你还是人吗?!我来月经了!我在流血!”

    木轩挑眉,“是么?没记错的话,半月前你才刚来过一次。”

    木杧急道:“那次是骗你的,今天才是真的。”

    “哦。”

    “什么‘哦’啊……你等一下!等一下……我错了,之前骗你是我不对,我给你道歉!下次……还不快停下?!!”

    “我说了不介意。”

    “不介意个鬼啊!会血流成河的……王八蛋!放开我!”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来解决。”

    “你想怎么解决啊啊啊!!!”木杧死命拽住身上的布料,脸都青了。上一次来月经的时候,她找厨房要过红糖。由于所有入口的东西都要经南楼女医师木九确认才能给她提供,以防与正在服用的补药药性相冲,所以厨房把这事通报上去了。因还未到需要监测排卵的阶段,所以南楼还不掌握她周期延长这回事。等到一个月后,也就是半个月前,南楼那边算着日子给她来电,询问生理期准不准,是否还需要厨房准备红糖水。木杧当时的想法是:能逃一回是一回,好不容易有个躲木轩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就算日后被发现是假的,还能为这事杀了她不成?当即一口咬定是生理期没错了,请务必给她红糖,并请一定知会少主大人,她近期身体不便,闭门谢。那之后的一周她倒是清净了,却没想到现世报来得这么快。这男人非但没节操,还没下限,这看起来像是有什么变态癖好啊!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今天不行,今天真的不行……啊——!”挣扎中小腹不慎牵扯了一下,一阵抽痛骤然袭来,木杧忍不住脱口哀叫一声,抓着木轩小臂的那只手,指甲几乎抠进他肉里。

    木轩微怔,转眼瞥到某人额角瞬间逼出一层细汗,唇色也有些发白,伸手触她额头冰凉,终于意识到玩过火了,当即收起调笑正色道:“肚子疼?”

    木杧闭着眼点点头,表情皱成一团。

    “……很疼么?”

    “很疼!就快疼死了!”木杧一边在心里问候他木家祖宗十八代,一边忿忿地控诉。这么一停顿,她自己也回过味来——这小心眼的男人估计也就是报复她之前为了逃避床事,拿生理期诓了他一个礼拜,刚才只是故意吓吓她,应该不会当真丧心病狂到浴血冲锋的程度。

    上一次她生理期那几日,木轩正好不在组织,这还是第一回见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此时静默了一下,起身出去了,听动静好像是到书房跟谁通了个电话。又过了一会儿,浴室里传出淋浴的水声。

    木杧快手快脚地扣好衣扣,心里斟酌着是否该把房门反锁?若是这么做了,男人是会知情识趣直接离开,还是会适得其反惹怒那家伙,酿成流血惨案?

    正在那边举棋不定,房门在这时被敲响。木杧捂着肚子去开门,死气沉沉的鳏夫木槐站在门外。

    时隔两年还能在木轩这里见到这张脸,木杧起初是很费解的。当初他与木轩的那个契约,怎么看也该完成了,总不可能要等木轾死了才算吧?向偷偷溜来探视她的、八二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自从木槐为了契约纠纷跟木轩狠狠打了一场之后,契约这事早已不是秘密——至少这二人都是知情的。照他们所说,契约的确在一年前木轩料理掉第十个兄弟之后就结束了。木杧就奇怪了:当年木槐可是掷地有声地放话,契约结束后必杀木轩。怎么不仅没杀,还继续留下给他效命呢?莫非木轩言而无信,不肯把木槐老婆的骨灰还给人家?

    “要说还也算还了。”当时是这么跟她说的,“不过少主把人老婆埋在古树林里,这么多年过去,哪里还分得出来?”

    “怎么会分不出?也没多少年吧?总不会连骨灰盒都烂了?”

    “哪有什么骨灰盒,直接撒土里了。”

    “……那就整棵树一起搬走?”

    “搬不了。”八二接口。

    “为什么?他既然答应木槐,难道还会吝啬一棵树?”

    “因为不是一般的树,是那棵五百多岁的樟树。”

    木轩这个人吧,以前只觉得他阴险狡诈、不择手段,现在发现这人还卑鄙无耻、出尔反尔。五百岁的古樟树,那就是木家的传家宝,别说整棵挖走,就是碰掉根枝丫都是死罪。他木槐就算本领通天,也没法带着棵擎天巨木逃避“沐”的追杀。

    木轩这事做得极不厚道,木槐当时就出离愤怒了,两人惊天动地地打了一架。事后木轩非但不以为忤,还顺水推舟抛出橄榄枝,允诺木槐若愿意继续留下,则无需参与任何暗杀行动,只在他身边护卫即可。

    老婆带不走,木槐哪儿也去不了。若是杀了木轩又绝对没法守着那棵约等于老婆的树。如此这般,木槐便留了下来。木杧到现在还记得、八二提起这事时一言难尽的表情,她现在只要一看到冤大头木槐就生出无限同情。

    木槐将一只放着小盅的托盘递给她,说是木九派人给她送的。木杧端回卧室揭开一看,竟是一盅生姜红糖水,当即趁热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红糖水驱寒补血,顿觉比方才好受许多。莫名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清晨,木轩给她带回来的一锅菜粥,再想到如今两人的关系竟沦丧至此,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么痛么?痛到想哭?”木轩不知何时走进来,带着沐浴后的水汽和香气。

    “我没有。”木杧将剩余糖水一口灌下,拽过被子倒头就睡。

    男人默不作声地站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少顷,木杧身旁的床垫忽然往下一陷,她立即便要自床上弹起,却被身后人更快地按住!

    “躺下!”木轩冷声斥道:“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这话听着着实让人不放心,但某人还是识相地依言躺下。男人从后面环住她,手掌贴住她的小腹,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是这里么?”

    木杧一边使力去掰箍着自己的手臂,一边嘴上若无其事镇定道:“怎么好劳烦少主大人扇枕温衾,我可消受不起。还是给我弄个热水袋吧,那个比较管用,或者汤捂子也行。”

    木轩道:“这里没这种东西。”然后将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连同她冰冷的手也一起捏住。“今晚先将就着,明天我让人准备。”

    沐浴后升高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从男人身上传递过来,手掌熨贴着她寒凉的小腹,将疼痛和寒意驱散——这还是他们两个第一次什么都不做地躺在一张床上。

    “你不必做这些……”木杧嘟囔了一句。做了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打算恨我多久?”

    木杧闭目不答。

    “那天我要是拒绝,你就会被送去刑室。”

    木杧暗自冷笑:惺惺作态!说得好像完全是在为我考虑似的。为了你那宝贝弟弟,你会拒绝么?损人利己的事你也不是第一次干了。

    心里打定主意,无论木轩说什么都不再理会了,却听到这厮振振有词的后半句:“——与其在刑室被千人骑万人枕,不如只跟我一个人睡。”

    木杧的心态顿时就崩了!一骨碌滚出男人的臂弯,滚到一半又被连人带被子一把箍回去,任凭她怎么较劲,丫就是不松手!某人白费力气不说,肚子更是抽痛不止,只得作罢。

    “在你眼里,我就是任人随意践踏□□的贱命,所以只能在‘被无数人上’和‘被你一个人上’之间二选一是么?真是难为你了,少主大人!为了救我这才勉为其难上了我,是吧?”说到后面,木杧自己都听不下去了,整个人气得微微发抖。

    “我若真这么想,当年就不会放你走。”

    “……”

    “我没有勉为其难,也不会让你二选一。老头子找上你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事已至此,也只能顺势而为。你在我这里,我会护你周全。有任何需求尽管提,只要是合理范围内的都可以满足你。你的应激障碍我也会想办法。”

    你他妈还要继续想什么办法?!!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你啊混蛋!!

    “应激障碍么?这个好办,消除应激源就好了——你别碰我就好了。”

    “这个办不到。”

    “为什么?现在是备孕期!南楼的监视都撤了,有什么办不到的?!!”

    “第一,我说通老头子撤掉监视的理由就是能以此缓解你的应激反应。”

    “有没有缓解还不是你一句话?”啊啊,好累啊!心好累啊!这货怎么还不去死啊!

    “第二,我不喜欢你跟我上床的时候还想着其他男人,更不喜欢你一副受到□□的表情,这个问题总要解决。”

    “……”木杧,已经完全不想理他了。敢情在这混蛋看来这不叫□□?而且让她把他当成木辗的人不就是他自己吗?!!

    “两年里我会杀了木主。”木轩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木杧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开口道:“据我所知,你们木家最年轻的家主继任时正值弱冠,但那也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了。就你们家这变态的进化方式,那时的木主换到现在,你觉得能在你父亲手里走过几招?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父亲没有一个失手把你打死,但一个被打得满地找牙的少主也是很难看的。你现在能打赢木桂吗?别说木桂了,先赢过木槐再说吧。”

    确实,历代木家继承人只有在杀掉现任家主之后才能正式继任,算是接掌“沐”之前的最后一道考验。与继承人之争的模式不同,最后这一场没什么花里胡哨的阴谋阳谋,就是光明正大的挑战,手底下见真章。本来木家就没什么父子亲情可言,一个失手就是死!以防万一,历代都是先留下子嗣,并且继承人有十足把握之后才会发起挑战。这个过程快则六七年,慢的十年以上也是有的。这家伙怎么回事?这才几年?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

    “你也说是变态的进化方式了。”木轩笑笑,“我跟木槐切磋过一次,他已经打不过我了。木桂的话,半年后找他试试。”

    某人顿时一阵无语。在她的概念中,木槐既然要留在“沐”守着老婆,就没法如当初所说当真杀了“沐”少主,充其量也就是揍一顿泄泄愤,木轩现在还四肢健全地活着也不足为奇。现在才知道,弄了半天那货居然还是打输的那一个!手段玩不过也就不谈了,连最拿得出手的武力方面也被碾压,年度考核第一的脸往哪儿搁?往哪儿搁?

    某人怒其不争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木轩后面又说了什么她也没听进去。直到身后的家伙忽然凑近,“怎么?担心我?”

    暧昧的吐息抵着耳朵直往心里钻,激得木杧狠狠颤了一下!“鬼才担心你!”她慌忙侧头躲开,顿了顿,又道:“不过,你干嘛这么着急动手?”

    “木主一死,我就废了继承人试炼的规矩。你生下的就是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你就不用担心它一出生就在修罗场里了。”

    木轩这话说得随意,像一片羽毛轻轻飘落水面,看似没什么分量,却足以令一潭死寂的池水漾起层层涟漪。木杧蓦然怔住,一段遥远的、在她看来完全是无关紧要的记忆第一次清晰起来,依稀还能听到一个烂醉的声音在说话——

    我不愿意。

    我不会生下木家的种,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出生在修罗场里。

    很长一段时间,木杧张口结舌、无言以对。良久,她才听到自己茫然的声音:“‘沐’本身难道不是个更大的修罗场?”

    男人笑了笑,自语般低声道:“说的也是。”

    如果只是简单的憎恶该多好,那她只要像从前对木辗那样对待他就行了。然而这个崩坏的人却似乎又总是在用他的方式不断弥补。就像杀木轶那次他救她出火场,杀木辗那次他助她脱身,而这一次,他记着她两年前的一句醉话,为避免她沦为南楼的试验品而筹谋。她这辈子被人善待的经历很少,有限的经历都来自同一个人。所以对这个人,她既没办法单纯地憎恨,也没办法轻易地原谅。在这种无比矛盾复杂的心情下,木杧已经完全理不清自己与木轩之间的孽缘了。

    八个月后,她怀孕了。

    “木轩……木轩——!!”

    凄厉的惊呼从宅子二楼传出。正在书房办公的少主大人被某人的惨叫吓了一跳,扔下手头事务直冲露台,一眼就看到僵立在那里一动不敢动的木杧,以及她腿间一大片血红。木轩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十分可怕,厉声道:“你做了什么?”

    “我…我在浇花,她突然动了几下,然后就出血了……”也不知是因为出血的状况,还是因为木轩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地对她,一句话说完,木杧眼眶微微发热,居然有点想哭。

    就在刚才,她正摆弄着露台上一排花草,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是醒了,开始慢慢蠕动起来。她一手轻轻抱住肚子,另一只手提着水壶继续浇花。浇着浇着,忽感下腹一阵发硬发紧。之前胎动从没出现过这种感觉,正觉得新奇,腿间一阵热流涌出,木杧心里“咯噔”一下,低头看去,裤子已经被鲜血染红。

    木轩听了她的解释,脸色稍缓,抓起衣架上一件外套将她裹住,横抱着就冲出门去!迎面碰上刚赶来的八二。

    “少主,杧大人怎么了?”八二一看这两人的架势非同小可,吃惊地问道。

    “备车,去南楼。”

    “啊…是!”遂领命急奔而去。

    “现在什么感觉?肚子痛吗?”木轩边抱着木杧下楼边低声问,之前莫名的怒气已经消散。楼下仆从欲上前搭手,被他斥退。

    “不痛,但还在流血。”

    “别怕,你不会有事。”

    “嗯……”

    木杧轻轻应了一声,双手紧紧揽住木轩脖子,同时尽可能地放松腹部,避免肚子过度用力。今天是她怀孕的第21周,其实刚怀孕那阵子她是有过打掉孩子的念头的——就像她怀上第一个孩子时一样。但南楼和木轩把她看得死死的,白天黑夜轮番监守,在她还没寻到任何机会下手的时候,就迎来了小家伙的第一次胎动。从感觉到肚子里的小生命用微弱的力气缓缓挣动的时候,她的心态就已经发生了转变。两天前,木九还告诉她胎儿发育得很好,情况基本稳定,性别也查了,是个女孩儿。没想到医师信誓旦旦的保证言犹在耳,却突然发生这种事。

    木轩一路抱着她向大门走去,处变不惊的态度缓和了她紧张的情绪,让她对接下来即将面对的事多出了几分勇气,觉得事情也许没她想的那么糟。血还在有一阵没一阵地往外涌。曾几何时,她也有过一次像今天这样大出血的经历。那时若非有人施以援手,她可能早在当年就死了吧?

    仰头望向木轩早已褪去青涩,如今已经完全是成熟男性的英挺侧脸,瓷白细腻的皮肤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记忆中始终朦胧的一张脸孔忽然无比清晰起来……

    是他吧?三年前在南楼药库发现自己的那个人,送她出去就医的那个人,为她付了诊金、还给她输了血的那个人!

    起初也不是没考虑过是935的可能性,但训练基地跟南楼根本是两个方向,当时那人的发型和身型也与记忆中的少年有所出入,略略一想,也就排除了。后来,真的见到已经是木轩少爷的935时,特征倒是都对上了,却并未给她求证的机会——事实上,那段时间风云变幻,变故接踵而至,她压根就没想起这件事。再后来,她被木轩送往w市,是或不是,对“陈阿娣”来说,已经都没所谓了。在那两年里,任何有关木轩的记忆,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她都避免自己去回想。然而此时此刻,却容不得她不去想。

    是他吧?不然还会是谁呢?数来数去,似乎也再数不出第二个人了。

    一旦起了这样的念头,许多零星的画面忽然止不住地在脑中闪现:他抱着自己从火场一跃而下,他背着自己回侯家,他接住从树上掉下去的自己,他扶住即将栽倒的自己……他不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背过她、抱过她、给过她依靠的男人。

    在露台突然见红的时候,她脱口就叫了他的名字。这还是自二人重逢后,她第一次主动寻求他的帮助,下意识的反应似乎已经昭示了什么。直到现在,她竟还是能从他身上得到慰藉,就好像天塌下来,也有他替她顶着;就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她就无需担心害怕任何事。

    还要对过去耿耿于怀吗?该怨恨什么?又该感激什么?现在,她怀了他的孩子,而这孩子,已然是她无法割舍的存在,也是她与他之间扯不清的羁绊。

    之后的半个月里,木九把能做的检查都给她做了,最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出血的原因还是找不到,只说是先兆流产,开了保胎药,让她遵医嘱卧床保胎。半个月里,出血的情况还是时有发生,但几次检查,胎儿的发育情况良好,木杧自己各项指标也都正常,她也渐渐没一开始那么焦虑了。这样过了半个月,她迎来了第二次大出血……

    麻木地擦拭着还没完全止住的鲜血,木杧在心里反复地问自己:是不是之前想要打掉这孩子的执念太深,被她在肚子里感应到了,所以也不要自己做她母亲了?是啊,像她这么狠心的人,根本不配为人母!

    “这次出血量有点多,并且还伴有不规律的宫缩,情况不乐观。我先开一些抑制宫缩的药,再观察一下。少主您要做好心理准备,照她这个趋势,最后大概率就是流产。”外间传来木九过分冷静的诊断结果。

    “对她身体会不会有伤害?”木轩问。

    “小产也是一次分娩,对身体当然是有伤害的。一个月内严禁性生活,三个月内避免再次怀孕,若是能养上半年就更好,让身体有足够的时间修复。”

    “……还有呢?”

    “安抚孕妇,让她别胡思乱想,情绪紧张也会引发宫缩。不过血出这么多,宫口居然没开,我还是第一次碰到。”

    “开了会如何?”

    “流产。”

    “……她以前药物流产过,服药后出血不止。现在这个情况,会不会跟那个有关系?”

    “她有流产史?什么时候的事?南楼为何没有相关记录?”

    “差不多三年前,记录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明白了,我会保密。”

    “那么,是否有关系?”

    “要这么说的话,也不是没可能。不过无论是她孕前的身体检查,还是现在各项检测结果来看,您说的流产史对这次怀孕并没造成什么影响。但是少主您要知道,妊娠是个很复杂的生理过程,顺利的特别顺利,艰难的无比艰难。孕妇和胎儿的情况会受各种因素的影响,即便到了孕晚期,胎死腹中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很多现象是目前的医学无法解释的,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我只能说,如果真的是胚胎质量问题,那么早点终止妊娠反而是件好事。你们两个都还年轻,只要好好调理身体,孩子还会有的。”

    ……

    木轩走进卧室就看见木杧坐在床沿边,正盯着刚换的睡裤上的格子花纹发呆。浓密的睫毛低垂,面上没什么表情,情绪有些消沉,脸色也更显苍白——由于近期一直出血,加上频繁的抽血化验,她贫血了,这几天除了保胎药,木九还额外给她配了补血剂。

    “你怎么知道我有流产史?”床边的人轻声发问,却并不等木轩回答,径自说了下去,“那天我在南楼遇到的那个人是你吧?”她抬眼正视他,虽是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这件事木杧心中早有答案,今天男人自己印证了那个判断,继续假装不知反倒显得刻意,干脆把话挑明。“为什么不告诉我?”

    木轩静默片刻,平静地道:“我认为这事没什么值得回忆的。”

    “难怪自从我怀孕,你连书房都一整个搬过来,是怕我再像之前那样偷偷把孩子打掉么?”

    “我知道你不想生,但今时不同往日,如果不想被木主削成人彘,关进实验室变成一个培育器皿,劝你最好打消这个念头。明确告诉你,我不会给你这样的机会。”

    “……”

    “不过,”木轩无声地换了一口气,继续道:“这一胎若保不住,那是南楼无能,跟你没有关系。”

    木杧听出他话里有话,“你什么意思?”

    木轩淡淡道:“主动把孩子弄死是一回事,查不出原因的自然流产又是另一回事,性质完全不同。”

    这下木杧听明白了,“你这是在暗示我停药放弃保胎么?”不,话说到这份上,根本就是明示了。

    “现成的理由,我以为你自己就能想到,怀孕会让人变迟钝么?”

    木杧手指抠着床沿,“这孩子……你不想要?”

    “无所谓。”

    木杧没作声,半晌,语气坚定地道:“可是我要。”

    这次换对面不吭声了……木杧等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抬起头,却见对面的人两眼发直地盯着她——她还是第一次在木轩脸上看到如此错愕迷茫的表情。

    “她已经会动了,我没办法再当她不存在。”木杧有些烦乱地喃喃道:“我现在知道,没什么事是绝对的。曾经我以为我会恨木辗一辈子,结果他死了,什么都一了百了。曾经我也以为自己绝对不会生下你的孩子,但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她现在是我的孩子了……”她停顿了一下,干笑道:“换种思路考虑,就当是借用你们木家基因了,别人想借还借不到呢,你说是吧?”

    木轩还是没说话,默默上前一步,手掌覆上她不怎么显怀的肚子。也许是感受到外界的触碰和温度,小家伙又轻轻蠕动起来。

    “那要是保不住呢?”

    “……”

    “木九说了,只要好好调理身体,孩子还会有的。”

    “我只要这一个。”一句话出口,木杧眼圈都红了。因为怕动胎气,她一直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这还是这段日子以来第一次有想哭的冲动。半个月里那么多次出血,从没一次像今天这么严重。明明一切发育指标都正常,连个理由都没有,就告诉她孩子保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已经看到了结局,却又不想面对那个残酷的结局。深吸一口气,木杧压下喉间的哽咽,“而且也没有什么‘以后’,你连现在这个都不想要。”多少个孩子也无法替代现在在她肚子里的这一个,更别说她原本是一个都不想生的。

    木轩的手搭上她单薄的肩,低声道:“我没说不要。”

    “你说了,你刚才明明就说了!”

    “我没有不要……”木轩叹了口气,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以为你不要。”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沉浸在自怨自艾中的木杧没怎么听懂,“我不要就可以不生?”

    “前提是不许自己打掉,我以为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那你弟弟呢?不生的话,木轾怎么办?”

    “老头子知道我的底线,无论生不生,他都不敢拿轾怎么样。也就你会信他的鬼话。”

    木杧彻底糊涂了!不留子嗣比较有利——这正是她当日的推断,然而木轩最后还是接受了木主的威胁,说明木主的确拿住了他的软肋。可现在他告诉自己,无论她生不生孩子,木轾都不会有事?

    “拒绝也不会怎么样,你也不想要小孩,那你当日为什么要妥协?”

    “我早就说过我是在救你,是你一直不信。既能带回轾,又能保住你,还不用跟老头子翻脸,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木杧愣愣地盯着他,就好像今天才认识眼前这个人。

    木轩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叹气道:“你不需要有负担,要恨就继续恨着,我强迫你是事实,跟木辗做的没两样。”

    “……那天,倘若木主找来的是别人,你会答应吗?”一句话问出口,木杧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

    木轩不语,沉静的目光缓缓投注过来,与她失措的视线交汇。半晌,唇角微扬,吐出三个字:“你说呢?”

    木杧凝视着面前似笑非笑的男人,一时间仿佛在梦中。许久,她抿了抿嘴唇,有些艰涩地道:“木轩,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修长有力的双手捧起她的脸颊,打断了那未及出口的后半句话。高高在上的少主大人又露出那种有点嫌麻烦,又有点无奈的表情……

    “你非要这么……刨根究底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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