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之内,太后和皇帝居然接连提起了二皇子。

    这固然可以被当做是种有趣的巧合……不过,在这方面嗅觉一向敏锐的郑熙,觉得他也可以认为,这场已经酝酿多时的风暴,终于将那位无辜的二皇子也卷了进去。

    说到底,二皇子作为今上唯一的子嗣,当然会被卷入其中……这毕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已。

    不过,郑熙可没想到,皇帝会想到要让二皇子代替他去陪东平王祭祀孝宁皇后。

    皇帝做出这样的决定,到底是对东平王太过放心,还是已经将二皇子视为弃子了呢?

    皇帝与二皇子之间相处时的情形,郑熙也曾见过几次。

    那时候大皇子刚死不久,皇帝好像终于想起来这个儿子,将他叫到御书房来查问功课。

    说来他的身世与皇帝有相似之处,故而那时候,皇帝对他还是抱有不少期待。不仅问他的功课,还给他讲自己幼时的事,希望能激励他发奋努力。

    只可惜二皇子以前绝少见到父皇,遇到查问,脸吓得煞白。问他三句话,他只答得出半句。

    皇帝还算得上耐心,之后又查问过二皇子几次。可他一直都如此,时间久了,皇帝也就放弃,再不去过问二皇子的学业。

    这次他突然提起二皇子,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郑熙小心试探着问:

    “二皇子才刚满十四岁,皇上当真觉得二皇子可以胜任?”

    “他已经十四岁了,”皇帝的语气有点厌烦,“不是五岁十岁,如果是他皇兄,十四岁的时候已经能独立接见外国使臣。这次不过是让他替朕陪一陪东平王……他若是连这点事都干不好,朕还不如早早把他打发出去,尽早从宗室里过继一个有指望的。”

    皇帝这话的语气似乎更像是一种气话,不过郑熙听了这话,倒觉得皇帝的内心深处,或许真希望二皇子能出点什么事,好让他精挑细选一个更像样一点的继承人。

    不过无论皇帝怎么说,郑熙毕竟是不能在这一方面随便添油加醋的。

    于是他只是笑:

    “二皇子毕竟还是个孩子,皇上当真能放心让他跟着东平王一起出城?”

    皇帝叹了口气:

    “就算是不放心,也该要让他历练历练……到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去,多少可以照看着点。你是我身边的人,二皇子若是贪玩,别人不敢管,你却可以管束一二,务必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来。”

    郑熙明知这是个棘手的差使,不过皇帝既然已经这样说,他大概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也就痛痛快快答应了:

    “请陛下放心,小的一定谨慎小心,好好照顾二皇子。”

    皇帝点点头:

    “幸亏有你在,许多事,有你旁边盯着,朕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郑熙很想说,以他的这点能耐,着实不足以让皇帝高枕无忧。不过他也只能笑:

    “皇上说笑了,小的不过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若是能让皇上满意,小的也就放心了。”

    皇帝点点头,显得对他很放心。郑熙见话已经说得差不多,料想不应久留,故而笑道:

    “二皇子的事,还要皇上亲自同他讲,小的先去把那一千两银子送去给东平王。”

    皇帝又一点头,摆手让他去了。

    郑熙出了御书房,就立即照皇帝所说,去支了银子,亲自带人送去给东平王。

    东平王这会儿和几个宫女玩得正高兴,见状,笑道:

    “我方才还和她们说,本王要是再没有钱还她们,就把她们带去东疆,也让她们开开眼界,看看东海是个什么模样……看来皇上是舍不得把宫里的宫女送我,所以拿钱来赎人啦。”

    郑熙笑道:

    “这钱是皇上为了怕外头传出东平王赖账的流言,特意给东平王准备的,可不是不舍得宫女,王爷若是喜欢,走的时候尽可以将她们几个带走,料想皇上不会反对。”

    东平王搂着宫女哈哈大笑:

    “皇上若是愿意,就留我在这里常住下来,我也不会反对。只怕皇上不肯。”

    他表现出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看起来和昨天晚上判若两人。郑熙止不住要在心里惊叹,这位东平王,还真是个演戏的好手。

    他将此事办妥,就回去回复皇帝。皇帝听说东平王耽于女色,不觉安心不少,于是又给东平王赏下许多东西以示恩宠,力求要让东平王称心如意。

    不过皇帝也不是就对东平王完全放心,在给东平王赏下各种赐物的同时,他也在不停地向郑熙催索东厂探子们从东平王随从之处探听到的消息,力求要对东平王及其手下的行动了如指掌。

    因为这,郑熙不得不每日里宫内宫外来回跑,每天至少要往返三趟。

    郑熙心里思忖着,等着东平王这次的事完了,皇帝看着他最近的辛劳,或许能把他升为司礼监掌印。

    毕竟,老掌印裴如云的年纪,确实已经不轻,再让他统领宫中的近千名太监,着实有些为难。

    多年以来,郑熙的目标,一直是想成为司礼监掌印。

    作为一个太监来说,要是能当上司礼监掌印,就算是爬到了云层顶端。不过如今的郑熙,对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已经没有从前那么上心了。

    无论是司礼监掌印,还是东厂厂督,所有这些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名头下面,都藏着同样的内核——他们无非是上位者的奴才罢了。

    区别是,作为小太监的时候,他要给奴才当奴才,爬到了这样的高位,他就可以只当皇帝一个人的奴才。

    时间长了,好像也挺没劲。

    如果硬要从中选一个的话,郑熙宁可做太后的奴才。

    有些已经割去了的东西,的确是再也不可能回来,但在遇到太后之后,郑熙发觉自己好像重新活了一回。

    一些他原本以为已经死去了的东西,如今在他心中再度甦生。长出枝枝蔓蔓,将所有的空洞都填满了。

    想到太后,郑熙的心止不住地狂跳起来。

    可惜最近他太忙,没法再在夜里抽出空儿去看她。况且就算他能抽出空,每天晚上悄悄过去,毕竟是有些太冒险了。

    不过每日的请安,到底还是不能少的。

    这不仅是皇帝的要求,也因为,郑熙确实想要见她。

    这似乎是他枯燥生活之中唯一的一点调剂。

    最近他总是很早就来,每次到孝慈宫,往往要赶上她梳头的时候。

    那时候,她总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妆台前,决计不回头看他一眼。于是他就只能看见她的背影,看见她的那个心腹的宫女紫珠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向上梳成素雅的发髻。

    郑熙已经觉出,那个紫珠对他颇有敌意。

    他当然明白这种敌意的来由:在他出现之前,她才是太后娘娘的心腹、阖宫上下最信赖的人。然而如今,他与娘娘之间,却有了她不知道的秘密。

    紫珠当然不知道这秘密是什么,她费尽了心机也别想知道。太后就算再信任她,也不会把这样的事对她说。

    每次想到这里,郑熙就会想笑,好像在这场他与紫珠之间的争斗之中,他赢了一场。

    为了将这秘密继续保持下去,郑熙决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他从不奢望太后会回过头来看他,但是当他跪下请过安、抬起头来之时,就会在镜中看见她的脸。

    郑熙知道她也在看他,他们就是这样隔着镜子对视一瞬,然后移开目光。

    这仿佛是只存在于他俩之间的某种默契。

    在这种忙碌之中,时间不知不觉过去,终于,孝宁皇后的忌日明天就要到了。

    为了这件事,皇帝特意又在宫中为东平王设了宴。这一次宴席的规模不大,席间并无外臣,就只是请了东平王,同时又令二皇子从旁作陪。

    这次的宴席上究竟要说些什么,二皇子早已听说,故而已经有了准备。

    他虽然不大成器,毕竟也是宫中皇子,虽说是头一次见东平王,心里有些虚,礼仪到底半点不错,至少称得上沉稳。

    东平王早就听说过二皇子,这回见了面,便笑着称赞道:

    “这位便是二皇子?举止优雅,身姿挺拔,当真有个储君的模样。”

    皇帝虽说一向不喜二皇子,听到东平王赞他,到底生出几分做父亲的喜悦,笑着摇头道:

    “事情还没定,不好这样说。这孩子年纪还小,又不大见过世面,实在不成个样子,让东平王笑话了。”

    东平王摇头笑道:

    “十几岁的孩子,都是这样的,我看他礼仪半点不错,想来平常念书也肯用功,皇上叫人好好教着,等过两年模样长开了,一定显得更气派些,到时候皇上再看他,心里就喜欢了。”

    二皇子是个老实孩子,平常因着脑袋不够灵光,不知受过太傅太师们多少教训。难得今日听东平王在皇帝面前赞他好,又见父皇显出愉快的样子,不觉心里暗暗感激,只当东平王是个好人。

    皇帝对二皇子的心情全然不知,不过在东平王面前,他倒是很难得地露出一点慈父的态度,用很温柔的口吻说道:

    “这孩子平常有些太老实,今天倒是显得挺好。”

    二皇子几乎从未得到过父亲的夸奖,虽然皇帝这话是对东平王说的,毕竟是句好话,这让他的脸也微微有些红了。

    皇帝全没有注意二皇子的表情,只是继续和东平王说话:

    “近日朕头痛病发了,天又止不住地下雨,实在难熬。本来想要与东平王一同去祭孝宁皇后,如今看来,大概去不成了。就叫这孩子替朕,陪东平王去,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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