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王举脸上的表情,实在是精彩得很。
他看着郑熙,简直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
如果是换个人来对他说这种话,王举或许应该发火。可眼前这人是个太监,反而让王举觉得……
他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
郑熙,太后,思慕。
这句话里出现的几个关键的词,无论哪个和哪个……好像都搭不上边。
王举完全闹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
所以他是该……生气吗?
眼前这太监说的话实在过于离谱,以至于让王举一时之间有些拿不准,自己到底是应该保持冷静,还是应该抄起桌上的茶碗砸到他脸上。
他到底是个老成持重的人,没有把握绝不会轻易行动。
于是他抬起头,声音平静无波:
“郑秉笔今日来……就是为了和老夫说这个?”
郑熙摇头道:
“我今日来,本是想要替太后向相爷讨个主意,向您问问太后究竟该怎么对待东平王才好……不过现在已经不必了。”
“怎么说?”
郑熙脸上的笑容显得十分凄楚:
“在下……现在已经没法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这太监竟突然露出这样的表情,实在让王举感到不可思议。
王举当了多年丞相,见过的人何止千千万万。虽说他一向不大瞧得起太监,却也并不是完全没和这些人打过交道。
不管怎么说,眼前这个郑熙……实在让他觉得有些异常。
他让俞璟谦前来引见,这一举动本来就已经显得足够怪异,偏偏他身边的小太监找来之后,他就变得更奇怪了。
这人颠三倒四,反而让王举有些好奇。
不过他并未将自己的态度显露出来,只是问:
“既然如此,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郑熙苦笑道:
“原本我来时是为了太后,现下情况有变,如今我只请相爷开恩,收留我一晚。”
这还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王举皱起了眉:
“老夫与厂公素昧平生,厂公却向老夫提出这样的要求……未免有些太过分了吧?”
说起来,倘若郑熙当真是王度阡身边的人,就算不曾与王举见过面,王举自然也是要收留他的。
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王举还一点看不出来,他和王度阡究竟有什么关系。
毕竟,眼前这人是东厂的厂督。
如果不是皇帝非常信赖的人,是绝对坐不上这个位置的。
这一次此人亲自到他府里来见他,还不知打的什么鬼主意。
王举可不像俞璟谦那么轻信,他知道,有许多人都想着要把他从丞相的位置上拉下去——其中第一个人就是皇帝。
眼前这太监诡计多端,嘴里没一句实话,不过王举倒是还挺有兴趣看看他要怎么演。
郑熙知道,今日自己的性命如今就寄在王举的一念之间,干脆一鼓作气破釜沉舟:
“相爷虽然从未见过我,我却久仰相爷了。相爷或许以为我是替皇上干脏活儿的走狗,故而对我不大客气……不过对眼下的情况,相爷可能还不太了解……”
郑熙深吸一口气,把最重要的话说了出来:
“我刚得到消息,我为着太后娘娘的事得罪了皇上,皇上要将我处死……现下正满城搜捕。”
当然,郑熙稍稍改动了一下他被搜捕的真实原因……不过对郑熙来说,这点程度的改编和渲染,甚至根本算不上说谎。
因此,他的神态甚至没发生一点变化。
王举挑了挑眉:
“就算你说的是真话……我容你在我府上住个两三天,倒不打紧,可皇上既然派人搜捕你,你总不能在我这儿住上一辈子。”
关于这个问题,郑熙早就想好了:
“皇上生我的气,大概只是一时的,等过个一两天,皇上稍稍反悔,若再有人劝一劝……大约也就没事了。”
倘若他说的都是真话,王举倒是无所谓。
要验证他的说法是真是假,倒也不难。
王举站起身走到门口,唤来管家,交代了几句。
管家领命去了,王举关上门,回转过身,看向郑熙:
“关于你刚才说的事,我已经命人去打听,究竟是真是假,很快就会有回音。”
郑熙点一点头,表情坦坦荡荡。
只听王丞相继续说:
“倘若你所说的确实为真,老夫就容你你丞相府里住一晚——”
听到丞相的话,郑熙心里一喜。
然而还没等他露出喜意,却听王举又道:
“——不过你还要说明白,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举的声音里带着相当的冷意。
他本来就是纵横朝中十数载的国相,无论城府还是气度,都非一般人可比。
郑熙在他的面前,感觉到一种比在皇帝面前还要强烈的威压。
这个人……真不愧是太后的父亲。
郑熙尽量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强迫自己不要颤抖,故作镇定地问:
“相爷问的……是哪句话?”
王举看着他,一字一顿:
“你——说——你——思慕——太后——究竟是——什么意思?”
王举的吐字极其清晰,似乎决意要让他听个明白。他面上的表情丝毫未变,却不能掩盖他话语间危险的味道。
就算郑熙再怎么控制,他到底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眼前这个人……比皇帝还要可怕得多了。
最可怕的是,他有一双和太后一模一样的眼睛。
郑熙止不住要想起,他第一次在孝慈宫与太后见面的那时候。
那时候,太后也是这么冷漠地看着他,眼睛里没有一点温度,像一座玉菩萨。
与太后相比,王举的眼睛更加苍老,犀利,少了一点慈悲,又多出许多冷酷。
这种冷酷让他战栗。
王举的眼睛一直盯着他,见他不说话,就往前走了一步:
“嗯?”
郑熙不自觉地往后退,他的鬓边渗出汗,原本能言善辩的巧嘴,此时也变得蠢笨起来。
“也正是……如我刚才所说……”他垫了一句,试图给自己争取一点思索的时间,“太后娘娘……”
他以为他还有话可以说,但是当他真正说到这里时,再往下,郑熙发现自己说不下去了。
他到底要对王丞相说什么呢,他又能说什么呢?
所有在这种情况下能说来的话……郑熙都没法说出口。
因为王度阡是太后,而他是个太监。
倘若他是个真男人,哪怕就像俞璟谦那样,他也敢对王举说自己的心里话。他尽可以向王举表述:虽然王度阡的身份是太后,他与她已经毫无半点可能,但他确实对她忠实,可以为她而死——
但他是个太监。
身为一个太监,就意味着,哪怕他的内心深处,当真有一点真情存在,也不会有人相信那感情是真实的;就算真有人能相信他的感情是真实的……一个太监的感情,也只算是个笑话而已。
仿佛他丧失了那个玩意之后,就连做人的资格也丧失了。
这件事把他的后路全都封死了。
他只能站在这里,哑口无言。
他明白,无论他能说出些什么,只消王举冷笑一声,就会把他完全击溃。
此时此刻,郑熙有些忘记了,他此时还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原本只是想要让王举收留他住一晚。
王举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在质问他的,而郑熙……也就当真站在……另外的这个角度,企图做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回答。
说来他作为一个太监,竟然也会拥有这样的体验,着实……显得有些好笑。
不过这会儿,郑熙当然笑不出来。
除了出汗以外,他简直没别的事能做。
郑熙虽然说不出话,但王举只要看他的表情,也就全都明白了。
这太监,这阉宦,这该杀千刀的奴才,他怎么敢!
他的女儿他向来十分了解,虽说她平常总是板着一张脸孔,待人从不假辞色。但王举知道她是个小娇娇,一向涉世未深,刚出了家门就进宫门,对外边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且不说王举对王度阡的认识究竟有几分准确……但他的一片拳拳爱女之心,着实不容质疑。
在他看来,眼下的状况已经很明显了:
眼前这小子虽然是个太监,却长着一张小白脸,而且十分擅长花言巧语……还不知他究竟是怎么骗了王度阡!
王举发现自己很生气。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这么动过怒,或者更准确地说,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当真敢惹他生气了。
他攥紧了拳头,手指的关节咯咯作响。
随着他的怒意逐渐上升,整个书房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可怕起来。
郑熙知道自己搞砸了。
他试图补救,艰难地开了口:
“相爷……”
王举已经不想再听他说话,更不想听他辩解,这种滔天的怒火毁灭了王举的全部理智,于是,他回身抄起桌上放着的茶碗,猛地向着郑熙脸上砸过去!
说不清出于什么样的一种考量,抑或他仅仅是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反应……郑熙竟然没有躲。
然而就在这时,只听呯地一声,书房的门突然洞开,有人完全未经通传,就从外面闯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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