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变天了。
古稀之年的老皇帝纳了妃不说,还偷偷将去幽州封地二十几年的恒王召回了京。
是想另立储君呀。
恒王离京尚幼,但侥幸得大儒教诲,秉性纯良,勤勉爱民,治理幽州以来,多次率兵剿匪,减徭役赋税,极得百姓爱戴,而太子整日侍弄花草求仙问道,朝事一概不理,太孙又是个
夜色弥漫,灯火朦胧的街头,摊贩们边收摊边听说书人絮絮叨叨念着,乍然没了声,好奇,“太孙又是个什么?”
是啊,他又是个什么?
靠着车壁候人的谢邀耳朵贴着车壁,屏气凝神,半晌不得话,悄悄卷起车帘,但看说书人故作深沉的摆摆手,拎着酒壶晃晃悠悠进了漆黑的小巷。
侍从春风跪在车里,心领神会,“可要奴才将人抓来问个清楚?”
“那群御史正愁没机会弹劾本宫呢。”
后宫嫔妃跃跃欲试想生皇子,恒王又虎视眈眈,行错半步,太孙之位如镜花水月虚无缥缈了,他坐起身,稔着手里的一串佛珠,喃喃自语,“你说本宫那十五皇叔当真民心所向?”
“世人爱夸大,恒王有几分贤名,但赶殿下差远了。”
这话听着熨帖,大儒教诲又如何,他的启蒙先生是德高望重满腹经纶的帝师,但凡他想,贤名不会差到哪儿去,放下帘子,“去安乐坊吧。”
恒王回京的消息真假难辨,他可不想像前边几位皇叔无知莽撞起兵造反,他是太孙,大周名正言顺的储君,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冒险。
马车停在一处不起眼的宅子前,似乎料到他会来,一位穿着红衫的婀娜女子笑盈盈走上前来,如秋水剪瞳的眸子亮晶晶的,谢邀淡淡扫向她,“问到消息哪儿来的了?”
女子福了福身,“礼部右侍郎的家眷说漏嘴传出来的。”
礼部右侍郎的小舅子是丰州的小官,回京的必经之地,他算算路程,恒王回京就这两日了。
“让巡防营的人好好盯着。”
这话是冲春风说的,春风自小就跟着他,称得上谢邀的心腹,许多事都由他出面传达。
春风颔首,“是。”
谢邀进了宅子,两进的宅子,院里栽种着无数奇花异草,芳香馥郁,谢邀不动声色揉了揉鼻子,“有酒吗?”
“妾备着呢。”女子扭着杨柳腰,说话时往谢邀怀里蹭了蹭,谢邀往边上站了站,神色冷淡,“本宫只喝酒。”
女子眼神暗了暗。
谢邀佯装不知。
她唤芜娘,因有几分姿色,被兄嫂卖入青楼,谢邀无意经过救了她,见她可怜,托人置办了这处宅子安置她,谢邀对她没有半分儿女之情,太孙妃出身庄家,是帝师庄承明的嫡孙女,他虽不喜她的性子,却也不会养个外室给她难堪。
他来这,无非就为两件事,朝堂消息,和喝酒。
他酒量不好,几杯就醉了,每次宫宴,想打起精神应酬总有心无力,府邸有人耳目,没法敞开心情喝,也就在这能得几分自在。
今春酿的桃花酒,香浓清甜,后劲足得很,他数着自己喝了五杯,然后就吐了。
盛夏的天亮得早,幽州王混在商人队伍里,没有骑马,打扮低调,入城后直奔闹市,眨眼就没了踪迹,尾随的士兵沿着街巷找了两遍不见人,大汗淋漓的拐进了安乐坊。
歌舞闹了一宿,清晨的安乐坊尤为寂静,便是挎篮买菜的丫鬟婆子都悄无声息的,行至一处灰褐色的角门前,士兵拭了拭额头的汗,整理好衣冠,深吸口气,轻轻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个青色长袍神色冷峻的男子,士兵认出他,点头哈腰地凑过去,“幽州王回京了。”
“人呢。”
“闹市跟丢了。”
“知道了。”
吱呀一声,门阖上了,士兵缓缓吐出口浊气,搓着手,轻手轻脚的离去。
昨夜,谢邀吐了两回,肚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因此睡得并不沉,天蒙蒙亮就醒了,芜娘端着醒酒汤进屋,见他揉着眉心,将青花瓷的碗递给他,站去床头,手搭上他的额头,顺着太阳穴慢慢推按。
醒酒汤是用橘皮,豆蔻,莲子,桂花熬的,温温的,谢邀喝惯的味道,抿了两口,就看春风焦灼的走了进来,眉间满是急色,他心下一凛,动作顿住。
芜娘心思通透,收回手,徐徐退了出去,并顺手掩上了门。
谢邀一脸凝重,“我那十五皇叔当真回京了?”
他以为有人故意放的假消息引他上钩呢。
“守城士兵亲眼所见。”
谢邀手里的陶瓷碗晃了晃,汤汁溅到手背上,他浑然不觉,“皇祖父果然狠心。”
即位初,先将威胁皇位的兄弟们撵出京,又逼几个儿子谋反,雷霆手段,无人能及,末了审时度势,立淡泊名利的儿子为太子,册封襁褓中的他为太孙以稳固皇权,将权势牢牢攥在手心。
呵。
卸磨杀驴,也得看驴答不答应。
“我那十五皇叔进宫了?”
“没有”
“先下手为强”谢邀眼底闪过一抹狠绝,进一步,至高无上,退一步,尸骨难全,古往今来皇位更迭大多如此,他站起身,掸了掸皱巴巴的衣服,视死如归的语气,“你去趟巡防营,告诉他们,午时三刻。”
待皇祖父旨意下来,一切就晚了。
他推开窗,望向青砖黑瓦的远处,乌云积覆,朝阳挣扎着破云而出,倏地,肚里又一阵翻涌,正欲唤人,一道惊雷劈开层层乌云,直直朝他而来。
转瞬没了知觉。
雨,哗哗哗的灌下,雷声轰隆隆的,晨色如暮,天地昏暗不明。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入夜后仍不见消停。
娘娘们住的宫殿闲置十余年,久未修缮,多处漏雨,吴德贵升太监总管不到半月,经验不足,忙得团团转,好不容易处理完漏雨的事儿,没来得及喘口气,户部尚书突然说有要事求见皇上。
他急慌慌的去养心殿,在拐角被两个宫人撞了满怀,火气渐起,认出是紫宸殿值夜的宫人,斥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两人反手指着褐红色的养心殿门,脸色惨白,声音恳切,“吴公公,真的!”
养心殿真的闹鬼。
那鬼青面獠牙,张牙舞爪,甚是恐怖。
细眉宫人回头,颤着声喊,“吴公公,你看啊!”
树影斑驳的几扇雕花窗户上,一道约九尺高的黑影穿梭其间,吴德贵看了眼,目光沉静,“皇上面前也敢乱嚼舌根,去宫正司各领五大板。”
语落,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四周霎时大亮,豆大的雨像珠子密密麻麻连成线。
两个宫人胆寒的往后急退,惊惧中,不知谁短促的说了句“小的这就去宫正司领罚”就风驰电掣的冲进了雨幕里。
吓破宫人胆儿的‘鬼’正蹲在玲珑雕花的窗户边,手叩着窗棂底下的墙壁,神色专注,好像没有听到因他而引起的慌乱。
自从那日昏厥醒来成了皇祖父,谢邀就忙着找传位诏书,没空理会其他,然而书架抽屉被褥找遍了也不曾找到遗诏的影儿,便是几处花盆的泥都让他捏碎翻了个遍。
没有。
殿门响起脚步声,他置若罔闻。
“皇上,罗尚书求见。”
“不见。”
罗福实那个老匹夫,吃饱了撑的,整天游说皇祖父纳妃,要不是他,后宫如何会多出妃嫔来,给他等着,待他找到传位诏书
吴德贵迟疑,“罗尚书说有要事”
“不见。”谢邀咬着后槽牙恨恨重复了一遍,目光恨恨。
吴德贵懵了,自从庄家那位帝师去了后,皇上就常召顾尚书进宫议事,眼下怎么突然不待见这位尚书了?刚从妃嫔宫殿回来的他裤脚滴着雨,啪嗒啪嗒坠在地上,他转了转脚踝,脑子灵光一闪,如梦初醒。
几位娘娘入宫后,皇上意兴阑珊,没有宠幸过任何人,定是那几位的娘家跑到顾尚书跟前发牢骚了。
他们也不想想,皇上这身子骨,骂人还行,其他
谢邀继续敲敲打打,如今占着皇祖父身体不怕露馅,敲完西窗周围的墙,又瞄向东窗,一面墙的书架放着玲琅满目的稀世珍宝,换作平时,谢邀定会好好欣赏番,此时却无甚心情。
而想通前因后果的吴德贵弓着腰,缓缓走到谢邀身侧,捏着轻柔的嗓音道,“皇上,您找什么呀?”
突如其来的声儿吓得谢邀打了个哆嗦,瞪着吴德贵,“与你何干?”
吴德贵扯着嘴角笑得温柔,“奴才帮您。”
“滚!”
他查过吴德贵,吴德贵以前不过是养心殿端茶倒水的宫人,因前任太监总管说错话惹皇祖父不快被罚才随手点了他,当时养心殿好几个宫人,他能入皇祖父的眼,纯属年轻,皮肤白,眉眼精致的缘故。
文武百官,尤其三品以上,多是年逾半百,大腹便便,秃头塌腰的圆脸男子,看多了那些人,猛地跃出个肤若凝脂长相柔美的宫人,只觉赏心悦目。
谢邀冷冰冰提醒,“别忘记你怎么爬到这个位置的。”
一旦哪天谢武帝厌恶了他的长相,他就完了。
吴德贵诚惶诚恐,“是。”
“滚!”
“是。”
语声一落,就看面容清俊的太监总管放下灯笼,像狗趴在地上,双手伸过头顶,一圈又一圈滚远。
看着湿漉漉的地板,谢邀嘴角抽了抽,心里不禁有几分得意。
圣谕,这就是圣谕。
他扶着软塌塌的腰,清了清喉咙,居高临下道,“让罗福实给朕滚出宫去!”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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