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公公患有风湿,一到雨天就痛不欲生,谢邀假惺惺命膳房熬了碗汤药送去常公公房里。
两刻钟不到,常公公就来养心殿谢恩,“老奴旧疾复发,喝了皇上赏赐的汤药,顿感容光焕发,浑身舒泰,让老奴沿着御花园跑两圈都不成问题。”
谢邀忍俊不禁,儿时住在宫里,常公公就时常逗他玩,后来立府搬出宫,极少平心静气的与他说话了。
他是太孙,与皇祖父身边的太监走太近会引得皇祖父猜忌,然而乍然瞧见精神矍铄的常公公瘦得像折弯的竹竿,心里咯噔一下,“你既身体不好,就该好生休息才是。”
“老奴的病不碍事。”常公公笑着,耷拉的眼皮快遮住了眼睛。
谢邀打量两眼,感慨,“老了呀。”
“老了还能继续服侍您。”
谢邀垂眼,心里五味杂陈,“朕也老了,昨日太医问朕前几日吃过什么朕都忘了。”
“太医说了,您的病来得慢,拿药养着,活到百岁不成问题。”
谢邀心里不得劲了,百岁怎么不是问题了?皇祖父一百岁,他想做皇帝就得活到六十
太孙妃常说他忧思甚重,要活到六十恐怕有点难,掂了掂腰间的赘肉,诚恳道,“还是别活那么久得好。”
要不是没拿到诏书,否则他早自尽了。
死终究不是件吉利事,谢邀摆手,“不聊那些晦气事,你既来了,帮朕找一样东西吧?”
常公公不疑有他,“什么?”
“元皇后的画像”
元皇后是谢武帝第一任皇后,贤良淑德,端庄大气,生子时难产没了,她与谢武帝相识于微,感情深厚,这么多年,谢武帝没忘记过她,众多谋反的皇子里,只有元皇后的嫡长子活了下来。
元皇后的画像夹在谢武帝经常翻阅的书里,可见多喜欢了。
常公公腿不利索,两个宫人左右扶着他勉强才能站稳,闻言,他两颊的肉灿烂的颤了颤,“元皇后的画像夹在前朝史册里,老奴这就给你找”
常公公果然知道。
谢邀心下大喜,面上绷着道,“你坐着,朕吩咐其他人去办。”
吴德贵淋了雨,病了,他怕过了病气,让他休息几日,招守门太监,“你去书房找。”
太监回来得快,“皇上,奴才翻遍史册,并无元皇后画像。”
画像被他收起来了,自然找不着。
谢邀不着痕迹的看向常公公,常公公脸颊堆笑,“皇上近日喜欢看什么书?”
谢邀尚未开口,旁边太监利索得回答,“王羲之诗集。”
“那应该在那本书里。”
谢邀扬眉,又有奴才领命而去,这次去的时间久些,不过仍没有。
常公公推着左右两边的宫人,背着手踱来踱去,接着又报了几个隐秘的位置,太监们风风火火的走,风风火火的来,个个汗流浃背。
常公公脸上的笑渐渐消失了,神色变得凝重,作为谢武帝最信任的太监,浑身不怒自威的肃然,“皇上藏东西就这几处,你可找仔细了?”
“奴才找仔细了。”一个擦汗的太监道。
谢邀敲着桌面,状似不经意的说,“会不会和其他贵重物件放一起了?”
他将‘贵重’二字咬得极重,常公公是明白人,不会不懂。
常公公似乎想到什么了,“容老奴找找吧。”
谢邀一喜,“你腿脚不便,朕亲自去。”
失望的是,常公公说的那几处地是他翻过的。
元皇后的画像到底没有找到,常公公发现,不止元皇后,徐皇后,顾皇后,朱皇后的画像也不见了。
谢邀大方承认,“我给收起来了,但不记得放哪儿了。”
常公公心明眼亮,说谎铁定骗不过他。
这时,太医们反复问他膳食菜品就成了个借口。
他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忘记有些东西放哪儿了。
常公公的腿似乎又疼了,浑浊的眼布起了水雾,没有让谢邀回想画像的事,“老奴记得元皇后住过的宫殿还有她的画像”
那些画像势必比不过书房里的那副。
因为那副是谢武帝自己画的,看他表情痛苦,谢邀没再为难他,“罢了,没准哪天朕记性好又想起来了”
常公公离开没多久,膳房就端了药来,药味苦得他直皱眉,“朕没病,喝什么药?”
“补身子的。”
谢邀想翻白眼,是药三分毒,想糊弄他不成,“端走。”
“是。”
太监端着药出去,恰巧碰到服侍谢武帝多年的几个老太监,几人听说谢武帝生病,特意来请安的,其中一个身形佝偻头发稀疏的老太监道,“药给我吧。”
几人加起来好几百岁,苦口婆心,谢邀推拒不得,将药喝了,哪晓得一喝就是五天,简直苦不堪言。
罗福实进宫这日,他刚愁云惨淡的喝完药,含着蜜饯,躺在雕花细木贵妃榻上,听太监们给他念书。
“微臣拜见皇上。”
“恒王的事儿有眉目了?”
“是。”
“恒王藏匿何处?”
恒王回京却不入宫,肯定在背后谋划什么,朝堂看似平静,但总有些老东西按耐不住想立从龙之功的。
罗福实道,“恒王并未来京。”
那日回府,他命人查恒王的住处,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着恒王等人的踪迹,写信去幽州,幽州巡抚告诉他恒王下乡治理水患,没来京城,信里还说,恒王府并没收到皇上命恒王回京的手谕。
他让人查散布消息的人,查到礼部侍郎的外室身上。
那外室说从一个卖药材的人嘴里听到的,问那人长什么模样,她记不清了。
罗福实疑惑,皇上没有召恒王回京,上次怎么不说呢?
谢邀惊住,恒王进京乃守城士兵亲眼所见,是守城士兵看走了眼,还是春风骗自己?
春风五岁就跟着他,肯定不会骗自己,定是守城士兵被人收买了。
收到恒王回京的消息他就开始布置了,巡防营是他的人,他与禁卫军副统领打过招呼,一旦巡防营逼宫,他就命人敞开宫门,余下的事交给他。
到头来竟是个圈套?
得让春风他们进宫一趟才行。
“春”
“微臣愚蠢,受贱人蒙蔽,请皇上责罚。”
“”谢邀舌头打结,咽下了到嘴的话。
罗福实跪在地上,不知是吓的还是热的,汗顺着脸颊,如屋檐的雨水,一滴一滴坠下。
能坐稳尚书位子的都不是傻子,罗福实虽爱财,但秉持中立,谢邀私下邀过他好几回都被他婉拒了,谢邀心里不痛快,谢武帝该是极满意的。
“此事容后再议,太孙近日可好?”谢邀尽量表现出皇祖父该有的慈善样,“那孩子打小就要强,得知朕召恒王回京,怕是不甘心吧?”
“太孙想替皇上分忧,已于前两日南下治水患去了。”
谢邀皱眉,“谁与你说的?”
“太孙身边的侍从”提起这事,罗福实哭笑不得,“有天下衙,太孙府的人将微臣堵在半路,昂首挺胸,气势如虹的告诉微臣此事,约莫是想微臣替太孙在您面前美言几句。”
“”谢邀脑里跳出张粗犷的脸,撇嘴,“丢脸。”
太丢脸了,谁给出的主意,他非剥了他的皮不可。
“太孙为人坦荡,南下数日才能回,估计怕有些人跑到皇上跟前乱说”皇权之争,素来敏感,罗福实倒是理解太孙的举动。
他又称赞自己了?
谢邀难以置信,这老匹夫,不是最爱板着脸讲大道理的吗?这两回吃错药了?
等等,比起这个,他更关心,“哪些人?”
哪些人跑到皇祖父跟前煽风点火污蔑他?
一吼,直接给破音了。
罗福实怔了下,“明日要开朝会吗?”
谢武帝年龄越大,脾气越古怪,以前两日一朝,慢慢的三日一朝,五日一朝,如今一荀一朝,各地奏折快批阅不过来了,几位阁老票拟也忙不过来。
谢邀刚说话太急,脸都胀红了,太监见势不对,忙替他顺背,半晌他才缓过劲来,问罗福实,“近日可要什么大事?”
“水患”
“交给几位阁老处理便是。”
诏书,诏书最重要。
罗福实心里有了底,“那微臣不打扰皇上休息了。”
谢邀看着他,心念一动,“罗阁老身体可好?”
罗阁老是罗福实叔父,慈老爱幼,年高德劭,极受读书人推崇,名声仅次于庄家那位帝师。
见罗福实目色沉静,情绪不显,谢邀咳了咳,莫名心虚,“朕想拟一份诏书传位诏书?”
既然找不着,就重新拟一份。
罗福实:“”
没记错的话,谢武帝在位几十年间已经拟了十几份传位诏书了吧,太孙功课差要拟,太子子嗣单薄要拟,与朝臣吵架要拟,与皇后起争执要拟,还没玩腻吗?
“皇上,您说那是您最后一份传位诏书,忘了?”
谢邀当然记得,那不是找不着吗?
“罢了。”谢邀退而求其次,“太孙身边的春风在京城吗?唤他进宫,朕有事要问。”
“是。”
谢邀有四名心腹,春风,夏日,秋山,冬竹,春风心细,照顾谢邀的饮食起居,夏日擅珠算,负责府内账目,秋山和冬竹会武,谢邀出门都会带着他两。
那日雷电劈下,他就陷入了昏迷。
铁定没办法南下的。
夕阳渐沉,晚霞渐褪,暮色悄然而至。
春风将帕子放进水盆,驾轻就熟的整理太孙的衣衫,这几日,请了好几位大夫来看,都看不出什么毛病,太孙像睡着似的,呼吸均匀,但怎么唤都唤不醒。
幸好南方水患严重,对外宣称太孙南下了,否则太孙的状况传出去,皇位怕保不住了。
抚平衣服的褶皱,他缓缓起身,端着水盆走了出去,门口,芜娘揪着手帕,“春风,殿下怎么样了?”
“老样子。”
“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你想害死太孙不成?”太孙乃千金之躯,一旦有任何闪失,皇上就会另立储君,做上那个位子是太孙梦寐以求的事,他们不能坏了太孙的事。
“芜娘担心殿下。”芜娘抻着脖子看向屋里,“我能进屋看看殿下吗?”
“待殿下醒来再说。”
流水有情落花无意,相处久了易因爱生恨,春风警告她,“你记得别泄露太孙的事。”
“芜娘分得清轻重。”
倒掉盆里的水,将盆放回乌木架上,再三叮嘱小厮寸步不离的守着屋,待夕阳余晖退去,他回了太孙府。
未进门,门房的人就告诉他皇上召见,命他即刻进宫。
春风心力交瘁,忽听这事,花容失色,稍匆匆忙去马房牵了辆马,火急火燎骑马离去,走前交代门房,“太孙身边离得开人,宫里人再宣,就说我南下伺候太孙去了。”
门房:“不急于一时啊。”
“怎么不急?”他急得恨不得生出双翅膀飞出京,老皇帝耳目众多,必是怀疑太孙南下有假。
他进了宫,就出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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