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陲,十方镇。
寒冬腊月,街上几无行人。
入夜后,天上扑簌簌地下起雪来,没过多久就将屋舍巷道覆上薄薄一层。映月湖边,凛冽寒风吹得旅店檐下的灯笼摇摇晃晃。昏黄灯光照着落下的雪花,或明或暗。牌匾上“映月店”三字,依稀可辨。
这是方圆几十里唯一一家旅店。
店内聚着赶在年前返乡的南北商客,本已神疲力乏,却觉时辰尚早,硬是靠在一处喝酒闲话,喁喁细语。
灯架上燃着盏盏油灯,在寒夜中显得格外静谧。
掌柜坐在柜桌后昏昏欲睡……
忽打了个寒颤醒来,冷风灌入脖颈,困意立消。抬眼望去,厚棉布做的门帘被人拦到一旁,呼啸的北风携着雪花涌入,驱散了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暖意。来人身材高大,腰背笔直,束起的发大约因长途跋涉而稍显凌乱,沾雪的虬须遮挡了大半张脸,目光逡巡一周,最终与自己的视线交接。掌柜正要开口,店小二已跑过去迎接:“客官里边请,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那人声音喑哑,“外头还有马匹。”门帘被松开,掌柜松了口气。
“得嘞。”小二带着客人去到座位上,手脚麻利地擦桌倒茶,问明所需,正要挪步,一阵婴儿啼哭突兀地响起。
堂中众人皆朝虬须大汉望去。
虬须大汉泰然自若,伸手轻拍,啼声渐止。
小二这才发现那虬须大汉的宽厚衣袍下,怀抱中,竟藏着个襁褓。他偷偷打量了大汉两眼,往后厨去了。
虬须大汉取出怀中干粮,用热水蘸软了,一点一点喂入婴孩口中,余光中,十数名客人从座位上站起,亮出兵器,呈包围之势向他靠近。他猛灌几口茶入喉,放下茶杯。
众人噤声。
视线流转,暗潮涌动。
虬须大汉悄悄握紧腰后长刀。
忽从客舍二楼传来嘎吱声响。
众人举目望去,只见木质台阶上,一人缓步而下。
那人脚踏黑皮靴,身披白狐裘,眉似墨,眸如星,神色冷峻,貌极俊美,仔细看,不过是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虬须大汉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又斟了杯茶,饮尽。
少年走至虬须大汉五步外,冷言道:“奉陛下命,取逆臣高贺项上人头。”
围观者听得清楚,顿时哗然。
众所周知,两个月前,魏王因谋反被缉拿下狱,紧接着,王府上下百来口人被秘密处死,魏王子嗣无人幸免。后来,皇帝不知从何处听说魏王尚有一外室子,命人前往捉拿。禁卫闯入屋中,只找到一名早已气绝身亡的妇人,外室子不知所踪。几番追查,最终认定乃宣威将军高贺救走了尚未满半岁的前魏王幼子。皇帝盛怒,命神翼军左指挥使姜无恙率禁卫取逆臣首级。
不消说,这虬须大汉便是那“逆臣高贺”。
高贺闻言哈哈大笑,目光锐利朝姜无恙直射而去:“就凭区区尔等?”话音未落,一掌猛然拍出,木桌翻飞,朝姜无恙撞去。
姜无恙疾退三步,气沉丹田,力灌双掌相迎。
木桌轰然四散。
寒光闪过,锐利刀锋携千钧之力破空而来。姜无恙荡开衣袍,拔出腰间佩刀。
锵——!佩刀竟被砍作两截。
围观商客又是一阵哗然。
惊愕一瞬后,姜无恙立马旋身躲避,单手扯落肩头狐裘,抛向身后,露出底下一袭黑色衣袍。狐裘在半空中旋转,划出圆弧。他快步踏上身旁的木凳木桌,腾跃而起,口呼:“光隐!”
人群中抛出一柄长剑。
姜无恙于半空中顺势抽出,呛啷声响,剑锋出鞘。灯火映照下,通体漆黑的剑身隐有光纹流转,如水波流动。
剑如其人。
“好剑!”高贺眼中爆发出赞赏之色。
姜无恙自半空中落下,缓缓站直,并指拂过剑身,凤目微凛,手腕翻转,剑尖指地。
高贺手挽刀花,斜刺而上。姜无恙侧身挑开。
刀势迂回,改成向下直劈。
姜无恙提剑格挡。刀势之猛,震得他虎口发麻,连忙抽剑卸力,剑身斜洗,拧腰上撩。高贺就势横抹。
弹指间,两人已缠斗了数十招,身上衣物各有破损。
姜无恙所携禁卫未得军令,不敢轻举妄动,兼之两人身如电转,迅疾如风,旁人根本无从插手,只好围成圈,以防高贺逃窜。
其余商客早已畏惧地退至墙角,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盯着包围圈中尚在酣战的两人。一个刚猛如虎,一个翩若游龙。闪躲腾挪,劈砍撩抹,击刺格洗,所过之处,桌凳无一完好。刀剑相击,火花四射,铿锵作响,震得人耳微鸣。
众人眼皮子眨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便错过了定胜负的瞬间。
堂中姜无恙刚躲过一招刀击,提膝跃起,足踏立柱,借力反身朝高贺面门直刺。
高贺仰面避过,举刀斜挑。
掌柜心脏提到嗓子眼,这是要拆屋子啊,连声高呼:“住手!快住手!”
立柱上的尘埃被震落。
姜无恙在空中翻转,矮身落地。高贺回刀,刀刃在离剑身半寸时定住。
剑尖已紧贴着襁褓。
姜无恙慢慢站起,面上不见悲喜。
高贺唇角牵起一个笑:“后生可畏。”他低头翻开怀中裹布,婴孩咧嘴笑开,不知道自己已命悬一线。
姜无恙举起左手,往前一挥,包围的人群得令,迅速靠拢。在离两人一步之遥时,骤然听见“喀喇”、“喀喇”的声响。
众人不由得止步。
高贺安之若素。
电光火石间,姜无恙似有所悟,剑尖稍偏,刺向高贺胸膛。
饶是高贺反应机敏,迅速后撤,仍被刺入寸许。他提刀袭向姜无恙的手腕。姜无恙弃剑,在长剑落地前换左手把握。
高贺捂住伤口,一跃而起。姜无恙紧随其后,顾不得身后众人。
堂中数根立柱在刹那间齐声断裂,房梁屋瓦纷纷坠落。
人们慌忙抱头四处躲避。
旅店外,雪已停。
云层后,露出一轮圆月,暗沉沉的冰湖看不清边际。
高贺足下连点,瞬间已到八丈外。
黑暗中,三枚箭矢破空而来。
高贺足下稍滞,挥刀阻挡,叮叮叮三声响,箭矢被击落。再抬眸时,周遭多了三人,有男有女,皆着暗色衣裳。
身后旅店又有数人冲出瓦砾,朝自己直奔过来。
“拿下!”
为首的姜无恙命令既出,众人使出浑身解数。
冰湖占地宽广,高贺且战且退,单刀织成密网,竟比方才在旅店内还要难对付。
咻——!
不知何处传来锐响,由强至弱,待到声音最弱时,砰然在夜空中炸开绚丽焰火,映入众人眸中。
姜无恙暗道不好。紧接着听见两短一长的呼哨。焰火消散,某物什被抛至众人脚下。
趁旁人分神之际,高贺横刀撕开突破口,跳上适才被击落后并排斜扎入冰面的箭矢。
嘭声炸响,呛鼻烟雾四散。
箭矢霎时弯曲,却异常坚韧,被压至临近极限时突然释放,将高贺送上半空,箭尾颤动不止,嗡嗡作响。
姜无恙听声辨位,依样画葫芦跳上箭矢,直冲上天。箭矢经过两次压弹,终于崩出冰面。
冲出烟雾后,姜无恙抬头看见高贺的身影映入圆月中,滞空的刹那,仿似幼年时所见到的皮影。蓦地,前方十数枚箭矢接连射向高贺,封锁其去路。姜无恙陡然回神,用尽全力将手中光隐剑掷向高贺。
千钧一发之际,高贺反手举刀阻挡神兵。火花迸溅,长刀碎裂,宝剑打着旋,砸向冰面。高贺扬起衣袖,将碎片射向姜无恙。
“少主小心!”
噗噗两声,箭矢射入高贺腰腹。
姜无恙抬起双臂阻挡,但脸颊仍被少许碎片擦破,渗出血珠,手臂上也挂了彩。
远处有人凌空踏跃而来,长长的绸布映着月色的光华在半空展开,铺至高贺足下,托起他下坠的身体。高贺借力前行。
姜无恙坠落到湖面,部下纷纷赶到他身边。
冰湖上忽然出现十数人,足下不知踩着何物,拖着一架木车由远及近,待高贺落入车中,那群人调转头,眨眼间带着木车滑出十数丈。非人力所能及。
无措间,湖边射出响箭,姜无恙等人循声远眺,月光下,数道暗影此起彼落。
姜无恙顾不得身上伤口,领着一行人转朝暗影追去。
高贺在木车中咬牙拔出箭矢,掀开衣物,为伤口撒上药粉,压紧,筋疲力尽地倒靠在车壁上。
此去,将是千里之外……。
店小二端着菜盘,望着远去的身影,若有所思。
掌柜在寒风中,抱着脑袋哀嚎不止。
姜无恙此行除了禁卫,还带了府中十二吕卫中的六名同行,分别为蕤宾、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及应钟。夷则与他年纪相仿,常伴左右。蕤宾、林钟及南吕擅短兵,无射及应钟擅箭术,均被他留在旅店外伺机而动。原以为成竹在胸,未料到棋差一着。湖边暗影兴许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无射及应钟沿途留下信号。一群人连夜跋涉,不知不觉已深入雪山。陌生的气候,毫无停歇的追逐,令众人气喘吁吁。
丝丝缕缕的晨光将雪山一点点照亮,山巅似红似金。前路也变得清晰起来。
“少主,快看!”蕤宾奔至姜无恙身旁,伸手指向前方。
其余人也顺着方向看去。
远处山腰上,有三个移动的身影。
姜无恙脚步一顿,沉声道:“活捉!”
“是!”
众人心潮澎湃,咬牙提气纵跃。
无射和应钟经过一夜追击,早已神疲力乏,前面那人面罩黑巾,轻功了得,若不是一路用箭干扰,怕是已经跟丢。眼见前方的身影越行越慢,无射和应钟心中大喜,相视而笑,奋力前行,渐渐拉近了与其距离。待到三步外,应钟正要猛扑,那黑巾人突然回身。
一道残影掠过,应钟惨叫倒地。
暗器!
无射反应过来,将那人拦腰扑倒,举起匕首正要刺下,被那人用脚踹开,正待爬起,那人已握着匕首朝自己挥下。
匕首映着日光,闪花了他的眼。
生死关头,无射双手飞速抬起,抓紧对方的手。剑尖悬在眉间上方两寸,随着双方角力忽近忽远,一滴汗砸落到无射脸上。
突然,对面卸了力道,起身奔逃。无射支起身体,看到姜无恙等人已赶到近处。
众人无暇顾及他,跟着姜无恙一路往前。
“当心他的暗器!”无射在他们身后高喊,姜无恙举手回应。无射折返身查看应钟的伤势。
这场追逐在悬崖边停下。
那人低头,脚底下山壁陡峭如同刀削。
“前边已是悬崖,还不束手就擒!”姜无恙对他喊道。
那人回过身,放声大笑,笑完,挑衅道:“吕国公府姜郎君,原来不外如是。想抓我?呵,我在这等着呢,你敢过来吗?”
姜无恙越众而出。
“少主!”
“万万不可!”
“属下一拥而上,料他插翅难逃!”
部下纷纷劝道。
姜无恙抬手制止异议。
“悬崖边人多反而危险!你们相机而行。”姜无恙嘱咐完,双目紧盯那人,一步步走近,脑海里不停盘算。
走到两步外,那人忽后撤半步,脚后跟悬空。
姜无恙骤然迈步往前,伸手去抓那人衣襟,却抓了个空。
那人在他伸手的同时,足下一蹬往后跳去。
砂石滚落悬崖。
刹那,姜无恙做了个决定。
众人看着眼前情形,大惊失色。
那人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少主——!”
“姜指挥使——!”
呼喊声回荡在山谷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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