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软的乌发落在脖颈上,蹭得他有些异痒。软玉撞入怀,心口砰砰跳了几下,一抹可疑的红从脖子蔓延到耳后。

    他从沈无虞的臂弯抽出身来,取来丢在地上的麻绳又来系她的手。当目光触及雪白手腕上被勒出的红痕时,眼底被一根刺扎了下。

    麻绳一圈一圈绕过,最后结结实实绑了个死结。

    柳眠望着她眼角的水光,声音不自觉低了些,“贵人,我不想杀你,能交代的只有这种办法,疯了总比没命好。”

    这几年贵妃让他做的事,一旦被宣王顺藤摸瓜出来,料理起来便极其麻烦。

    当日他与管家里应外合,盗取王府的奏折做文章。他能极其相似地模样一个人的字迹,也以此做假信诬陷了宣王。

    其实宣王可能早就察觉了,否则柳贵妃也不会让人去杀了自己埋在王府多年的棋子。他知道不假时日,宣王就会查到他的头上,但眼下,他还得替柳贵妃去做一件重要的事。

    沈无虞见他沉下目光没有说话,不禁为自己的计策捏出一把汗。虽不知能不能成,但她知道,如果再坐以待毙下去,她和小雅将会被推向绝路。

    沈无虞正要走下一步棋,屋里的木门忽然被大力抡开,一个灰扑扑的影子闪了进来,正是陈叔。

    “宣王的人快找过来了!咱快走,车马都备好了!”

    陈叔急忙递上一把匕首,对柳眠使眼色,“那俩女人不能留了,得杀!一刀子进去的事啊!”

    柳眠出手拦下,神色凝重地摇了下头。

    ……

    柳眠嫌马车太慢,索性卸了车舆,骑马就走。

    黑夜的山林中,马蹄嗒嗒,卷起地上的尘土。马背上一人腰杆挺拔,两手紧握缰绳。借着点月光,他目光笔直盯着前方。

    沈无虞的手脚都还是被绑着,动不了,像条蛇一样有气无力地横趴在马背上,唯有一张刚刚喂过药的嘴没来得及堵上。

    她和小雅分散了,小雅被陈叔带走。他们一伙人不利于逃,只好被分成三拨撤离,最后再到说好的地方汇合。

    “陈叔会杀小雅吗?”

    沈无虞微偏着头,尖锐目光盯着身后挥鞭驭马的男子,着急不安问他。

    “不会。”柳眠镇定地盯紧路,分出些心神回答,“我跟陈叔说好,不能杀她。除非他们一并被抓获,那只能灭口,我们亦是如此。”

    言罢,他瞥了眼身前趴在马背上的女子,竟还苦涩地笑了笑,“我这辈子本没什么高兴的事,能跟你共赴黄泉,也算无憾了。”

    沈无虞听得头皮发紧,稍稍挪了下捆在一起的双腕。

    骏马跑得正快,若她非要折腾地跳,也不是不行。被追到是死,没被抓到是疯,眼下她只有拿命跟天搏,或许还有别的希望!

    她狠下心来,忽然死死咬住马鬃用力扯。只疾行的马吃痛惊蹄,倒打柳眠一个措手不及。

    身下忽然剧烈震动,她双臂使着力,身子像溜滑的鱼儿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旁边正好是一处山坡,地势较陡,也是算准了柳眠没有追下来的机会,她才有纵马而下的勇气。

    她的手脚动弹不了,身子一圈一圈地快速翻滚碾过杂草,时不时硌上的石块刺得一阵阵疼。直到有一刻忽然失去了知觉,所有杂乱的疼痛再也感觉不到。

    记忆里有个灰蒙的影子,细碎的断雨打落在屋檐上汇成小流。屋檐下,侍女喜鹊跪在地上抱着五岁的她,站在一旁的是她的兄长。

    一个瘦弱的女人冒着大雨从后紧紧抱住男人的衣袍,哭得凄惨,“郎君别走……”

    卑微的祈求撼动不了男人的心。

    他不紧不慢地转身,干脆挣开女人的手,“你有了孩子还不知足?今日雨下得大,云淑每逢这时候便会生闷,我得去陪她。”

    五岁时的沈无虞呆呆立在屋檐下,看着她爹毅然决然在稀落雨里离去的背影,双眸怔怔。

    胡云淑,她的嫡母,虽不会找上门来闹,但隔三差五便被克扣下他们的东西。这件事哪怕她娘告诉她爹,她爹也只会笑笑,“云淑怎还是这般争风吃醋的孩子心性……”

    ……

    沈无虞再睁开眼的时候,不是在深夜的山林中,而是在她的屋子里。江丞意正坐在榻边盯着她看,像是有一夜没合眼了,原本疲倦潦倒的神态却因她的苏醒消散殆尽,双唇微微翕动。

    她的头一阵阵疼,眼前无比清楚地翻涌出山林的事,一下坐起慌乱抓住眼前人的袖子。一整日未说话的嗓子沙沙软软的,“小雅呢?她呢?她怎么不在?她怎么样了?”

    “她无恙,没受伤,正在外头看人煎药。”江丞意一手端过案上的药,嗓音微哑,“来,喝些。”

    沈无虞松口大气,双手接过药一饮而尽后,人又疲惫不堪地躺回榻上。她突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地探向小腹。又抬眸望着他,声音因害怕而发颤:“孩子……孩子如何了?”

    江丞意的脸色变了变。昏迷的这段时辰里,他一直在想该如何说,才能让她接受孩子没掉的事实。但此刻望进她眼底的害怕与慌张,忽然意识到一切都不可能了。

    修长的手指落在脸上,轻轻摩挲着,却隐隐有些发抖。他深吸一口气,低低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沈无虞的神情倏地怔仲,好像没听明白似的。好一会儿,忽然重重闭上眼睛,气息杂乱。

    他的手僵硬在半空,甚至不敢再去碰她。仿佛再一碰,那小小柔软的人儿便会支离破碎。他心如刀绞,疼得眉头紧皱,不知道该怎么让她舒坦一些。

    “那些人,那些债,我会一笔笔讨回来的。”

    见她闭着眼睛,小脸皱成一团。江丞意俯下身,唇瓣亲昵地碰碰她的额间、眉眼、脸颊,指尖轻轻抹去她眼角的泪水,低低重复道:“我们会有孩子的……还会有的……”

    沈无虞难受地睁眼看着离自己极近的脸庞。虽知道这事与他无关,可脑子里硬是想起了他说等孩子生下后再议唐玉的事,心口更是酸涩得难以呼吸。

    他的目光太过沉重悲切,或许也难过丧子吧。她这样想,却合上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本以为自己这样不待见他,他就会离开。但江丞意仍然坐在榻边注视着她,直到青松有急事来找他,才走开。

    沈无虞正想去看看小雅,便下榻穿好衣裳。刚走至门边,就听见他和青松在屋外低声说着话。

    “那些人都什么来头?”

    青松道:“疑似是柳贵妃的人,但与先祖庙那一夜来行刺我们的人不是同一拨,不知其二者有无联系。”

    “先祖庙的刺客不必再查了。”江丞意冷笑一声,“选在那个时候杀我太过急功近切,又想我早些死的,只有蒋氏。柳氏想让我与太子相争,两败俱伤,自然想我多活一会儿。”

    “是。”青松又道,“那夜殿下遇刺受伤,后来陛下得知,即便他是因蒋氏有夺嫡之心而怒,但也给了蒋氏一个重击。如今蒋氏一族走上末路,最大原由还是自己招摇。”

    青松话锋一转,隐隐担忧道:“但最近底下线人得知,柳贵妃手里似乎有了殿下与何奉常相谋,遣他下山埋伏,又孤身纵马去拦刺客,故意受伤的证据,眼下该如何?”

    沈无虞默默听着,虽听明白了官场上的事,但那些事也终究与她无关。除此之外,她还听明白了另一件事,

    孤身纵马,故意受伤……

    原来他早就知道山上会有刺客。所以那一夜被追杀时,他翻下马隔开刀光剑影,喝声让她走,其实救不救她不是关键,因为他本就知道那是蒋氏的圈套,将计就计而已。

    他不是准备断路去的,而是这一局,他必赢……

    沈无虞愣愣地倚在门边,不知道他还算计了多少。

    她觉得累极了,不想再去琢磨这些复杂连环算计的事了。

    这么多年,因为阿娘的缘故,她确实想嫁一个爱她敬她,心中只有她的男子。可惜孔淮不是,江丞意也不是。他要追求权柄地位,就注定身边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往后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一旦依靠着他,他一走,她自己将会一无所有。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她得为自己活着。

    对……得为自己活。

    就像当初她跟阿娘说“有些事得当断立断,不可一味后退”,何尝不是一个道理?

    他既要争权,就会有头破血流的可能。然而成王败寇,她又会是什么处境?

    即便江丞意争了天下又如何?他做上皇帝也会有后宫,注定不会只有她沈无虞一人,那时她还得跟一群女人去争去斗……

    离开他吧。

    心底一个声音隐隐地说。

    即便曾经因为他对她的好而挣扎过,犹豫过,甚至心动过……那些都是曾经她不那么清醒的,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如今,梦也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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