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岑谧在柔软的被褥里来回翻转,每每困得睁不开眼时,却又因想起望月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庞而失去睡意,直折腾到后半夜,才囫囵睡去。
可到了睡梦里,却还被那面庞缠着。
那面庞棱角分明,眼窝深邃,鼻梁挺直,一双瑞凤眼锋芒毕露,端的是无双朗俊,意念难平。
但若是挨得太近,那就不是一般的可怖了啊!
“叩叩。”
偏是梦到最深处时,房门又被敲响,惊得岑谧顷刻便从床上弹起。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拂过屋内地毯,整间屋子尚介于看清与不清之间的朦胧光亮里。
这般早,会是谁呢?
永宁客栈的房门选用的都是隐秘性极好的材质,岑谧瞄不出个所以然,只得将门浅浅拉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的竟是自小便跟在她身边伺候的婢女听听!
“听听!”
“我还以为再没机会见到你了。”
女生娇软的声线带着哭腔,任谁听了都止不住掩面心疼,两人顷刻间相拥而泣。
听听生来便因为不能说话被父母遗弃,恰好被岑夫人遇上,便带回府上与岑谧作伴,约莫比她大上一岁。
后来岑谧双亲离世,雁留圣主感念岑父为国所作贡献,便将岑谧封为公主接进宫里,听听便是唯一陪着她进宫的人。
见听听红肿着一双小鹿眼望着自己,岑谧心底也升起些歉疚来:“那晚事发突然,都没能和你交待一声,叫你担惊了。”
听听摇摇头,她只是难过公主受委屈了。
前日晨间,宁妃忽然收到来自多年不曾联系的生父——宁相的一封家书,那书里字字浸血,尽是离间她与岑谧的话语,随信还附了包药粉,是要她下毒谋害岑谧的意思。
联系上此前岑谧已两次在宫里遇袭,袭击之人具是幽都刺客,不难推断,雁留境内与幽都贼子勾结之人便是宁相。
于是她们便顺水推舟,想借着这机会,让岑谧死遁,以避免和亲一事,到时听听还可借守灵的由头与岑谧一同上路。
可那宁相却非是善茬,即使宁妃已经告知他下毒成功,却依旧做了另外的安排,岑谧刚被抬出宫苑,便有一群刺客冲了上来。
岑谧见避无可避,只得趁着大家乱作一团时,匆匆换了身太监的衣服,找机会遛出了宫。
可公主遇害,尸体却不见了,下毒者还是娇宠她十余年的宁妃,明眼人都不难看出这其中猫腻。
是以岑谧逃出宫没多久,就被圣主的人找到,将她接去了永福寺,唯一出乎她意料的,便是这么多年对她百般厌恶的圣主竟只是与她说了一段旧事,就放她走了。
可等不及她先舒一口气,转身便又遇上对她虎视眈眈的望月。
“听听,那永周大将军的军师也住在这客栈内,我从宫里出来后,几次与他撞上,虽然他暂时没有动手,可我总归觉得不妙,我们不如趁他还睡着,早些上路。”
听听点头,帮岑谧收拾行囊时,才发现她的脚竟然伤了,不觉又红了眼眶。
“我没事的,只是昨日从永福寺下来的时候踩空了一节,昨晚睡前敷了药膏,现在已经好多了,你扶着我便能正常走路啦。”
两人匆匆收拾完出发时,天色已然清朗,只是日头仍未显露端倪。
街上空空荡荡的,偶然路过零星路人总忍不住好奇往两人身上看,似是不明白两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怎么这么早便出来赶路。
岑谧不觉庆幸今日戴了帷帽出来,省去不少麻烦,还能不露声色地确认周边无人跟随。
昨日望月问她可有方向,其实是有的,她想去柳都看看,那是宁妃曾念过的都城。
自她进宫以来,宁妃虽然面上温柔,心里却并不寡断,反而目标清晰,从不犹豫,唯有当她念起柳都时,才会神色怅然,欲说还休。
所以她便想去看看,这柳都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故事。
只是柳都几乎位于雁留的最西面,从玲珑镇过去路途遥远,即便是快马加鞭,也不可能在一日内到达,岑谧研究过地图,最终选定在两地中心偏南一些的雁乡停留歇脚。
顾名思义,雁乡素来以南徙大雁之景闻名。
此时正是大雁往北回的时候,不必刻意寻找,只消抬头稍等上那么一会儿,便能瞧见雁群掠过碧蓝天空。
岑谧虽然在王宫雁回湖里见过几次,依旧会为这自然景观所叹服。
“听听,你说我们还有机会回去看看母妃吗?”
听到此言,听听眼里又是一酸。
公主岑谧已经是明面上的逝者,如何还能再回到宫里去。
“罢了,我们与母妃都过得开心便是,我们还要替母妃去瞧瞧那柳都呢。”
·
除却大雁往来的景象外,雁乡还有一品当地特有的香茗,曰雁咏。
传说曾有雁使游历此处,见茶农愁眉不展,便上前问询,原是流年不利,茶叶品质奇差,眼见这税收日在即,恐怕无法交待。
雁使怜其悲苦,便大手一挥,将整片茶园换了品种,不再受气候之苦,这新品茶叶泡成的茶不仅茗香更甚,且入口清新,回味带甘,男女老少具是欢喜,便连那路过的大雁也因闻见茶香而频频仰头歌咏,方得此名。
传闻虽不可考,茶却世代流传,声名远扬。
岑谧自然也想尝尝。
城内茶馆众多,尤其是沿着主街两侧,几乎每走两步,便是一家,属实叫人挑得眼花。
岑谧左看右瞧,最终还是决定随大流,往整条街上最热闹的那家茶馆去。
茶馆内人头攒动,却并不吵闹,原是有位先生正站在台上说书。
醒目拍案,想来正到了精彩之处。
“说那中州王,端的是文韬武略,好不风流,直迷得满城少女竞表爱意……”
跟着店小二灵活的步伐穿梭了约莫半刻后,岑谧两人总算在位置上坐下,手指轻点几下菜单,挑了些特色的茶点配茶。
“……可那中州王却连瞟都不曾瞟一眼,一心只想娶那宰相家的美娇娘。”
原来这雁乡城内百姓竟喜欢听这些调调,早知便将宁妃讲过的话本子都背下来,没准她也能在这一代说出一片天地呢。
毕竟宁妃与她讲的那些故事,她可从未在别处听到过相似的。
“美娇娘却是不依,只因她自幼便有个青梅竹马,两人相伴多年,默契天成……”
等等,这故事走向怎的越发熟悉起来了。
“……中州王何时遭人拒绝过,当下便将那美娇娘强娶回宫。”
岑谧恍然瞪大了双眼,这不是圣主那日在永福寺与她所说的旧时故事吗,这说书人是如何得知的。
“说来也怪,这中州王虽将人强娶了回去,却并不强迫人做些什么,只好酒好菜地供着,便连那天边的星星也给摘下送了过去,一宠便是十余年……”
然而故事还没讲完,却猝然被一道粗犷的男声打断:“讲得都是些什么破玩意儿!这种败家娘们,老子见一个弄一个!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啊?!”
岑谧皱眉,往那声响处看过去。
只见茶馆内不知何时来了三五位身穿粗布衣的高个壮汉,与周边品茶谈闲听书的客人格格不入,更是将领头身侧那瘦弱的店小二衬得好似孩童。
见其余客人无人搭腔,只沉默地看着自己,那领头的壮汉越发不耐烦起来:“看什么看!一群娘们唧唧的人整日拥在这茶馆里听些咿咿吖吖的腌臜话语,这里究竟是茶馆还是戏台子?!”
掌柜见势不妙,赶忙迎上去赔笑:“哟,客官消消火,这本子是先生新写的,今日乃头一回讲,客官若是不喜,我们这便换一出武戏?”
那壮汉冷哼一声,正欲再发作,却被一道清甜细软的声音所打断。
“为何要换一出,我听着这一出就很不错。”
正是岑谧。
壮汉见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然敢出头管事,当即邪笑着靠了过去,却不想还有人附和于她。
“我听着也很是不错。”
这回的声音从茶馆西面角落里传来,咬字清晰好似旭日朗朗,在一片静默中将众人视线从岑谧那儿又拉了过去。
岑谧也跟着看过去,那角落离她不远,稍稍抬头便能看见——男人那双锋芒毕露的瑞凤眼。
望月!
岑谧恨不能回到方才开口前给自己两耳光,正逃路呢,瞎出个什么头,他现在一定发现自己了!
可事情已成定局,眼下也只能等他将这壮汉的事情了结再作打算。
那壮汉自然也注意到西角那桌的望月,见他一副粉雕玉琢的白脸模子,想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凭他也想在姑娘面前出头,可笑!
“这位小兄弟倒是瞧着眼生,怎么,你想替这茶馆出头?”
“是又如何。”
壮汉仰头大笑一声,一个箭步直冲到望月面前,抓起他的领口便想将人举起来丢出茶馆,却发现手竟然使不上力。
不,不是使不上力,而是根本提不起来,这看上去文弱书生似的男人竟稳稳坐在原位。
“啪!”
围观茶客见那壮汉直冲着俊俏小哥而去,纷纷捂住双眼不忍直视,等了半天却只听到一声轻响,又齐刷刷朝角落看去,只见那公子不过用折扇轻拍了壮汉手腕一下,壮汉便龇着牙将手收回,不敢再贸然行动。
其余几位壮汉见领头的受挫,忙凑上去,想替大哥找回场子。
望月却不为所动,展扇轻摇,抿了口雁咏,又看向说书先生:“先生怎么不继续了?”
那先生擦擦额间细汗,又在望月与壮汉之间来回看了好几眼,才重新拍下响木:“书接上回……”
壮汉见自己颜面几番受损,再也按捺不住,直冲着望月挥拳而去,却被其反手握住,一拉一推间,人便躺在茶馆外头了。
正准备起身再战,就见随行的几位兄弟也被一一扔出茶馆,趴在地上叫苦纷纷。
是可忍,孰……也先忍着。
但这事却是没完!
他捏紧拳头,阴沉地往茶馆里看了一眼,便带着兄弟们往远处去了。
茶馆内,掌柜的笑成了一朵花,带着小二一起凑到望月面前道谢:“今日真是多亏了公子,那陈赖子有个表哥,也是个开茶馆的,嫉妒我这有个东延先生说书引客,几次三番来找茬,若不是公子,今日小店的生意必要被他搅黄,为表谢意,今日……”
见掌柜的正围着望月,岑谧眼珠一转,直接将银钱留在桌上,便拉上听听往茶馆外走。
“快快快……”
然而她一只脚才刚跨出茶馆,便听见望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事竟叫公主如此心急,连故事都不听完就赶着要走?”
“我……方才被那人吓到了,出来呼吸下新鲜空气,还赶着回去听书呢,不行吗?”
听听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胡说八道,面上竟一本正经不见羞色,不禁感慨,这短短几日,公主都遭遇了些什么。
望月倒很是认同她的模样:“确实,那人实属面目可憎。不过方才我瞧着公主的桌面已经被小二收拾妥当邀了其他客人落座,不如便委屈公主与我等拼一桌如何?”
“……不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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