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的梨树远看似落雪,近看又成花海,端的是娇俏可人,秀丽无边。
岑谧缓步走在一树树梨花之间,竟是颜色更比花娇,暖风带起几缕青丝,恰好拂上枝头绽开的那朵,捎带上渺渺暗香又翩然离去,好似一副活动起来的泼墨美人图。
没走几步,却忽的被一位老婆婆喊住:“鸢娘,可是鸢娘回来了?”
岑谧一愣,可左右看了一圈,除了身后的望月,这里确只有她与老婆婆两人,可她从未来过这柳都,更遑论叫作什么鸢娘了。
“婆婆,你可是认错了,我不叫鸢娘。”
听她如此说道,那婆婆也愣了一下,犹疑起来:“奇也怪也,我虽然老眼昏花了,可鸢娘自幼时便是我看着长大的,如何会将外人认错成她,不过,听姑娘你这声音,确实比鸢娘要再细上一些,罢,许是我老婆子当真思念成疾,太想念鸢娘了吧。”
见那老婆婆神色哀切,岑谧于心不忍,便问她:“婆婆可知那鸢娘去了何处,身上可有什么特征,若是我将来有幸遇上,也好与她说上一声,兴许还能回来见见你?”
“鸢娘啊,鸢娘是我们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娃,别的娃娃生下来只会哇哇哭,可鸢娘自生下来便是带着笑的,好似那花儿一样,谁见了都要说一声喜欢。后来,后来那位大人也说喜欢她的笑脸,便将她娶回去了,可是去了哪里呢,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嘶……去了,去了王城,对,雁留的王城。”
原来那位鸢娘是被王城的某位大臣给娶了回去。
岑谧暗忖,虽说那些王城内的权贵大多妻妾成群,她并非每一位都见过,但若是能了解更多,兴许不必等她再回去确认,便能猜出这鸢娘是谁:“还有更细节一些的特点吗?”
“细节……对了,鸢娘的右臂上有一块被烫出来的伤疤,唉,那时鸢娘的父母每日都是早出晚归地上工,丢她一人在家,谁知便出了大事,好在我老婆子那日在家,听见她在隔壁的哭声后赶紧赶了过去,这才救回她一条命,只是可惜鸢娘一身娇嫩的皮肤却永远留下了那丑陋疤痕。”
右臂上的烫伤疤痕。
岑谧不觉生出几分熟悉感来,却又实在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便继续引那婆婆说话:“那位大人呢,婆婆可还记得那位大人有什么特征,或是曾说过些什么?”
“那位大人啊……”婆婆眯着眼想了许久,才闷声开口,“那男人可不是什么好人家,老婆子我当时便劝鸢娘莫要随他而去,可鸢娘却是铁了心要走,我留不住她,是我老婆子无用,眼睁睁看着鸢娘进了火坑啊。”
说着说着,她竟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岑谧一时有些无措,却见先前一直沉默的望月递了块帕子给她,她缓缓接过,细心替婆婆擦拭眼泪。
“谢谢你,姑娘,你是个好孩子,如今想来,鸢娘离开时便有你这般大,这一去二十年,我怎的竟会将你认作她来。”
听到这话,岑谧微微愣怔,原来竟是那么久以前的事情了。
随即又心头一紧,二十年,那鸢娘如今是否还安在许也是个疑问。
“婆婆,那鸢娘是如何与那位大人相识的,你可还记得?”
“记得,老婆子我记得啊,那大人当日原是替圣上来柳都巡视的,却在知府大人那里受了气,就当街纵马,险些伤了鸢娘,虽说后来他也道了歉,可这些官场里的大人,哪里会如此善心,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鸢娘却当真信了去。
“后来也不知怎么的,两人便相熟了起来,约莫是隔了三两月后,那大人准备回打道回府时,便向鸢娘的父母去提亲了。”
能够替圣主出面巡视的,应该是位高权重的大官,可要说如今在位的高官权臣中,有谁会亲自去向一位农家女道歉的,岑谧想不出来。
“既然那位大人对鸢娘已经表达了善意与诚心,婆婆为何要说他非是好心,还不愿鸢娘嫁与他?”
“姑娘,这你可就有所不知啦,那位大人可不是真心喜欢鸢娘,他不过是瞧上鸢娘的皮囊,其实心里呀,还有个真正心系着的娘子在咧!”
“可,可婆婆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可是亲眼瞧见的,”那婆婆约莫是站得有些累了,便拉着岑谧的手走到一旁坐下,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继续说道,“那天,也是同今日差不多的时日吧,那位大人来寻鸢娘,就在那前头的屋子边上,忽的被一位骄矜贵气的女子拦住——说来那女子的身段与姑娘你也有几分相似,两人说了没一会儿,那女子便哭闹了起来,那位大人定是怕被鸢娘察觉,慌忙将那女子抱住,才叫她熄了声。”
“虽然老婆子我是不清楚那位大人后来是如何与鸢娘交代的,可鸢娘却总与我说,那大人身世清白,温柔体贴,是她几世才修来的福气。可哪个清白男子会与其他女子在街上、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的?”
“老婆子我虽没出过柳都,看人却是门清,那大人定是与那女子有情,却阴差阳错地错失了那女子,恰巧碰上了鸢娘,见鸢娘与那女子有五分相像,才娶她回去当作替身,只是苦了我们鸢娘,好好的一个女子,便这么被糟蹋了。”
岑谧见她悲恸,只好将心里疑惑先放下,温声安慰她。
可她当日也并没有听见那位大人与那女子说了什么,更何况感情一事,唯有当事人才知其中滋味,若是那时鸢娘心中满是喜意,也不见得那大人就负了她的心。
“对了,我突然想起来,那大人好像姓……姓岑!”
婆婆哭声渐熄,忽的提起这一句,却是将沉思的岑谧倏地打醒了过来。
岑姓本就不是什么常见的姓氏,何况要是得圣主信任的大官,原来婆婆所说的那位大人竟是自己的生父岑枫吗!?
那鸢娘……
岑谧这才意识到,为何婆婆说到右臂上的烫伤痕迹时,她会有一种熟悉感,却又想不起细节来。
便是在她幼时,曾有一次问起娘亲为何再热也不愿将那右手衣袖挽起,娘亲便挽起衣袖让她看了一眼,那条蜿蜒可怖的疤痕吓到了不过两岁的女孩,当夜一场噩梦后,便将其掩埋心底了。
原来鸢娘便是娘亲。
岑谧晃了晃身子,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原本已经封尘模糊的幼时记忆再次浮现。
她记忆中的爹娘,不该是那样的。
那时爹爹虽然公务缠身,却总是会余出时间与她们同进晚膳,若是得了空闲,便带着她们去郊外散心,或者只是待在府里玩耍。
因为娘亲喜欢秋千,爹爹便抽空亲手打了一架秋千置于院中;娘亲叹一声星星稀了,他便亲自捉来大几十只萤火虫在院里放飞……
也是因为自小便耳濡目染了他们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的生活,岑谧才会那样向往一段自由而始的恋爱,奔赴一段自由热烈的姻缘。
可如今,却有人告诉她,双亲之间的感情并非那样纯粹。
至少那位女子曾经真实的存在过,甚至爹爹还抱住了她。
岑谧感觉自己渐渐理解婆婆曾经的心境。
原来这样的事,光是听旁人所言,与自己亲身体会,的确大有不同。
如若当真如婆婆所言,爹爹对娘亲的恩爱具是演绎……
那她又该如何相信宁妃所说的自由之下的姻缘才算良配。
原本与望月同来这梨树林,不过是一时兴起,与他赌气说不如便来瞧瞧这方圆可有郎君,却没想竟有如此经历,岑谧一时恍惚,再听不进婆婆又说了什么。
一旁的望月看出岑谧的不对劲,联系到那个岑姓,心中也有了些猜测,他弯下身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那位大人可是岑大人?”
岑谧微微点头。
她看着眼前面有哀戚的老婆婆,想着娘亲已然离世的情况,有些于心不忍:“我,我知晓了,若是将来有幸遇上了,我便叫她再回来看看您。”
将老婆婆送回屋后,望月才缓声开口:“眼见也未必如实,这世间种种误会,常起于眼见而不问,我想岑大人未必便是那婆婆所说的那样。”
岑谧没想到他会这般安慰于她,微微抬头看了过去,明明踏进梨花林之前,他的眼神还带着锐意,用半命令半威胁的口吻将听听与他的随行一道赶进了城内,怎的此刻却如此温柔,像是原先她最喜欢的那床棉花被,可以消解她所有的不愉。
“我以前总觉得,爹爹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我也要自己去找一个如他一般的男子。可今日……我明知道那婆婆所言必定有误会掺杂,心底却是动摇得厉害,好像自小便认死的道理忽然就塌了。”
望月不忍见她颓丧,伸出手将她轻轻拉进怀里,让她的额头抵在他的肩口。
“那便先不想了,闭上眼,将一切都抛开。”
“此刻你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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