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僧觅道这等毫微末事,王夫人岂会放在心上?随意交待一句,就丢到爪洼国了。
翌日午后,贾母将贾赦贾政贾珍唤到上房,就有宝琴岫烟过来见礼。
原来开年后,宝琴回前头这里,贾母因说暖阁套间睡不下,便将她挪至西侧碧纱橱中,祖孙俩仍算同住。
贾母笑道:“今儿叫你们来,是为有件好东西,猜猜是什么?”
贾赦等早知是那架绣屏,都故意打诨语乱说,惹得贾母大笑几阵,因指岫烟道:“人家孩子忙活一年多,好容易做幅双绣,你们都忘了?”
贾赦等故做懊恼,弹额道:“该罚,该罚,怎么就想不起来!”
大家笑着,来到东稍间中。只见当地一架紫檀座屏,轻纱作里,透雕云龙环板团绕四周。
那笼月纱经光一打,似有若无。上头大大小小,远远近近,疏疏密密各色人物便如浮在半空一般。
众人近前看时,先入眼的一位女神,面圆如月,华髻霞袍;脚踏五色祥云,手捧七宝如意;天/衣飘荡间,似欲乘风临凡。
贾政奇道:“此仙不是王母观音,也不像麻姑洛女,到底何方神圣?”
贾母笑道:“要不怎么说邢丫头手巧?我稍稍形容老太妃仙容,她就绣了七八分像。”
贾赦架上眼镜,弯腰朝左下角端详一阵,指那微露的殿宇一角道:“这不是接天楼么?”
贾母点头道:“正是,宫中此楼最高,神仙下降时,可不先看到它?”
贾赦等都道:“原来如此。”
再看时,又有许多玉女仙娥,或拈奇花,或捧宝瓶,或举幢幡,或执宝盖,俱都云裳飘举,瑞霭绕身。
再往后神仙愈多,有的跨鹤,有的御狮,有的骑虎,有的驾象,都往这边赶来。
又有三两位仙童,回首摇臂,似在向后招唤。
贾赦等欢喜道:“这不像一幅绣,倒像是画了!”
岫烟道:“老爷们说得恰,这叫做画绣——请看另一面的。”
众人转到屏后,才一上眼,贾政便击节赞道:“妙极!妙极!难为她怎么想来!”
贾赦亦拈须笑道:“衣饰举止前后入扣,一丝儿不乱,倒像真绕了一圈,到了众仙后头似的。”
贾珍指屏中一处道:“这个侧头垂首的仙女,那边看还以为在呼唤伙伴,这会子背影现出来,原来身后藏了个小金童,正顽皮吓唬她哩。”
贾母道:“巧思还在其次,你们瞧这绣工,竟有几分泼墨无骨的韵致。”说着叫过岫烟,道:“和我们说说这绣的好处,明儿殿前也好答对。”
岫烟团团施礼,道:“老祖宗和老爷们过奖。此绣人物,花草,翎毛,走兽,山水,宫殿各有涉及,所用颜色七大别百余类,针法十七种。
两面光的刺绣藏针最要紧,尤其正反异针异稿者。刺绣必先审势,哪里满,哪里空,何处疏,何处密,谁是宾,谁是主,都要依势排布。
再者便是布光。面光者阳,阳为明,常已白取之;背光者阴,阴为晦,常已墨灰取之。
以人面处为例:额、颧。鼻、耳多为阳,余者多为阴。阴阳虽分灰白,又不可拘泥一格,如此,便可生高凸层叠之感。【注1】
第三就是肖神,人物或行或止,或坐或卧,或老或少,或男或女,或喜或怒,或庄或谐,俱现之与举止神韵。
绣虽小技,却通书画,敛燥性,静人心,也算以小见大之物了。”
贾赦等都拍掌道:“好一番绣论!谁知小小女孩儿,胸中亦有丘壑。”岫烟忙称不敢,施礼告退。
隔日便是中秋,贾母命在凸碧山庄设下筵席。贾赦贾政带着琏环琮兰辈一桌,贾母和邢王二夫人,尤氏同席,凤姐还在病中,不来。
余者便是黛玉湘云岫烟并迎春姐妹。薛姨妈原要叫宝琴家去团圆,贾母非但不许,反请她母女园中/共饮。薛姨妈无可推脱,只得和宝钗过来应了个景儿。
第二日又赏十六,这回不叫男人,单女眷们顽乐一夜,不消细述。
至十七日一大早,贾珍便命将屏风装车,一路小心亲自押至外朝房中。写了签条,注明此乃何物,系何名,何府所敬,又和内监一一检查妥当,方回。
岫烟先还意踌满满,后等贾母大妆入朝,早又忐忑起来。
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绣工出神者不知凡几,真不知那绣屏可能得圣上一二侧目,又可助元妃几分。
捱到三更时分,估摸贾母已从宫中回来,既回来,又安安静静没有别话,可知并无坏事。岫烟这才略放了心,合目睡去。
翌日早起,便遣篆儿前头寻宝琴,探听探听。
还未出门,就见鸳鸯笑盈盈进来,一见便道:“咱们娘娘可长脸了,那双绣插屏,太上皇太后都赞好呢。老太太乐地合不拢嘴,命我请姑娘上去。”
岫烟听说,才放下心中大石,和鸳鸯一同过来。未进屋,就听里头嘁嘁喳喳一片说笑声。
鸳鸯扯了岫烟一把,二人放轻脚步,但听尤氏声音道:“那就说定了,依南边规矩,小定礼就是猪鹅、茶饼【注2】,直接交送大太太院中。
本月二十二也是诸事皆宜的好日子,就称热打铁,把大茶礼也行了。”鸳鸯朝岫烟挤挤眼儿,岫烟低头一笑,步上台阶。
尤氏离门口最近,一壁说着,转头撇见岫烟,忙住了口,起身拉她进去,笑道:“我们的织女儿来了。”
贾母坐在榻上,招手叫岫烟走近,又对薛姨妈道:“邢丫头这样好,我要是多个孙子,断不让你们抢去!”
薛姨妈笑道:“老太太方才还说,要快快给他们办定礼,可见这话不真。”
贾母哈哈大笑道:“敢是二太太病了,姨太太见责,掰起我的谎来了?”
尤氏忙笑道:“姨太太求媳心切,故意拿话试探,求着老太太快行呢——哟,我们可别说了,瞧把邢姑娘臊的——这是抹了几层胭脂呀?”
众人不等说完,都哄堂大笑起来。
贾母道:“我只说凤丫头贫嘴,没想珍哥儿媳妇也不多让。”
又对岫烟道:“太上皇看了《群仙献福图》,险些坠下泪来。说老太妃绣得传神,她在天上做神仙,怕就是这个样儿。
太后与皇上也欢喜,特命代嬷嬷把盏,赐酒与娘娘。代嬷嬷是太后身边老人儿,连皇上也要尊一声‘妈妈’的。”
岫烟站在邢夫人身后,寻思道:都说出头的橼子先烂,娘娘这样出风头,也不知是好是坏。
邢夫人见她低头不语,忙道:“这孩子!敢是欢喜傻了?老太太和你说话呢。”说着拿手去推。
贾母笑道:“莫说她,莫说她。这一年多,孩子天天绷着,那么多针呀线的,还一点不能出错,多费精神!
昨儿绣屏送上去,她定也提着心,睡不安稳的。这会子猛一松快,可不走神呢!”
这话正说在岫烟心上,再一想到兰官,禁不住眼圈红了,忙应个“是”,垂首不言。贾母也不理论,只和邢夫人长篇大套地说家常。
邢夫人虽是长媳,多年来却一直受压制,心中不满已久。
昨儿见王夫人栽了大跟头,今儿又得贾母青眼,正是想不到的称心如意,便也喜笑颜开阔谈起来,一边奉承贾母。
正说间,众姐妹也来晨省,贾母又将宫中之事且说且笑地叙了一遍,于是大家道喜,又夸赞岫烟。
笑笑闹闹半日,各自散去,薛姨妈便说“要谈谈二太太的病”,一径来到王夫人上房。
王夫人一见她来,眼泪就止不住了,拉住哭道:“妹妹,我好命苦!千辛万苦托哥哥寻了绣谱,实指望助娘娘一臂之力的,谁知梅妃也找到这个,她位份比娘娘高,就先一步献上了。”
薛姨妈讶异道:“真有此事?那我们岂不落了后尘!”
王夫人拭泪道:“说起来不知是福是祸,太上皇先听见是《忘针录》,甚为高兴。待看只有半卷,立时变了脸色,大骂梅妃欺君。
我一想咱们娘娘的也是这个,真就眼前一黑,站也站不住。幸而珍哥媳妇在旁,叫她扶住了。”
薛姨妈目瞪口呆,道:“后,后来呢?”
王夫人道:“后来皇上打了圆场,大概是当着内外命妇的面,说起来又是好日子,不便严惩梅妃,只让她闭门思过。”
薛姨妈道:“那我们娘娘?”
王夫人诮笑道:“还不是献了那架绣屏。我先时还骂那小贱/人没用,这点子事都做不好,反自己寻死去。等圣人们一赞娘娘,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薛姨妈一愕,勉强劝道:“如此也是娘娘鸿福,无论怎样都要重获帝心的。”
王夫人又流下泪来,道:“娘娘这头圆满了,可我的宝玉。。。。还有宝钗。。。苦命的儿啊。。。”一面捣胸大哭。
薛姨妈也忍不住呜咽出声,姐妹两个对哭一阵,薛姨妈想着还要家去和宝钗商议,遂强忍着告了别,自回杏雨阁。
王夫人呆坐着,又想起元春事后对贾母邢夫人,乃至尤氏都和颜悦色地,唯独自己这个亲娘,淡淡地半个笑脸没有。
不但如此,元春还赐下玉环玉佩,双双对对都是赏给宝玉黛玉的,其中意思还用明言么?在这宅门里,熬油似的熬了几十年,到头来夫妻儿女没一个能把握住的,真是败无可败!
王夫人心痛如割,复蒙被倒下头去,哭了个天昏地暗。
她在里头哭,彩霞玉钏外头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呼唤。直等到将晚饭时,料想王夫人也睡了,方大胆推门而入。
谁知刚进屋,就见王夫人在镜前坐着呢,见了她们便命:“给我梳洗干净,换衣服进园,瞧瞧宝玉去。”
彩霞玉钏相顾咂舌苦笑,只得依命替她净了脸梳好头,眼下厚厚敷了粉,又换了大衣裳,陪着进园来。
到了怡红院,宝玉也正吃晚饭,见王夫人这时候来,各人惊讶不已。饭也不吃了,且忙安座奉茶。
王夫人也不多说,细细问过宝玉饮食起居,又把大小丫头叫来,一一敲打一番,唬地宝玉脸都黄了,只当她不知哪里知道了重会蒋玉函一事,过来挑不是的。
心一虚,言语便迟缓些,神色也闪烁不定。王夫人看在眼中,只当他为黛玉欢悦,又怕自己瞧出,故而躲躲闪闪地。这么一想,心中越发凄楚,忍耐着又坐片刻,便起身说要走。
宝玉哪里敢留?且也巴不得她走,忙亲自开了房门,一直送出院去。
此刻天已黑透,举目望,圆月高捧,偶有归鸟“扑棱棱”扇着翅膀,从月中划过。草木清新,花香馥郁,好令人忘忧也。王夫人正愁闷难遣,索性折往园中赏景。
彩霞道:“不如去怡红院借个灯笼,也可找个亮。”
王夫人摆手道:“这么大月亮,照得地下白花花地,还怕看不见路?我们也不远去,只附近逛逛便回。”说着,三人辩影觅径而行。
一路来至沁芳亭,依着栏杆坐在长椅上。只见天上水中,两轮月亮交相辉映,互放光华。微风一吹,溪水层漪叠碧,水月便被切开,似无数光点闪耀,看去心旷神怡。
王夫人瞧了一会儿,觉得没那样气闷了,招呼彩霞两个,要寻原路回去。
刚站起身,忽然水光一闪,四周暗将下来,看那月亮,正被云彩挡住。
三人磕磕绊绊,从亭子摸到甬路上,才松一口气,只觉身后一阵冷风袭来,随之一串脚步声响起。
玉钏只当上夜婆子巡查到这里,正欲喊叫借个灯火,就被彩霞捂住嘴,拼命朝王夫人那边拖。
幽幽月光下,只见王夫人立在路中,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玉钏顾不得害怕,忙和彩霞一人架住一条胳膊,死命往前拽。王夫人却像脚下生了根,一毫一厘也不挪动。
正僵持间,王夫人猝忽跳起,“啪”一掌括在玉钏面上,颤声道:“你听,你听!金钏的铃铛在响!你那勾引爷们的小/婊/子姐姐回来了!
说!是不是你叫她来的?你们都是一窝的,都要害我!”
彩霞玉钏见她上牙磕下牙,似乎惧怕已极,侧耳细听,风声中果然夹着几不可闻的金石之声。
这下玉钏也白了脸,她知道姐姐特打的这两只金铃,是她最喜爱的饰物,时时挂在腰上。后被王夫人逐出,愤而投井时也没摘下。这铃铛早随人葬入坟中,这会子怎么会听见?
听那脚步又近几分,玉钏含泪捂着脸,便要跑去看个究竟,天可怜见,若真是姐姐,见见鬼魂也是好的。
正要举步,王夫人又叫道:“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来了!”彩霞玉钏再听,果然另有一幅脚步声响起,和先前那道一样,都往这边逼来。
二人抱作一团发抖,竟也想不起喊叫,四只眼只盯着那边瞧,唯恐随着脚步,树影里就钻出什么东西。
就听身后王夫人又是一声惨叫,道:“水!水!地上有水!”彩霞玉钏低头一看,果然,那边路上灰蒙蒙地,似有几个脚印。
来不及分辨是不是水,忽然“扑通”一声,王夫人软倒在地。随之月光大亮,远远地可见灯火晃动,人声嘈杂,似有人提灯笼往这边飞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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