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薛蝌怎样甜蜜,先说岫烟如何苦恼。原来迎春家去后,曾遣绣橘来过一趟,讨些新鲜花样儿。

    岫烟见迎春有心扎花儿,想必无甚大烦恼的,心下稍安。谁知刚听绣橘两句话儿,又险些气炸了肺。

    那日孙绍祖见过贾府排场,回去安静了两天。一日不知何故,迎春陪房丫头莲花儿去书房送点心时,就被孙绍祖按倒,事必又醉熏熏拉她回房。

    那莲花不过十四五岁,身量粗短,容貌平常,素日都派她往外头递东拿西的。

    孙绍祖当着迎春众人的面儿,一边在莲花身上乱摸,一边嘻嘻笑道:“这丫头再丑,也会哼一哼,扭一扭,不比你这死木头得趣?”

    迎春如遭雷击,当夜挂了绳子便要寻死,幸而司棋机警,唤人救下。

    绣橘说到这里,忍不住低声哭道:“转天他醒过酒,又厚脸涎皮地要买转姑娘。我们私下都劝,叫姑娘冷他几天,挫挫锐气。万不可像上回一样,听两句好话儿就罢了。

    姓孙的见如此,装傻卖乖道:‘邢表妹绣花那样好,奶/奶的女红定也不差,不如给我做件袍子,早晚出门好穿’。

    姑娘哪听过这样软和温存的话呢,立时心就软了,叫我来讨几幅别致的花样子。”

    岫烟听罢,只觉一团冷气憋在胸口,咽不下吐不出。勉强翻出几张花样,就径直出园,往凤姐院中来。

    快到园门口时,忽听背后“嗳”地一声喊,回头看,原来是宝玉。

    岫烟只得按下心肠,上前问好。二人正说间,就见那边走来个苗条标致,巧笑嫣然的小媳妇子,眉心血红一点胭脂痣,不是香菱是谁?

    原来薛蟠归家前,薛蝌便将覷帚斋腾还出来,搬到西边跨院住。此院盘有两架葡萄,每到夏末,绿掌攀架,紫珠攒垂,就依景儿叫做垂紫轩。

    薛蝌尚未娶妻,垂紫轩又地步狭小,金妈妈便在后街找了一处房舍。另有薛蝌两个小厮,大些的唤做碧海,未留头的叫做青帆,也都住在左近。

    偶一日金妈妈生病,偏薛蝌的氅衣挂烂,次日出门又急需穿。

    又因杏雨阁人手紧凑,并无专司缝洗之人,薛姨妈处也只同喜同贵带做着。薛蝌不敢劳烦她们,好在外头衣服不用太避嫌疑,遂托香菱缝好。

    此虽一件小事,薛蝌却很领情,岫烟知道后也颇感激。这会子见了香菱,忙笑道:“多日不见姐姐,今儿怎么得空进来?”

    香菱笑嘻嘻道:“太太命人找二奶奶,我听见,就讨了这个差使。谁知二奶奶去了稻香村,我才又进来的。”

    宝玉笑道:“既遇上了,二位请去怡红院吃茶。袭人也一直念着姐姐呢。”

    香菱摇头道:“我要先找奶奶办正事,二爷代问袭人姐姐好罢。再有晴雯姐姐,怎么就听说出去了?一个人在外头,也不知过得好不好。”

    宝玉岫烟对视一眼,宝玉笑道:“她有花神庇佑,终能遇难呈祥。倒是你着急寻凤姐姐,为的什么事?”

    香菱道:“就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说着将夏家来由细讲一遍,又道:“听说那位文墨极通,等她来,我们又多个作诗的。”

    宝玉悯笑道:“傻子,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蟠哥哥见一个爱一个,你不怕他有了新人忘旧人?我可替你担心呢。”

    岫烟虽也这么想,却恐宝玉冷不丁说出,香菱脸上下不来,忙道:“这都是你的臆断,大凡男子成了亲,都与以前不同的。”

    香菱早满面飞红,低声道:“这个人,可说不得话了。”一面啐着,转身厌厌而去。宝玉冷笑无言,自顾走开。

    这里岫烟知道凤姐不在,只得掉头回转,又过个把时辰再来,果然凤姐已经回家了。

    岫烟遂将前事尽数倒出,又道:“莲花自以为得势,竟以姨娘自居起来。

    司棋她们要回来告诉,二姐姐反拦着不让,要不是我今儿问得紧,也不知道。”

    凤姐半晌无语,平儿一旁道:“这话说着不恭敬,但我心里,真不知该骂孙姑爷无耻,还是怨二姑奶奶软性儿。”

    凤姐笑道:“你不用说得这么好听,二妹妹其人,是有些扶不上墙的。

    人家姑娘,只闺阁中腼腆些,一等做了奶奶,立时拿起威风来。不说汉子,就是婆婆也有辖制住的,哪像我们这个?”

    说着两手一摊,道:“不管罢,终究是贾府的姑娘;管罢,老太太才说她亲事成得好,突突提这个,不是活打老人家的嘴?此一条万万不可。

    可若不经过老太太,谁能制住姓孙的?老爷把他当儿子待,太太一味和稀泥儿,你二哥也斗他不过”

    岫烟深知贾琏凤姐在迎春婚事上是下了真心的,这话虽不中听,却是实情。

    再看凤姐模样儿,较之去岁消瘦许多,脸上干涩涩地,两腮都嘬了出来。心中一软,不忍再往下说。

    凤姐又道:“各人有各人的命。照丫头们说的,孙绍祖每回欺负人,又花言巧语地哄转,偏迎春还就吃这套。

    他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们插手了,以后两口儿合好,反埋怨外人多事。

    妹妹还年轻,这话你未必肯信,以后见多了自会明白。”岫烟听说,越发无言以对。

    凤姐见她红唇紧抿,双睫微颤,又似后悔,又似关切的样子。不由想到早起和贾琏说话儿,提及再过两月便是年关,各处都要使银子。

    九月间虽收了房租地租,却遇上好几家红白之事,一气儿花去小半。

    再此前为家中使费,凤姐当了许多体己首饰,如今得了钱,却无力全赎,只挑着拿回两个金项圈。

    邢夫人不知怎地听说此事,就向凤姐讨花费,凤姐因说没有,她便指鸡骂狗道:“敢拿几百两公中银子赎私当,我才要几个钱,就这样难!好不好,老太太跟前说理去!”

    凤姐深知邢夫人不短钱使,不过心中不忿,故意寻事。又怕她真将事情闹大,那时人不说她一片苦心填嫁妆,只会笑话理家无能,活该陪东西。无奈之下,只得东挪西凑一笔钱交去。

    谁知到底传到王夫人耳中,王夫人近日都为宝黛之事心烦,不及细辩,将凤姐叫去数落一顿,又命她帮着操持薛蟠婚礼。凤姐满心委屈,只得领命。

    强挣扎着回来,恰碰见平儿审问小厮,说贾琏又在外头搅和了两个媳妇,只让瞒着凤姐。这一档子没理清,又有李纨尤氏派人来请说话。

    那尤氏自凤姐大闹宁府,便不似先前亲热;及至尤二姐死了,言语行事更透着疏远。

    偶然二人共事,不管大小事体,总爱遣人来问,把个凤姐忙得陀螺样乱转。

    凤姐乱了半日,饭也不好生吃得,这会子见岫烟这样,暗自哂笑:“她倒好心,体谅我难处似的,可惜那些人,没一个念我的好。”

    平儿取过大衣裳道:“奶奶不是要去老太太那里?仔细别迟了。”

    凤姐一边穿衣,一边对岫烟道:“也是请安的时候了,妹妹一起罢?”岫烟答应着,一同出来。

    到了上房,王夫人已在这里,正和贾母说挪宝玉出园子的话儿。因道:“我那里宽敞得很,三间厦屋收拾了,正好给宝玉住。”

    贾母笑道:“那边里好,只是太窄些。宝玉一个都住不下,何况以后还要添人的?”

    王夫人听说“添人”,眼皮就是一跳,只得强忍着道:“事儿还远着呢,到时再说。老太太觉得不好,不如让宝玉暂住外头书房。”

    贾母呵呵笑道:“我早看中一块地方,荣禧堂背后不是有一所大跨院么?收拾了送给他。”

    王夫人张口结舌,半日方道:“那也太大了,孩子住着怕是不恭。”说着指凤姐道:“他琏二哥院子才多大,小孩儿家,别折煞了他,还是跟我住罢。”

    贾母道:“现在瞧着大,以后宝玉成了亲,就刚刚好用。再说一起粉刷了,正好当新房。”

    王夫人说一句,贾母驳一句,只怄得胸口作烧,偏她不是口舌伶俐的人,两三下便没了对答。

    一时散了,王夫人回到房中,命人唤过袭人,先问了宝玉饮食起居,方道:“他近来和谁走得近?可有人勾引使坏?”

    袭人笑道:“二爷见天辛苦念书,每日还写大字。如今丫头们也好了,也都老老实实服侍。”

    王夫人略松口气,又问:“那他还去过别处,见过别人没?”

    袭人回道:“偶尔园里逛逛就回,不曾见过谁。就是今日宝玉回来,从没见过的高兴样儿。我还当他得了老爷夸赞,一问之下,竟是遇见邢姑娘。”

    王夫人道:“这也奇了,莫非邢丫头也作怪不成?”

    袭人顿了顿,回道:“太太别多心。原是宝玉听说晴雯的事,所以高兴。”

    王夫人心中不乐,道:“那妖精怎么阴魂不散,又出来害人?为何扯上邢家?你细说说。”

    原来宝玉家去,只和佳惠说起此事,恰袭人在廊下浇花,听到一鳞半爪。

    这会子见问,她忙道:“听说晴雯出去,投奔到庄上她哥嫂家。有一天她嫂子趁贵儿不住,将晴雯一碗药药倒,扔到个男人的车上,将她卖了。中间不知怎么逃出来,恰被邢舅太太救下,收留在家。”

    王夫人啐道:“本来也不是好东西,卖了倒好。她从哪个腌臜地方跑出来的?别说着做过我家丫头,到处丢人!”

    袭人原想略透露晴雯“被下药,卖男人”,绝了她回府之路就好,不料王夫人如此细问。

    她先只隐约听了个头尾,不知中间细处的,这会子又不敢不答,只得审度着道:“也不是什么好事,谁耐心去讲呢。

    大概就是晴雯醒了,瞅准机会偷滚下车,碰巧撞见舅太太,把她救了。”

    王夫人信以为真,冷笑道:“那样搅家精,谁要谁倒霉!这么说,倒是邢丫头巴巴儿告诉宝玉的?哼!她的嘴倒长!”

    袭人不好接言,赔笑着岔话儿道:“我正叫丫头们打点宝玉的衣服用物,太太看,可要慢慢往外搬些?”

    这话正戳在王夫人心窝子里,沉声道:“慌什么?老太太说了,要另设一处给宝玉!

    你且别多事,只交待好麝月秋纹,随时跟紧宝玉,不让他去潇湘馆便是。”

    说着啮齿冷笑,道:“既定了亲,就该收敛些儿,一年半载的,别想还能见面!”

    袭人唬地冷汗披肩,喏喏应是。要说之前,怡红院大大小小二十几个丫头,独以她为尊,也只晴雯模样好女红好,才略略比肩。

    后来晴雯出去,宝玉虽面上更加推崇她,私下却一天比一天疏远。

    比如今日,也是先遣她给探春送东西,又避开麝月秋纹去潇湘馆的。过后袭人寻来,宝玉又命她先回。

    袭人因自己早给了宝玉的,王夫人又比着姨娘的例,每月单拨二两银子与她。

    如今定下黛玉,自己和她就如赵姨娘和王夫人一般,不可再如平日,玩笑着就拉人走,只得委委屈屈先出来。

    宝玉回家,又将晴雯一事相瞒,全然不当她是自己人。

    袭人想到这里,心中酸涩涩地十分难受,无奈王夫人在前,哪敢显露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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