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夫人训诫袭人一顿,又赏她两件年轻时的颜色衣裳,袭人万般委屈只好咽下,还只管趋奉王夫人。
转眼薛蟠喜期已至,薛姨妈向贾母借了两处轩馆,两府爷们大花厅上吃酒看戏。园里凹晶馆另设宴席,由宝钗做东,专请姐妹姑嫂玩乐。
当下吹吹打打,欢天喜地地迎了夏小姐进门。
次日一早,众人来至贾母上房,因今日新妇要认亲的,大家你推推我,我挨挨你,都暗猜新奶奶的脾气长相。
贾母笑道:“我听凤哥儿说,新娘子又高挑,又娇俏,行事大方,说话儿也风趣——这不又是一个凤辣子!
可是忘了问,孩子几岁了?闺名儿叫个什么?”
薛姨妈昨儿见了媳妇的嫁妆单子,除二十倾桂花林外,另有两个点心铺,两个头油脂粉铺,一个四季出产的大田庄子,外加一万两嫁妆银。至于家具古董、四季衣服、日常器物,更不消说的。早喜得合不拢嘴。
听见贾母问,笑答道:“今年十七了,名字也好听,叫做金桂。”
贾母笑对邢王二夫人道:“倒巧,和宝丫头一样大。姑嫂相近,正顽得到一处去。”想了想又问:“我恍惚记得,蝌小子也十七了?”
薛姨妈略有些不自在,忙道:“他三个一年的,宝钗比金桂大月份,金桂又比蝌儿大月份。老祖宗不知道,这孩子不光模样俊,读书也多,不知比蟠儿强多少倍。”
贾母笑道:“那感情好,以后她们做诗啊,词啊,又多一个伴儿。”
正说着,外头人回:“薛大爷和大/奶奶上来请安。”众姐妹们听说,都忙站起来。
帘子打起,只见薛蟠一身新衣,笑吟吟地扶着个年轻小媳妇进来。婆子设下拜垫,两口子磕了头,宝钗遂引着金桂,与众人一一斯见。
岫烟凝神看时,只见夏金桂肤若新雪,发似绿云,两弯细眉勾墨,一双吊眼含情,身段袅娜,行动风流,真是个俊秀爽辣的女孩儿。
正出神间,金桂已到跟前。宝钗说明身份,岫烟先福一礼,道:“请嫂子安。”
金桂一把扶起,笑道:“这会子叫妹妹,过几天就该叫弟妹了。”说着还了半礼。
盖因今日除尤氏、李纨、凤姐并园中姐妹外,再就贾琮贾兰两个年小的来了,人既不多,不一时便认完了。
少刻众人散去,薛蟠因在酒楼排下筵席,请铺中有头脸的掌柜管事们吃喜酒,午饭不在家吃。
金桂用必饭,回房歪在床上,陪嫁大丫头宝蟾端上茶来,见房中无人,便问:“奶奶今儿认亲,觉得这府里姑娘们如何?
金桂正修手指甲,闻言放下小银剪,撇嘴道:“什么公侯千金,不过尔尔,认真论起来,还不如我那两个小姑俊呢。
众人里头,林姑娘生得最好;和她同住的史姑娘,二老爷家的三姑娘,这两位稍次一等;再有两个李姑娘又次一等;余者都无甚趣味,不必说他。”
宝蟾道:“那位琏二/奶奶呢?听说她厉害泼辣,比男人都强。”
金桂点头道:“她算个美人儿,说话也有趣。”
宝蟾想了想,又问:“可见到邢家姑娘?她怎生模样儿?”
金桂鼻子里哼道:“容貌平平,寡淡无味。依我说,很配不上二爷。”
宝蟾忙道:“都怪奶/奶生得太美,每日镜子里把自己看惯了,才辨不出别的美人来。”
金桂笑得乱战,点着她额头刚要说话,只听外头人道:“嫂子可在家么,我送哥哥回来。”
二人出门一瞧,只见薛蝌架着薛蟠,深一脚浅一脚往这院来了。
薛姨妈听见动静,忙赶出来,见儿子醉得烂泥样,先道:“这孩子不省事,心里再欢喜,也要想想家里新媳妇等着。”
金桂心中冷笑,只得应声“是”,上前帮忙搀扶。
薛蝌道:“不劳动嫂子,我来罢。”说着,一径将薛蟠扶到床上。
薛姨妈也跟进来,帮儿子展被擦汗,叫汤要水地。金桂见了,越发不喜。
忽抬头见薛蝌玉立于前,高高的个头儿,白净净的脸儿,两道墨黑黑眉儿,一对晶灿灿眼儿。
许是吃了酒,热气蒸腾上来,熏得他额前颈边都是薄汗,嘴唇也红艳艳地。
金桂越瞧越爱,忍不住道:“我瞧二爷醉得不轻,不如这里坐坐,吃盏浓茶再走。”说着,伸手就要来搀。
薛蝌唬地连连后退,一边说“不必,不必”,飞快转身出去了。
这里金桂敷衍着哄走薛姨妈,独坐在床沿发呆。
宝蟾托着两杯茶进来,道:“太太二爷怎么走了,这茶给谁吃呢?”
金桂正忆着薛蝌,回想他脸晕红潮,凤目微饧的样子,别居一番可怜可爱。
暗道:“真好俊秀人物,醉得站都站不稳了,还一派文雅温柔,哪像我们这个。”
想着,撇眼看向薛蟠,只见他摊手舞脚地躺在床上,鼾声如雷,酒气酸臭气冲天。
金桂纳闷道:“这也奇了,先看他相貌端正,精壮威武地,怎么半天不到,就这般猥琐起来。”
一边忍不住埋怨:“都怪妈妈不灵醒,非说什么薛蟠没心眼,易降伏,婆婆也笨笨傻傻地好拿捏。
还说薛蟠是独子,只要堵住妾室肚皮,不叫里头爬出小杂种,以后薛夏两家的家产尽归我儿子。
若慢慢打听,探得还有薛蝌这号人物,一搬也是独子,也易降伏,嫁他岂不更好?”
宝蟾放下托盘,见金桂还坐着痴想,便道:“老奶奶真个没眼色,知道爷在这里,还打发香菱来。幸亏我碰见,把她打发走了。”
金桂哪耐烦理这些?随口答应一声,闷闷歪着去了。
且说薛姨妈自媳妇进门,心中大石已放下泰半。想到以后还要使用薛蝌,不好撕破面皮,遂以自己名义,往梅家和穿壁台送了两次东西。
见侄儿恭敬谦顺如常,薛姨妈既得意又鄙薄,得意的是以宝琴牵制薛蝌,此计果然灵效;鄙薄的是薛蝌平日说嘴,一副清高样儿,还不是松松就被蝇头小利笼住。
如此想着,反又可怜起侄儿来。拿定主意,等儿子大权在握,好歹要给他安排个管事当当。
这日外头送进几斤嫩羊肉,薛姨妈烫了锅子,请儿子侄儿来吃。
不多时薛蟠夫妻先到了,请过安,金桂笑道:“还是太太这里饭菜好吃,隔着院门都闻见香了。”
薛姨妈对她再无不满意的,笑道:“还不是你提醒得恰?好孩子,你在房中闷了,就进园找宝钗姐妹们玩,从后面角门进去也近。”
薛蟠道:“她可不见天去呢,如今园里哪个不识得‘薛大奶奶’?”
娘儿三个说笑一阵,金桂又道:“怎么蝌兄弟这么忙,这会子还没回来。”
薛姨妈道:“难为你想着,我刚派人叫去了,等吃完这顿,再让蝌儿还嫂子席。”
金桂笑道:“我不过提点一句,值什么?锅也不是我的,肉也不是我的,就要还,也该还太太。”薛姨妈甚是开怀。
正说着,就听外头靴履踩踏声,接着同喜道:“二爷来了?太太奶奶都等着,快请进罢。”
金桂原先在家时,就酿成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跋扈脾气儿。万事顺意还罢,若略有一丝不合心意处,不是摔砸物件儿,就打骂下人。
再一件,看中什么东西,必千方百计弄到手方可。真拿到了,又嫌三挑四,弃如敝履。
夏太太怜她自幼失怙,又无兄弟可依,不但不阻止,反道:“小女孩儿家,打几下骂几句伤着什么?做下人的让主子出出气,也是该当哩!”。
如此宠溺着,纵得金桂越发无法无天。
她家有个常住的内亲名唤夏湖来的,甚得夏太太喜欢,原要过继膝下,后因事耽搁住了。
过不多久薛蟠上门,夏太太因想,半子终比继子可靠,遂将此事按下不提,打发夏三家去。
哪知夏三金桂早已暗通款曲,常无人处眉来眼去,搂抱摸捏的,虽未入港,已风月尽晓。
金桂前日一时纵情,见薛蝌这几天刻意避着她,反激起“万物皆我口中食”的气概来,誓要将人弄到手罢休。
这天哄得婆婆高兴,假意说要趁雪吃锅子,又道人少无趣,不如大家一同来。薛姨妈不知是计,自然应允。
且说金桂见薛蝌进来,清清俊俊的面容,挺挺括括的姿态,越发心驰意荡。
礼毕各自归座,金桂立于薛姨妈身后,定要亲自布让,薛姨妈劝说无果,便由她去了。
金桂一手执箸,一手端着个珐琅彩瓷的小碗,先夹一箸布于薛姨妈,次后薛蟠,再后薛蝌。
薛蝌低头将碗一伸,接住那菜,头也不抬地站起身,闷声道了句“谢嫂子”,金桂也不说话,只略点一点头,转到薛姨妈那边去了。
薛蝌原怕金桂像上回一样,做些没行止的事,这会子见这样,反疑惑道:“莫非我弄错了,她竟是个好的?
想来也是,当着大伯娘的面儿,她一个新媳妇,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前日那次,必也是见我吃醉了,好心相留。”
这样想着,因道:“嫂子也别忙了,坐下吃饭罢。”
金桂笑笑摇摇头,仍不言语,薛蟠也道:“妈和兄弟都这样说了,你依着便是。”金桂才告了座,坐了。
此后几天,金桂闲时只去园中玩耍,偶尔碰见薛蝌,也都点头即走。
薛蝌倒不好意思起来,有时搭讪着说句话儿,金桂反正色不理。
薛蟠此人,可算是个猎艳的领袖,渔色的状元。自得了娇妻,恨不能夜夜被翻红浪。
且喜金桂天生的床第间有一种奇趣,两回下来,竟觉比那最头牌的花魁娘子还要好,越发把她爱在心眼里。
又过几日,金桂反守为攻,不像男人赶着她,倒是她赶着男人。薛蟠先还强逞英豪,后头精力不支,渐渐败下阵来。
偶找借口歇在香菱房中,金桂便恨骂道:“老娘使着,就窝窝囊囊流鼻涕脓似的,怎么就有力气爬小贱人的床?
莫不是她给男人下了药,还是孤男寡女盖床大被,里头谈经济论文章?”听得人无不背身偷笑的。只薛蟠有口难辨,把气一股脑都撒在香菱身上。
这日薛蟠回家,先治下酒席请金桂同饮,喝得脸热了,乘兴一堆儿滚在帐里。薛蟠使出浑身解数,百般迎奉,方期期艾艾问起嫁妆银子,要借个“万儿八千的”。
金桂一听此言,当即赤/身跳起,破口大骂道:“好一个赫赫扬扬的薛老皇商!吹得哪里不知道你们的名号?!这才成亲几天,就想起老婆的嫁妆来?!”
薛蟠原听从宝钗的主意,欲往南边拂遥走一趟,进些云天碧回来。顺道访察访察,有甚新鲜货物可倒卖进中原的。
只是这一趟山水迢迢地,人手要加,骡马车辆也要加。再算上一路吃穿用度,及购买货物,打点当地官绅的钱,至少也需一两万银。
薛姨妈便出主意,可以问问儿媳,能先拿出几千两,余者再补却也方便。
谁知他们打算得噼里啪啦算盘珠子响,金桂却全然不理这一套,只口口声声要说给大家评理。
薛蟠早慌了神,跪在床上不停央告,道:“好奶奶,好姑奶奶,好太奶奶,求你安静些别嚷。原是我吃酒蒙昏了头,想出这没天理道义的主意来。”
金桂冷笑道:“你少在老娘面前装蒜!我说你平时软面筋一样,怎么今日龙精虎猛的。原来是找老婆讨东西,预付利钱呢!”
薛蟠听见这话,如何忍得住?一掌推开金桂,奔到墙边取下佩刀,嚷道:“我把你没烂了嘴的小□□”一边骂,举刀就要来砍。
金桂不着一缕地跳下床,死命朝他一撞,哭叫道:“你砍!你砍!今儿若不砍下去,你就不是你娘养的!”说着,伸颈直挺挺递到刀前。
这时宝蟾众人也听见动静,都赶过来了。薛蟠听外头打门,来不及穿小衣,卷起一件外袍就往身上套。
刚提上裤子,扭头见金桂还光着,又求饶道:“我的祖奶奶,你就遮掩遮掩罢。你现是我老婆,若叫人看去,岂不我吃亏?”
说得金桂“噗嗤”一笑,转身正穿衣服,就听薛姨妈哭道:“这是哪世里结下的孽障,好孩子,你把门打开,等我骂他!”
薛蟠见母亲来了,只得开门,金桂一见婆婆,复哭喊道:“我那时原说,薛家是皇商中头一号,我们小门小户的姑娘,嫁去怕受气。
我妈劝着我,说薛家几代都是读书人,家资既富饶,家风也清正,定不会做那觊觎媳妇嫁妆的无耻行径来,才放心让我带过大半家产。
原来我母女都是呆子!瞧你们吃饭的碗都是珐琅彩瓷的,谁知区区七八千两银子,都要找新媳妇要!”
薛姨妈愈听脸愈发烧,原来前儿拿出那套碗碟,正是她的主意。原想在金桂面前炫一炫富,且又给她吃了定心丸,好放心借夫家银子。
这会子闹的这样,只好咬牙痛骂儿子道:“你岳母这样看得起你,才把个凤凰蛋似的女儿嫁你做老婆!
不说好好疼惜着,还成天躲懒耍滑,为偷懒不筹办银子,就回家找媳妇讨嫁妆!呸!糊涂油脂蒙了心的!活该被媳妇打!”
一边拾起刀来,塞到金桂手中,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这会子我们都在,你要出气,只管朝那孽障打!”
一席话把个金桂气笑了,冷笑道:“你老人家都这样说了,我还怎么下手?再者这是他要杀我的,不是我杀他的。
都说贾府老太太最公平仁慈,我就要找她评评,看谁家有这指鹿为马,诬陷儿媳的规矩!”
说着挣脱众人,哭叫着就往外跑,刚到院门口,脚下一滑,一头扎进一个人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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